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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章 小偷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3-04 10:09:28      字数:5502

  1993年6月10日
  号头走人的希望搁浅了!时至今日,尽管他每天都叫喊着马上就可以走出去重获自由,但是,多少个马上已经变成了现在!多少个现在还会变成过去!他依然还在这里面关着。再说了,我相信监管科不敢把按有我的手印的材料当成废纸扔进垃圾桶里!
  号头渐渐变得不是那么气定神闲了,每天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牛鼻子圆梦。尽管牛鼻子每天把他的梦圆得吉利无比,但对于他来说,看守所的大铁门还是紧锁着。尽管大铁门还是无情地锁着,牛鼻子与他圆出的吉利的梦多少还是让他“贼心不死”,又总是不停地让牛鼻子能与他看出吉祥的手纹来。牛鼻子看到的都是号头的吉祥,但这样的吉祥好像牛鼻子说了并不能算数。虽然牛鼻子说出来的吉祥算不了数,但是,这样的吉祥还是让号头有些得意。吉祥的梦和吉祥的手纹还是让他喋喋不休地与人设计着他回家的日子,仿佛他就是办自己的案子的警察,哪天一高兴就把自己放出去了。
  “今天夜里我一闭上眼就做梦,一闭上眼就做梦,总是梦见一个小孩来号房里找我,还牵着我的手往外走……”这一大早刚吹过起床的哨子,号头刚睁开眼就让牛鼻子与他圆这样的一个梦,“那小孩说话还不咋的清楚,就是一个劲儿地说‘回家’。”
  “好梦!”牛鼻子好像没加思索,脱口这样夸赞说,“梦见小孩绝对绝的是好梦,这样的好梦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出来的。你做这个梦说明你最近要转运了,是个好兆头!”
  “做了这个梦我就有预感了,今天咱这个号房的门准开,说不定就会有人走出去了。”号头听牛鼻子这么一说,很激动,那口气,仿佛就是他要在今天走出这个监舍似的。
  就在这时,果真外面的门响了。
  号头有些手舞足蹈起来,着忙着转着身子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号房的门开了,进来一个抱着行李的新号。
  新号的头发很短,像是刚剃过光头不久,脸也是黑黑的,像是经过火烤了一样。
  号头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脸上的表情也定格了。
  “小偷?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了劳改队了吗?”牛鼻子认出了新号。
  新号把怀里的行李往铺板上一扔,两手在胸口抱了抱拳说:“各位兄弟,我小偷又回来了,以后弟兄们在一起还要互相照顾。”
  “怎么会是你?”号头错愕的表情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或许他刚才在想着,门开了就会有人招呼他收拾东西走人。可,不是!
  “不相信是我?”自称叫小偷的新号看着号头。
  “你不是刚送去不久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不是你有什么传染病,劳改队把你退回来了?”牛鼻子怔怔地看着小偷,十分不解地问。
  “牛鼻子,你的案子还没有结呀?”小偷与牛鼻子说话的同时,把这个号房看了一遍,“来了不少的新人呀。我从这个号去劳改队时的那些人大部分都不见了。”
  原来小偷是从这个号房里送走的。
  “有不少都判了,送走的送走,放人的放人,还有几个给送火葬场去了。”牛鼻子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号,我就是元老级的人物了。”
  “我走的时候是那个叫王什么的在这个号里当号头,他也给送走了?”小偷问。
  “你走的不到一个月他就给判了,十五年,没上诉,后来给送大监了。”牛鼻子说。
  “他不上诉就对了,如果上诉的话,说不定二审会判他死刑呢。”小偷很知底细地说。
  “现在牛刚是这个号里的号头了,以后牛刚在咱面前说个啥咱都得给捧场儿。”牛鼻子说着向小偷介绍了牛刚,“他原来在五号当好头,那个叫王什么的,我也忘了,被送走的第二天,牛刚就从五号监舍调过来当这个号的号头了。这算起来也快半年了吧。”
  “是有半年了,我去劳改队都半年多了呢。”小偷眨了一下眼,在心里算计什么似的想了一阵说,“在劳改队的入监大队呆了近三个月才下的劳改队,在劳改队我也呆了近四个月吧,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把自己杀人的案子坦白了。这不又给拉回来了。”
  “坦白余罪?你傻了还是疯了?”牛鼻子两只眼瞪得像两个大铜铃。
  “你不知道劳改队农业单位是啥滋味,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反正我是受不了了,才把自己杀人的案子坦白出来。有一点儿能坚持得了,我会犯这样的傻,用无期或者死缓换六年的时间?说白了,就我这个杀人的案子,我要是不自己坦白出来,刑警队永远都破不了这个案子。我这个案子没有同案犯,死者与我离了三、四十里,中间无仇无怨的,当时我就是去死者小店买包烟,顺手拿了点儿他的东西,他冲我瞪了下眼,我就捅了他两刀,没啥反应当场就死了,我也就离开了现场。刑警队还像模像样地现场取证,案子破了一年多也没个鼻子眼的。九一年的案子,我要是不坦白出来,到现在他们也破不出来我是凶手。”小偷摇了一下头说,“要不是农业单位的劳改队太累太苦,我还真把这个案子带到棺材里去了。我坦白出来,就是想离开劳改队农业单位去大监,大监都是工业单位,不会像农业单位那么苦。”
  牛鼻子的两眼瞪得更大了。
  “老大,小偷以后还要在你的手下混一段日子,请以后稍稍把手抬高一点儿。”小偷来到号头面前,很是混世地向号头称了句“老大”。
  号头向小偷摆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想,此时是不是号头走人的失望还在剧烈地疼。走人能那么容易?你以为家人往刑警队的某些人手里花了些钱,就真的可以把你杀害的那条人命当条狗命不计较了?你就一个下三滥的玩意儿,永远都比不了尊严的国法!!!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敢狗胆包天地受贿,但他们还没有那个狗胆枉法,只不过把你的案子往后多拖几天,让你晚死几天。你呀,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呆着吧,老老实实地等着法律的惩罚吧,老老实实地准备去阎王府的行李吧!
  下午,马力出去接回来了法院的判决书,马力被判了一年的刑期。马力已在这里蹲了一年多的时间了,十天上诉期一过判决生效了,马力就可以回到社会上了。按理说,马力没有提出上诉请求,并且也摁过了手印,也就是承认判决对他已经生效了,接到判决就可以回家了。可所里的管教干部解释说,法律就是这么一个规定,上诉期不过,法院的判决就不能生效。马力也没办法,只好再在这里面熬上十天吧。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都能熬过去了,何在乎这十天的时间!
  马力很激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从轻处罚会从轻到这个程度,在他的心里,一直以为会被判三年左右的刑期,三年左右的刑期也已经是相当的从轻了。包括号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法院会给马力这么轻的处罚。无论是谁,都和马力推测的一样会是三年左右的刑期。这下让整个号房里不平静了,有人说马力家里肯定有什么后台,还有的说马力家一定花了不少钱。对于这样的议论,马力只是笑着不作任何辩解。设若马力家真的有什么靠山,也会像那个于海旺一样走人了,绝不会在这里面受上这近一年半的罪。至于说马力家花了很多钱,马力是他那个家的顶梁柱,顶梁柱给抽去了,那个家还有什么能力去花这个钱!不管别人怎样议论,也不管别人怎样猜想,马力被判了一年的刑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我想,法律的宽容并不取决于你是否有什么靠山,也不取决于你花了多少银子。法律就是法律,法不容情!
  马力渐渐平静下来,脸上激动的红晕也渐渐变得淡了。他紧紧地盯着我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对你我还真有些不放心。你的脾气太倔了,你的性子也太倔了,你太不适合在这里面呆着了。在这个环境里你得学会刀切豆腐两面光,但你学不会。刀切豆腐两面光,在这儿才不会吃亏。可是,你呀……,嗨,钉是钉铆是铆,在这里面真的吃不开!我也知道,由着你的性子做事儿,谁也搬不掉你裤裆里的玩意儿。可是,招来的委屈你得自己受啊。来这儿也一个多月了,这里面的形势你也应该看得清楚了,在这里面只要你顺着号头的意思去做,一准不会有什么委屈。我真的担心在我离开这里之后,你仍然放着自己的性子跟号头较上劲儿。我也知道你在心里记住了上次挨打的事情,记住了上次的仇恨。万一以后你再和号头闹出什么事儿来,真的不会再有人敢照顾你了。你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说起来都是汉子,其实就是缩头乌龟。在欺负善良和弱小的时候他们都是英雄,一旦碰上了比他们强盛一点儿的势力,他们就会把头缩进肚子里了。以后你千万要记住了,别再给自己找麻烦找委屈。我知道你不会牵强他们,以后你记住‘沉默是金’,谁也不粘谁也不惹,保持沉默,即使这样不叫‘明哲保身’,但至少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
  我点了点头,答应马力我以后要学会沉默。虽然我很清楚,以后号头也不敢轻易动我,如果等他哪天知道了欺负我所付出的代价,可能,他不光是不敢动我了,还会怕我。
  “还有一些话我也跟你说过几次了,再说一次就显得絮叨了,不过,我不说的话会觉得憋得难受。”马力笑了一下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应该设身处地地为自己多想想,就是这样一个环境了,你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暂时还改变不了。你改变不了暂时的处境,但也不能让这个处境把你改变了呀。道理你要比我知道的多,我跟你讲的这些你比我还要明白,但是,在现实中如果道理只被看成道理,而不能运用到我们的言行中,道理也就只是道理了,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了。道理是人们从生活中悟出来的,更应该落实到生活中去。当然了,庸人和俗人的生活是不需要什么道理的,也不会去明白什么道理。你可以看一下那些有成就的人,他们的成绩也不是信手拈来的。他们中间的很多人也都经历过磨难,有的磨难要比我们现在经历的残酷得多,可他们能够咬着牙去接受磨难,抗衡磨难,而不是逃避。说重了,你也别不爱听,我感觉你现在就是在逃避这场磨难。你能逃避得开吗?逃避不开!只有去面对。我一直感觉到你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那你就应该用与我们不一样的心态去乐观豁达地接受这场灾难,抗衡这场灾难。当然,不管什么人,在灾难中的感受都一样,心情都会一样,都会感到疼痛,都会伤心。但有一点不一样,就是对待灾难的心态不一样。像我们这些庸人和俗人,没有什么乐观和豁达,也没有那个那个乐观豁达的能力,更没有那个乐观豁达的境界。对你而言,说不定这是给你一次另类人生的体验,是给你一次人生的考验,是给你的另一种人生财富。如果你消极地逃避这场灾难,到最后的结果,你自己可以想一想,你什么也得不到,你会真的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到那时候你不单是痛哭了,更可怕的会是你对自己的人生的绝望。”
  马力的话让我的心里猛地一惊,仿佛一种厚重的撞击一下子把我的心撞得要粉碎了。我真的为自己感到可怕了。
  “我希望在我走了之后你能时时记住我今天的话,时时让自己保持清醒,时时能够振作。我真的不希望你把自己的人生葬送在这场灾难里。”马力一直在这样盯着我,盯得我几乎想哭了。他紧接着说,“我来这儿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也慢慢悟出了一点儿东西:因为我们一时摆脱不了这场灾难,忍受痛苦是我们最正当的方式,接受现实是我们最聪明的选择,如果能够超越了这场灾难,那就是一种理智,更是一种智慧。可我们这些人不能,因为我们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资本,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接受。我倒希望你能在这场灾难中给自己的思想创造出另一种境界,那就是超越。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的人,没有那么深奥的思想,但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用最积极的心态忍受着灾难,我对家人的爱在时时激励着我接受灾难。我对家人的爱就是我在这里的安慰,就是我在这里的解脱。想着他们,我就会告诫自己,不会很久就又能回到他们身边去的。你爱你的诗歌、你的小说、你的散文,还有你的父母,你把心思现在都放在这些上面去,你就会不计较环境,就会忽略了灾难,不管这里怎样,你的心里还会和原来一样充实。”
  虽然马力还有十天的上诉期要在这里面过,十天说短也不短,说长又不长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也就是说十天之后马力就很难再像现在这样与我日夜相处了,即便是见上一面,那也很不可能了。出去之后他要带着家人重去南方为生活奔波,他的时间就不是他自己的了,而是他所有的家人的。他也知道在他出去之后,可能我就是他在这里一年多的时间里很不错的记忆了。所以,在这即将离别之前,他把他认为该说的话和要说的话都要说出来,进而能提醒我激励我。我无语地盯着马力,仔细回想着这些天来的感受,虽然有时自己仍然觉得心里还有青春的激情,还有青春的悸动。可是,面对这个环境,我束手无策,我已经不敢回望自己曾经设想的生命的意义。我虽然在心底还为自己的信念保留着一份守候,虽然在心底我还对自己的未来进行着守望,但是,已经渐渐憔悴的心力感觉到了几乎再也坚持不住这样的守候与守望了。
  “在我走了之后我要求你每天起床后先做一件事儿,就是先用两个拇指按一阵太阳穴,深深吸两口气,脑子里什么都别想,然后觉得头顶部有一个声音在向着自己的整个身体提醒两句话:‘保持理智,保持清醒’,如果你能坚持做的话,每天你都会心情很平静也会很清醒。以前你也应该听说过意念,这就是每天用意念来平静自己,用意念来督促自己。时间久了意念也会形成习惯。意念形成了习惯,就能保持住清新的心情,就能保持住善待每一天的激情。”马力很认真地说,“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一样,情绪坏的时候比情绪好的时候多,如果把握不好自己的情绪,把握不好自己的心智,时间真的会给白白地浪费掉,生命也会在这样坏的情绪中给消磨得没有了任何的生气。对于一个人来说能力很重要,但是比能力还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情绪和心智。没有好的情绪,没有好的心智,哪怕你有通天的能力,也不会有什么作为。还有,一个人的时间浪费不得,同样,即使你有通天的本事,如果没有时间的培育,你就永远停留在原初的那个水平。没有时间让你发挥,你的能力也毫无意义。在这个环境我知道你不能发挥你的能力,但你有充裕的时间培育你的能力。待以后有了机会,你就会变得更有能力更有资本。”
  尽管马力平时说他不如我有学问,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有阅历,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有经验。对于马力对我的这些说教,我真的无话可说了。他的用心很明确,他的善意都融进了这些说教。对于他的用心,我很感激。为了马力的用心,也为了我自己,以后我必须要时刻提醒自己,时刻记住还有马力这样一个朋友在关心着我的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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