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蝶儿飞起来(八)
作品名称:蝶儿蝶儿飞起来 作者:科扬 发布时间:2009-07-30 09:37:11 字数:5999
第八章有了小保姆就重新有了一个家
世界就是那么不可思议。
葫芦头居然有了一个小保姆。细究起来,这个小保姆竟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到小石屋里来的。而且,这个小保姆只干活,不收钱。
有了小保姆便重新拥有了家。他和亮亮不再如以前那样分开,虽然只隔一带浅浅的小河,却远得像天南地北。蝶儿就像一根丝带,一头拴着儿子,一头连着他,在小石屋内挽了一个结。
这个结甚至挽在了心口上。小石屋不再是个住一晚就走的招待所,而真正意义地成了家。家里某个角落里总会有一些小石子、小木棍或是一些说不出名堂的小玩意儿,有时候他会突然被这些东西磕绊得一个踉跄。晚上睡觉前也要在床上仔细检查一番,以免让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刺痛了腰。这些东西都沾着儿子的气息,它能熏得葫芦头幸福到几乎发晕。屋子里不再老是一股子霉臭味,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隐隐的幽香。青砖地板总是干干净净的。床头床底也不再有脏衣脏鞋脏袜子。打开柜子,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早晨起来不再要洗车,这并不是他不想洗,而是洗不到,不管他怎样努力,小保姆总是比他起得更早一些。更令他不安的是桌子上早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银丝面,面里还夹着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小保姆每天洗完车,就倚在葡萄架的石柱上,看着葫芦头抹抹嘴出来,然后目送着他走远。晚上葫芦头都能吃上一顿夜宵,换洗衣服都会挂在卫生间里触手可及的地方。小保姆和亮亮睡一张床,但不会像亮亮那样早早睡着,她要等汽车灯在窗玻璃上点亮再熄灭,然后那个墩实的身影会走进屋来看看睡梦中的亮亮,有时候还会俯下身来亲亲那张小脸,她目送那个身影出去,在那边房里的灯光熄灭以后,才能安心去寻梦。
这是一个奇异的三人组合。他天天可以看见儿子,儿子却几乎天天看不到他;照顾他那叽叽呱呱的儿子的人,却又不会说话。而且,他的儿子叫那个人“姑”,那个被儿子叫姑的人却又叫他“叔”。尽管她叫“叔”的时候只有一个口型,配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但眼睛里的那种笑意,却让葫芦头心里格外甜丝丝的。
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却没有言语交流。蝶儿的眼睛能说,不过葫芦头还不大敢看。这并不是由于他害羞的个性,因为蝶儿既然叫他“叔”,那就是自己的小侄女了,自己家的人还有什么可躲避的?可这双眼睛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葫芦头总隐隐觉得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像梦。其实他现在还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有时候大清早起来,他突然会去求证:这都是真的么?潜意识里还带着一丝担心,生怕哪一天醒来,一切都不见了。
再没有谁,比一颗破碎的心更能珍惜一个家了。
缺乏声音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造成多大的障碍。因为他天生不爱说话,而蝶儿又习惯于哑巴的生活。细心的小保姆买了一个小本子,有什么话她会写在这个小本子上,摊开来摆在厅屋的桌子上,让葫芦头一进门就能获取家中每一天最新鲜的信息:
叔,亮亮的凉鞋破了。
叔,明天该买油了。
叔,昨天居委会的大妈收走了二十元水电费。
……
葫芦头看了以后,就往本子里夹上一叠钱。他屋里的墙壁上,每隔几天就会贴上一张小纸条,上面详细地列出了几天来的各项开支。葫芦头有时看看,有时根本不看。他不在乎那些钱,虽然每一个子儿来得都那么不轻松。自己辛辛苦苦地劳动,不就是为了那个家吗?有了家,还用奢求什么。
有一天,他却看见那个本子上有一行字,写得那么大,显然是小保姆在特意提醒他:
叔,亮亮该读书了。
他简直吓了一跳,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蝶儿歪坐在旁边用眼睛看他,又不时瞟瞟睡着的亮亮,脸上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什么。他仔细端详着儿子,躺在床上的儿子脚杆显得特别长,方正的脑袋上剃着如锅盖似的短发,脑门也显得格外宽。儿子不知不觉真的长大了,他想,在儿子的床沿上坐下来。冷不防儿子忽地翻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原来他是装睡。
“爸爸,我要读书。”
“好。为什么要读书?”
“读书可以认好多好多的字。”
“认了好多好多的字干什么?“
“认了好多好多的字就可以和姑姑说话。”
他不由抬起头看看蝶儿。蝶儿正望着他们父子俩,灯光在那张恬静的脸上镀了一层银。她不知这父子俩闹些什么,但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心里高兴。葫芦头止不住想,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太阳染红小巷的时候,葫芦头依旧开着那辆鲜红崭亮的“小蚂蝈”进城去。车开走后没多久,蝶儿牵着亮亮的手走出门。从此早晨的阳光里又多了两个身影,大的手里提着书包,小的则兔子般蹦蹦跳跳。
蝶儿每次送亮亮到学校后都要在那里呆很久很久。她躲在窗户后看亮亮上课。亮亮很好动,一般情况下老是坐半边屁股,听课听到高兴处会抑制不住站起来跳两跳,等老师走过来拿课本在小脑袋上轻轻敲一敲,方明白自己犯了错误,咧咧舌头,重新坐好。窗外的树上若有一只麻雀“唧”一声,亮亮也会转过头寻声探看个究竟。这时蝶儿就会从窗户里露出半张脸来,皱皱眉头,再噘噘嘴,于是亮亮又咧咧舌头,重新坐好。亮亮识字的时候却出奇地认真,只要老师在黑板上出示新汉字,他会将马上小手背在后面,认真读认真记,半分儿也不马虎。识完字老师还会布置写,亮亮也会坐得笔直,努力让小铅笔在纸上写得平稳有力。偶有时候亮亮会忽然停下手中的笔,然后拍一下自己的脑门,飞快地取出橡皮在纸上擦起来。蝶儿看着会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她知道,亮亮一定将某个笔画写出了本子上的小田字格。
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蝶儿都认识,却大多不会读。老师范读的时候,她会专注地盯着老师的口型,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嚅嚅起来。慢慢地,老师的形象模胡了,讲台上立着的竟是自己的姥姥。姥姥手中拿着一张很精致的小识字卡片,用眼睛励着自己读,还得读出声来。姥姥身前的桌子上,也垒着着厚厚的一叠。
现在那些识字卡片呢?
都锁在殷家大屋的一个木箱里。
可她再也不愿回那个大屋了。
这天蝶儿送完亮亮回到麻石巷时,麻石巷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葡萄架子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围了大群的人,或坐或站,手里都拿着红纸和剪刀。蝶儿明白她们是干什么,她小时候姥姥经常带着她做这个,她也很喜欢做这个事。她忍不住径直走到桌子旁拿起一张红纸。二婶子笑着把手中的剪刀递给她。这时大家都不剪了,停下来看着她。蝶儿把一张红纸裁开,在桌上对折几下,抄起那把剪子在纸中嘶嘶走过再展开,手中上赫然飘着一个鲜红的大喜字,四角还衬着展翅欲飞的蝴蝶。大家都惊了,纷纷把手中的纸和剪刀收起来,原先剪好的喜字蝴蝶通通搓成一团扔了,围着蝶儿拿了那个大喜字啧啧着嘴,连连朝着她竖大拇指,有人还拿起蝶儿的手不停地摩娑。
那是一双神奇的手,指头长长的如鲜灵水嫩的玉葱,细细的皮肤下,清楚地看见淡蓝色的血管,甚至能感受到血在里面舒缓地流,就连手心里那些薄茧,摸上去都觉得温软。更令人叹息不止的是,这样一双完美无缺的手,偏偏长在一位天生残疾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已红了脸不肯再剪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即将做丈母娘的老婆婆带着女儿喜颠颠地跑过来,拉着蝶儿的手不住地说。蝶儿听不到她们的话,但是她看得懂她们的眼睛。她带着羞涩又拿起了纸和剪刀。人们看着鲜亮的红纸在蝶儿手中白亮亮的银剪下不停地动着,像变魔术似的幻化出各种各样精美的图案,单蝶,双蝶,四喜蝶,观音送子,童子报春……无不微妙微肖,把一大坪的人惊得合不拢嘴,也笑得合不拢嘴。大家把接送亮亮洗衣做饭之类的活儿都包下来,让蝶儿腾出工夫剪了一整天。
这天蝶儿的口袋里多了一个大红包。她本来是死活不肯收的,二婶子把一张红纸翻过来写了几个字:拿着吧,这是喜头钱。蝶儿再也不好推辞。回到小石屋偷偷打开红包,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蝶儿心里有些不安,同时不免乐滋滋的,这是她挣到的第一张钞票。
我也可以挣钱,她想。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就更加清亮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蝶儿几乎都可以挣到大红包。有的是这个巷子里的,有的是住在小镇的红砖房的,渐渐地,连住在小镇后山上别墅里的人,也知道葡萄巷里有个漂亮的哑姑娘剪得一手好喜蝶,都喜洋洋地拿了红纸来找她。蝶儿不好意思,她觉得这些人太客气。拿起剪刀前她先写几个字:喜头给少点行吗?来的人都笑了,他们都觉得这个漂亮的哑姑娘不止是手巧,而且心美。他们的红包也就更沉些。
蝶儿拿着这些红包心里美滋滋的。她划算着可以给亮亮买许多新衣服,还可以给付叔叔买了一双红蜻蜓的皮鞋。前天下了雨,她洗衣服时发现付叔叔的袜子湿湿的,晚上拿来他的皮鞋伸手一摸,湿浸浸的,还顺带着掏出不少臭泥呢。再将鞋底对着灯光一照,前脚掌处磨薄了一大片,细心检查之后,又发现鞋尖接缝处掉了线,裂开一个小小的豁口。
第二天是中秋节。天原本有些阴,挨黑时起了一阵秋风,渐渐地将天上的云吹散,那圆圆的月亮终于露出脸来,巷子里落了一片清辉。几乎每一户巷中人家都搬出一张小桌子陈到大坪内来,上面摆了些瓜子、花生、药糖,当然少不了圆圆的月饼。月儿圆圆的挂在天上,不嫌贫,不慕富,慷慨无私将自己的光辉让满世界分享,因而这月儿底下的人,也懂得让邻里乡亲来尝尝自家炒制的瓜子花生,女儿女婿送来的月饼、或浓烈或清淡的白酒,并将自家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都抖出来,让满麻石巷的人一齐分享。
蝶儿被亮亮拖到了大坪内,又由二婶子牵着手尝过了几户人家陈设出来的各式月饼和果品,便挣出手跑回家去了。过了一阵,她也挪出一张小桌子,并在上面摆了一个大瓷盆,顿时大坪内香气扑鼻,那瓷盆内盛着的是几十只呈金黄色的油炸螃蟹。
螃蟹是上午痂子阿公送来的,整整有一大篓。痂子阿公还朝蝶儿比划了好一阵捉螃蟹的情景。蝶儿看得很明白,今年秋后,河中的水很浅,阿公挽起裤管顺着沙洲寻石头,翻开来,一个,再翻开来,又有一个,于是整整捉了一大篓!阿公眯着眼笑的样子很有趣,他拖着痂腿弯腰比划的样子也很有趣,让蝶儿乐了大半天。痂子阿公临走的时候,蝶儿给阿公塞了一个红包。阿公先硬要将红包退回去,并拧着眉噘着嘴,做了个很生气的样子。蝶儿便比划开了,表示这些红包都是自己挣的。她伸出小指头作剪刀,剪一剪,挣一个,再剪一剪,又挣一个。阿公乐得合不拢嘴了,只连连朝蝶儿竖大拇指,且将红包装进自己胸前的口袋,还故意挺着胸在口袋上拍几拍,表示口袋满满的,自己的心意也十分满足。
蝶儿作手势招呼众邻居都来尝尝她烧制的螃蟹。众人并不推辞,围过来掰腿撕壳吃得津津入味。几个老头还提瓶酒坐过来,边撕螃蟹边抿上一两口。要是亮亮凑近来,他们会扯着亮亮的耳朵,并将酒杯送到亮亮的鼻子下。亮亮则赶紧用一只手捂鼻子,同时用另一只手去捋老头子们的白胡子。老头们边笑边嗷嗷叫唤起来,作手势招呼蝶儿来打亮亮的小屁股。
蝶儿就坐在葡萄架子下,干拿眼睛笑着,并不起身。
螃蟹吃完后,蝶儿的桌子却满了,原来大家都将自家桌子上的东西垒在了蝶儿桌子上。
此时亮亮大概闹得太乏了,懒懒地坐在隔壁二奶奶怀里,肚子胀得鼓鼓的,听着老爷爷们讲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听不太懂,不知不觉睡着了,嘴角还残着细细的一线药糖膏。蝶儿已将凳子移向井边,秋风在葡萄架子上沙沙走过,她听不见,但是能感觉到那股清凉。月儿照着古老的麻石巷,照着葡萄架子,照着这些看月亮聊月亮的人。井中也有月亮,似乎比天上的还要圆还要亮。井水显得比那暗蓝的天空更要深遂。
夜已深了,稀疏了许多的葡萄叶子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露珠。老人们都熬不住夜,纷纷收拾东西回屋去。蝶儿也把亮亮抱回屋,但她仍然不想睡。
她在守望着这圆圆的月。
付叔叔还没有回。早上他出门时蝶儿在车里留了一张纸条:叔,早点回家吃月饼。其实蝶儿不只想看叔叔吃月饼,她还有着另外一个目的。早晨送完亮亮她去了这个小镇的“陈阿大商城”,就像许多乖巧的女儿,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会首先给爸妈买点东西一样,蝶儿也用自己的劳动首先给叔叔买了一双鞋。蝶儿想让付叔叔早点回来试试自己买的那双新鞋!那双鞋一定很合脚,这点并不担心,昨天晚上她拿了那双磨坏底子的鞋反复地量过。付叔叔穿上新鞋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也许是惊异,也许是乐呵呵一阵傻笑。
可她偏偏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甚至恨不能提着新鞋去找叔叔。
这时候葫芦头还守在歌厅门口,他也看见了圆圆的月亮。他想也许亮亮和蝶儿正睡得香甜,月儿把小石屋照得如白天一般透亮。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回去,还想打最后一个表。他身后摆了一长溜的车,他们都不想回去。一年只有一个中秋,人们难得肯这么大把大把地向外扔钱,现在是的士们最好挣钱的时候。
算上白天,他已经挣了五百来块了,几乎是平时的两倍。要是天天是中秋就好了,他想。可他又笑了,天天过节,谁挣钱?总不能都拿个印钞机在家印钞票,那样只怕一麻袋钞票都换不来一袋米,大家都没钱坐车他们这些开出租的又哪儿去挣钱呢。于是他又盼望着大家口袋里都揣着大把的钞票,出去都不坐公车,只把手一招:的士。那该挣多少钱。这样想着他又笑了,客人上车时他还在隐隐地笑,那人说:“今天撑破口袋了吧,看笑得合不上嘴!”
其实的士永远没有最后一个表。他又停在了一家亮着幽幽蓝光的茶馆旁。月亮有些朦胧了,他打了个哈欠,人也渐渐地朦胧过去。
八月十六的晚上葫芦头终于穿上了那双红蜻蜓的新皮鞋。新鞋穿上去十分舒服,又亮又软乎,蝶儿怕他又磨穿了底子,还特地找鞋匠钉了厚厚的一层牛筋,走起路来咔咔响。他脱下新鞋想收起来,可怎么也找不到那双旧鞋了——旧鞋在蝶儿手中。蝶儿拿眼睛望着他,一脸十分满足的笑。葫芦头的眼睛有些湿了,他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
蝶儿真好,他想。他觉得该为这位姑娘做点什么。
蝶儿只是不会说话。其实蝶儿的嗓子很好,他回得早时偶尔听过蝶儿的声音。亮亮在读拼音时常要姑姑念,那几个简单的拼音她都能读出来,好像还读得非常准。虽然声音细细的,可是十分好听。亮亮像个小老师的样子,常给姑奖一朵小红花,蝶儿则高兴得如小孩子似的笑,有时还咯咯地笑出声来,就像一串串清脆的风铃。
要是她能听见就好了,他想。
他听一个医生说过,有一种叫助听器的东西,可以让有听力障碍的人听清别人的话。但那东西很贵,最好的大概要五六千块,他手头现在没有那么多钱。阿姐那儿是存有一点,可他不好意思去要,他怕阿姐又骂: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他在纸上写了“助听器”三个字给蝶儿看。蝶儿怔怔地望着他,看样子弄不明白。于是他又写了几个字:能让你听见。蝶儿的眼睛烨烨地闪着光。蝶儿写道:贵吗?他答:不很贵。蝶儿就转过头看窗外的月亮。
葫芦头不再隔几天去阿姐家送钱。他把钱交给蝶儿。蝶儿异常惊讶同时又格外开心,她感受到了叔叔的信任,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地成为了小石屋的小主人。她没将钱放进那个坛子。那个坛子又旧又脏,用它来盛叔叔的劳动太不相称。她将钱都存进巷口的小银行里,还天天拿那些数字给叔叔看。
没几天蝶儿就明白那个叫助听器的东西一定很贵,付叔叔每天都回来得晚一些,回来时他的腰似乎还有些驼,走路的姿势也显得比以往沉重。蝶儿在桌子上添了两个茶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