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章 天浴

　　1993年5月14日（一）
　　早饭过后是C管教过来开门给放风。
　　好多人都在看着我，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看我。
　　从七号到今天，谁也没有看到过C管教，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有什么原因了。
　　C管教把门打开之后，手里拎着一大串的钥匙进了监舍，站在门下阴着脸色把整个号房看了一遍，全号几十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他看了看我，并没有发什么怒火，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又看了看号头，警告号头以后在号房里不要胡作非为，然后他转身走了，放风场上的门被他很重地关上了。
　　天虽然还在很沉地阴着，并且远处的雷声在向这方的天空很沉很闷地压过来，人们推断说恐怕一场暴雨就要来了。但是，好多天没有放风的心情还是怂恿着人们迫不及待地走出了监舍的门，去听那气势雄浑的雷声，去听那声势浩大的风声，去闻那带着雨味的清新气息，去接受放风场上那一阁自然。
　　雷声渐渐变得近了，我已经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震撼寰宇的气势。风也在吼着，但因四围的高墙我看不到它那飚傲骄横的雄威，只能听一听它那吼啕不羁的呐喊。根据经验我可以知道，跟雷而来的雨虽然很暴，但不如被雷赶过来的雨下得长久。
　　雷声已经炸然于头顶上的天空了，浓厚的云压得很低，仿佛伸出手就可可以撕下一块云彩来，但雨还没有下来。我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在我的记忆和感受当中，夏天淋雨是很惬意和享受的事情。我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淋过夏天的雨了，记不清上次淋雨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我渴望这时能淋一场雨，我的心也该淋一场雨了。
　　放风场上早已有很多人脱光了衣服在等待着雨能够下来，梁玉也赤条条地拖着脚镣来回地看着天。按他的话说，这可能是他在人间最后一次大自然的淋浴了，高级人民法院的复审裁定一下来，他就要去爬火葬场的大烟囱了。地狱里是不会下天上的雨的，自然就淋不到雨了。所以他这次要痛痛快快地淋一场。他来回看了几次头上的云彩，显得比任何人都急着这个时候能够下雨，他开始骂起娘来。
　　昨晚刚进来的孙小伟这个时候估计肚子里的筷子给消化了，也赤条条地站在放风场上等雨，他不再弓腰塌背，而是笔挺挺地站在放风场里。号房里的规矩他似乎十分清楚，进来之后首先要洗澡换衣服，但昨晚他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今儿要趁雨补上这些。起初他脱得只剩下裤头了，好像他并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欣赏他的东西。但是，尽管他对这里面的情况很了解，毕竟是刚进来的新号，他的裤头还是让人给扒了下来，顿时他的罪恶昭然于众了，他的那个地方糊满了血，人们也就不再怀疑他的强奸了，并且有人开始咒骂他是没有人性的畜生，准是糟蹋了那家的幼女。对于这样没有人性的畜生，穷凶极恶时他会荼毒生灵，人们也不再怀疑他的杀人罪了。这时人们有点儿对孙小伟咬牙切齿，进得这个地方的人，虽然大都是恶棍，但有一点，你因偷进来的也好，因抢进来的也好，或者杀人放火，人们不会耻笑你。但是只要你因奸进来的，不管是通奸，还是诱奸，或者强奸，人们最恨，过道时也最惨。孙小伟要不是说他吞了一根筷子，昨晚他就够呛了。按这里人们的说法，谁家都有姐和妹，谁家都有妻子女儿。奸，是畜生才能做出来的事儿。号头好像也在为昨晚的大意后悔了，我估摸着孙小伟这一关脱不掉了。
　　雷声走得远了，风也息了，黑沉沉的云仍在往下压，顿时放风场上这一阁空气变得很稠很厚，挤压得人们有些喘不过气了，这一征兆在告诉人们雨就要来了。虽然人们感到憋闷，但仍然为这开始稀稀落落掉下来的硕大的雨点很响地砸到地面上很响地砸到赤条条的身上而惊喜。赤条条的身体越来越多，雨点也越来越密。尽管硕大的雨点砸到我未愈的伤上让我感到一阵一阵地疼，我还是不愿意错过这样一个很难得的淋雨的机会。全号五十多个赤条条的身体一下子全都聚集在这个很小的放风场上，尽管十分拥挤，却没有人抱怨谁碰了谁，全都在惬意地淋雨，全都感叹着淋雨的感受，全都忘记了这是在狱中。
　　雨没有停息的迹象，淋浴得满足的人们开始回号房穿衣服。
　　虽然我知道雨淋得久了会出毛病来，但我一直在淋着，我真舍不得这样的雨，舍不得离开这样的雨。
　　马力换好了衣服站在号房的门外的檐下喊我，招呼我当心别淋坏了身子。尽管我想在雨中就这样一直淋下去，淋到我完全溶化进这场雨里，可我还是不能辜负马力的这份善意，不能辜负马力的这份关心。我十分不舍地离开了这场雨，离开了能够淋雨的放风场。
　　回到号房，匆匆地穿上了衣服。但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放风场，没有离开放风场上下来的雨。我的心还留在放风场上，我的心还留在放风场上淋雨。我的感受还留在了放风场上，我的感受还留在放风场上的雨里。
　　“你喜欢淋雨？”马力见我的目光一直留在外面的放风场上问。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现在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我喜欢淋雨，并且我真的有一个发生在雨里的故事。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离现在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大墙使自己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了重温那个故事的机会。
　　“能说说吗？”马力笑了一下。
　　我摇了摇头。
　　“说出来就破坏情趣了！”马力见我摇头，又笑了笑。但这份笑有点儿牵强，或许他也有淋雨的故事。
　　我认识了艳子之后，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她在读初一时就认识我，也就是从她读初一那年开始心里就有了一个我参与其中的梦。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她读高一时，我才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其实，当时我在读高二，只是为了她那双眼睛，我几分做戏地约了她。后来她告诉我她喜欢雨，喜欢在雨里打着伞漫无目的地走。我陪她淋了几次雨，最后一次陪她淋雨时，她要我们两个人都光着脚，手里的伞也不允许打开。也就是在那次淋雨中，我向她许了一个欺骗性质的诺言。她很满足地看着我，郑重地告诉我她会等我十年。后来每当我看到雨，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故事，想到我在那个故事里许下的诺言。我知道我有负于那双眼睛，有负于那份心情，有负于那个故事。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淋雨，但我已经不敢对雨想象得太多，更不敢对雨想象得太深。如果不是因为走到这里面，或许我今天就会去找她陪我淋雨，或许我会向她更正我的诺言，或许我会在今天给他一个交待。
　　听过我的故事马力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说：“也是，如果不是走到这里面来，你真的该去再陪她淋一次雨，给她一个明确的交待。虽然你当时只是冲动地向她许了个谎诺，但许多谎诺会让别人很认真。如果她真的要为你的诺言等上十年的话，你就真的是她的罪人了。生活中，我们可以很随便地与别人开玩笑，但决不能很随便地向别人许诺。”
　　马力的话让我不敢再去想那个故事了。对于艳子，我当时的诺言就是一个欺骗，一个善意的欺骗，在她能够想到我并不适合她的时候，她自然就会放弃我的诺言。如果她真的像马力说的那样，认真地守着我的那个谎诺，自己真的就成了她这辈子的罪人了。当时自己以为她一定能够想透了那个谎诺，真的没有想到万一她不能呢？我现在是什么啊？我不能拖累一份清纯的心情，不能拖累执着的真爱。我应该横刀断情，我应该横刀断爱，我应该果断地把自己的心情封锁起来。不允许再去怀旧，不允许再去言爱。哪怕真的有那份执着的等待，我也要让她在时光的流逝中，将我龌龊的形象彻底地忘怀。
　　忽然，打扫卫生的老吴叫喊着说他少了五袋方便面。有人试探着说是不是记错了，老吴很肯定地说他没有记错，在要出去淋雨之前他还反复数了几遍呢。那就怪了？我有些不大相信，这儿是什么地方啊？即使有谁贼胆包天了，也未必敢在这个地方炫耀偷盗的胆量和技术。再说了，五袋方便面还能值得别人动手？该不是老吴真的记错了吧。
　　老吴承包了这里的卫生，条件是不要站岗和每天中午多吃一碗面条。每天上午可以多吃一碗面条，夜晚也没有岗哨要站，在这个时刻以饥饿为伴的地方，长时间以来积累的经验让老吴很会对饮食调配接济。上午多吃的那碗面条他不会在午饭的时候吃掉，而是要留到下午外劳号送来开水的时候，别人开水烫方便面，他吃上午留下来的面条。夜间他再与别人站两班岗换两袋方便面储备起来。在这个什么都不重要，唯有饮食重要的地方，每个人手里还有多少方便面，都会时刻核对的。就是大脑有点儿毛病，对数字迟钝的人，也会掰着手指头一袋两袋地算。
　　号房里丢了东西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号头一声令下，五十多号人立即就各归其位坐了下来。号头把整个号房鼓鼻子瞪眼地看了几遍，然后很生气似的说：“谁拿了老吴的方便面现在把它交出来，什么事儿也没有。不然，要是给查出来，就让C管教处理了。到了C管教的手里，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让你哭爹喊娘！”
　　没有人交出五袋方便面，“狼来了”在社会上有，在这里面也会有，估计还会比社会上的人喊得更逼真。这里面都是什么人？老吴是否真的丢了五袋方便面，我一直在怀疑。
　　老偷子被问了，他回答得有些支支吾吾，他说不清在别人淋雨时他在号房里做了什么，一时说他拉屎了一时说他撒尿了，但他一直坚持说他没有偷老吴的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