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章 魔咒

　　1993年5月25日
　　今天下午，马力接到了检察院的起诉书。从马力接到的起诉书上来看，应该是根据《刑法》的第一百五十一条对他的盗窃行为定的罪，最高的刑期也就是五年。检察院起诉科对马力的认罪态度做了肯定，属于从轻处罚的情节。这样一来，大家都估计着法院不会对马力的判刑不会顶满杠判五年，最多不超过三年。如果马力真的被判三年的话，现在已经在这里面蹲了一年多了，再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可以回归社会了，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
　　“你打算请律师为你出庭辩护吗？”我为马力快要出庭接受审判感到高兴。
　　“法院发给我起诉书时也问我请不请律师，我告诉法院不请。我的案子很简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律师又能辨出什么呢？最多只不过向法庭提交一份从轻处罚的意见和建议。再说了，这个意见和建议，公诉机关已经在起诉书上提出来了，也就根本没有必要再要律师向法庭说上一遍了。”马力看着手里的起诉书，回答我。
　　“这倒也是。”我在为马力的案子终于可以有了结束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为自己的事情感到了茫然。开庭了，马上就能接到判决书了，接到判决书，就给自己期盼重获自由的心情找到了一个重新着陆的日期，就可以数着这样的日子往前过一天，自由就近了一天了。我的事情何时才能结束啊？
　　“我不请律师一个礼拜后就开庭了。因为我的案子是单人单案，调查起来很容易。开庭之后半个月左右就能接到判决书了。无论判轻判重我都不上诉，在这里面关得太久了，心里就想着早一天出了这道门。上诉还需要时间，在这里面再也呆不下去了。”马力今天的心情明显地因为接到了起诉书显出了轻松。
　　看到马力今天这个样子，尽管我在为马力欣慰着，但想到自己的案子，听到马力“在这里面再也呆不下去了”这句话我的心一下子茫然起来。面对着这样一个固封的空间，每天任凭时光从身旁这样无奈地溜过去，每天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就是自己已经变得无心无骨了，整个身子像被抽取了灵魂一样发虚发空。我向自己解释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愿意向自己解释为什么会这样，更不敢向自己预期这样的感受会延续多久。我已经变得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光阴一去不返了，害怕自己一去不返的青春。古语说：“三十而立”。我知道我将要被判的刑期不会是三年两年，按号里的人估计在七年左右，自己现在已经是二十三岁的人了，真的要被判七年的话，自己重获自由时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到那时自己两手空空，能立什么？自己又能拿什么去立？
　　“怎么了？”马力见我不说话，看着我问。
　　“你的事情快要结束了，而我的事情还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有个眉目呢。”我叹了一口气，“这样被关着，早晚会给关疯了。”
　　“不急，总会结束的，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在这里蹲一天算一天的刑期。再说了，这事儿在别人手里掌控着，咱着急也没用呀，就静下心来等着吧！”马力或许知道这样的宽慰对我来说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除了这样的宽慰还能说出别的什么宽心的话来？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在这时有管教干部从上面向我要大帐单子。
　　家里来人给我存钱了？我一下子从铺板上站起来冲到门下，可门是紧锁着的，我恨不得此时能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冲破这道铁门去看看外面的亲人。可我没有这样的特异功能，门依然是紧锁着。我想对着铁门声嘶力竭地喊一句“父亲”，喊一句“母亲”，喊一句“我的亲人”，可我不能喊，这儿是监狱，委屈的泪水一下子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上面的管教催了几句要我快点儿把大帐单子递上去。是马力帮我找的大帐单子，是马力帮我把大帐单子递上去的。
　　马力帮我递上去大帐单子之后，喊了我两句。
　　我擦了脸上的泪水，回过头看了一眼马力。
　　“怎么啦？”马力笑了一下，看着我问，“哭了？”
　　我摇摇头，流泪和哭应该是有区别的两个概念，会流泪的人不一定要哭，会哭的人不一定就要流泪。此时我觉得心里憋闷得堵气，憋闷得我想发疯了。
　　“我知道你现在想对家人说什么。”马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是对着家人说上一千句一万句‘对不起’，也已经无法弥补我们给家人带来的伤害，我们已经欠下了家人这一辈子也无法还清的债。现在我们只能让家人委屈了，只能等我们回到社会上再好好地补偿他们了。”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说，“生为男人不能给家人撑起一片天，反而让家人为我们担惊受怕，这脸……”
　　将来回到社会上自己还能补偿家人吗？自己又能给家人什么样的补偿？即使能补偿，能将自己给家人带来的伤害抹去吗？自己这次给家人带来的伤害是让他们一辈子也挥不去的呀，即使家人能原谅自己，世俗给予他们的蔑视也会让他们一辈子轻松不了。世俗会像一个解不开的魔咒，死死地系在家人的心里，死死地系在家人的荣辱册上。
　　“将来别人怎样评价我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将来该怎样去面对我们的路。别人可以仍然把我们看成无赖，甚至看成十恶不赦的恶棍都无关紧要，只要我们以后能把握自己了，能把自己的路走直了，走稳妥了。谁要是敢就着现在的事儿说出什么来，我们就能让他看着我们以后走出来的脚印再去说话。只要我们以后能做得问心无愧，我们一样可以在别人面前抬头挺胸，一样可以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马力看着我很郑重地说，“即使以后别人不拿我们的现在说事儿，如果我们自己做得不怎么样，我们一样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知道，我也知道，世人总是习惯了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问题，更会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待我们。还是那句话，这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别人在意我们也好，不在意我们也好，关键是我们自己要有让别人在意的资本，如果没有这样的资本，即使别人在意我们了，我们还是会让别人失望，最终还是会让别人说长道短。不过，像我们这些人，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而你与我们这些人不同，我们的日子很平淡很容易打发。你不希望自己的日子平凡，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平庸，你有你的生命之约、信念之约、责任之约。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是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所以你不能像我们一样只去计较这些。至于家人心里的伤害，将来只要你能做出成就来，不光是你的家人，包括你的亲邻、你的朋友，都会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你的这场灾难，都会以为这场灾难是你做出成就前上天给你安排的一次磨难，是上天给你安排的一次考验。”
　　马力的话似乎击中了我心底深处的某一处神经，曾经以为自己的青春不同凡响，尤其在自己的一些诗歌散文被几家刊物发表之后，自己就自以为很了不起，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跟自己比肩高低的人了，并且还深深地自信自己一定能为自己的青春找到一个辉煌的驿站。然而，一切并不像自己的那样单纯，年轻的心奔波了一程又一程，也累了一程又一程，在眼前延伸的依旧是那种被希望和失望同时塞满的旅程。就这样向前走啊走啊，太多的悲哀留在了身后，太多的无奈依然等在前头，来不及品味和思考，匆忙的脚步依旧在自己的旅程上走过了几度的春夏秋冬，却未能走出心中那种莫名的酸楚。驻足审视，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徘徊在自己虚设的那条光辉的路上。庆幸的是自己已经开始寻找不再虚妄的征途，重新燃起心之约、情之约、爱之约、信念之约，却未料到自己曾经的荒唐此时把自己绊了个这样大的一个跟头。我是否还能重新站起来？我是否会放弃自己的心之约、情之约、爱之约和信念之约？我现在真的无能回答自己了，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心率在慢慢减弱，自己的背影在一天天地远离自己，自己的心情也在一天天地变得恍惚。我不敢整理过去，不敢面对现在，更不敢设想未来。面对马力的这些话，我只能无力地摇头。
　　“别与自己过不去！人都会这样，在灾难中有一个迷茫期，过了这个迷茫期就会重新清醒。灾难也需要适应的，你可以看看，好多人虽然有时候也会心情糟糕，但那只是一会儿的事儿，马上他们就会好转，因为他们已经适应了眼前的这个灾难，适应了眼前的这个环境。你现在就处于迷茫期，也算是一个过渡期，乍然间从社会上的那个环境到了这样的一个环境，这需要慢慢适应，不可能一下子把什么都能想得开，想得透。等你适应了，自然也就会坐下来仔细思考你要面临的问题，仔细思考将要面临的问题，就会重新设计自己的现在，重新设计将来。我现在也知道，我说的一切你不一定能听得进去，但我还是要说。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能就这样一味地迷茫，不能忘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能因为这次灾难把自己彻底地浑噩了。”马力看着我说，“谁都会这样，听说家人来了，自己又见不着，心里都会难受，都会愧疚。可又能怎么样？家人也一定知道我们现在的心情。与其现在我们现在这样愧疚，不如将来多给他们一些补偿。我们这些人只能在物质上多给家人一些补偿，而你，就应该从精神上多让家人骄傲一些。那种补偿要比我们这些人的补偿更能让家里人高兴，更能让别人另眼相看。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应该比我们这些人更清楚该如何调整自己，该如何面对现在，该如何设计将来。”
　　我否定不了自己真的已经开始浑噩了，尽管我不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