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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章 一碗饺子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2-09 11:03:37      字数:5588

  1993年5月4日
  今天是青年节!我想起了有关1919年发生的令人震撼令人感动的历史事件。
  青年,意味着什么?此时我真的不敢问自己,同时也不敢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青年,活力的象征,青春的象征,希望的象征。我是青年,此时我又是什么的象征?如果我不曾背叛自己的活力,不曾背叛自己的青春,不曾背叛自己的希望,此时或许我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我就是青年的象征。然而,现在要想对自己说这句话,除非是在没有别人参与的梦里,即使如此,自己也会为说出这样激昂的陈词感到脸红,感到羞愧与不安。尽管我深信将来自己还会重新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但这次对青春的亵渎,对岁月的辜负将永远不会让自己坦坦然然,不考虑别人会怎样评价自己的这段岁月,就自己而言,将是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心理阴影,是自己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别人会这么说,但他无法真切地体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恨,也无法真切地知道失足带来的感受。有这样一段耻辱的历史,自己已经永远不能在人群里与别人竞比肩膀的高低,不能与别人骄傲地谈论生活的种种,只能把自己永久地封闭在那个别人打不开的仅能装下自己的狭隘空间里,看空间之外的别人如何上演人生的辉煌,看空间之外的四季无声无息地更替。
  尽管在我想到这些时,我的血还会沸腾,我的心还会剧烈地跳动,然而,面对残酷的现实,我只能让自己的血淡然地沸腾,让自己的心毫无生机地跳动。我变成了什么?我又是什么?我不敢回答,不是逃避,是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跟自己谈论青春和理想了!
  
  我是一只受伤的雄鹰
  伤口血迹未干
  伤仍在剧烈地痛
  尽管折翅未愈
  我仍向往着——
  扶摇长空
  在那极深的云际
  留着我的信念与
  曾经矫健的身影
  
  我是一匹失蹄的战马
  仍向往不停地奔腾
  刀光闪闪,炮声隆隆
  那是我精神的生活内容
  在记忆的深处
  我依然可见曾经的身影在刀光剑影间飞奔驰骋
  如今,脚已跛了
  战场的残酷依旧是我不灭的梦
  不知道是否还可以笑傲疆场
  把那份使命装饰得更加繁荣
  
  我是一头羸弱的病驼
  残伤的心情
  已经寒冷
  哪怕一丝的风霜
  也会让心情结冻
  曾经的长途跋涉
  曾经的寒霜酷沙
  茫茫的孤烟大漠
  漫天的孤独
  未曾退却驼峰搭载的使命
  铸就了一个丝绸文明
  我不知道——
  重新涉足大漠
  大漠的天空会换上一副什么样的脸孔
  
  我是鹰
  我是马
  我是骆驼
  我是……
  我是不愿沉沦的热血青年
  身上流淌着汩汩不息的脉搏
  生命在召唤着不会泯灭的责任
  前面的沧桑
  是否会褪去年轻的风采
  是否会冰凉我最真的执着
  ********
  今天上午加餐了,肥肉糊涂。偌大的一个接饭的饭盆里隐隐约约地显出了几丁点儿肥肉,全号五十六双眼睛一下子都盯到了这个饭盆里,好像有人开始在一、二、三、四、五地数着漂在糊涂上面的肥肉块儿了。
  或许是号头今天的心情仍好,或许以往就是这么一个规矩,五十六个饭碗并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摆在那儿,号头喊着他周围的那几个人开始从接饭盆里大致平均地往摆在那儿的碗里分拣肉块儿,然后再往各个碗里分糊涂。
  这件事儿号头做得还让我感到满意,绝对的平均是不可能的,大致平均已经很费事儿了,每个碗里的肉相差无几,摊上稍大一点儿的肉块,是每碗两块儿,小一点儿的,就是三块儿或者四块儿。两块儿也好,三块儿也罢,四块儿也行,反正大约每个碗里就那么六七钱肉的样子。尽管只有这么一丁点儿,总比见不到肉要强很多。
  糊涂分好之后,有人建议抓阄儿端碗,有人建议各人端各人的碗,理由是分肉的时候碗上并没有记号,肉也分得均匀,没有必要再抓阄儿了。
  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各人端各人的碗。
  我端了自己的碗,开始用汤勺在糊涂里翻了又翻,两块儿肥肉给翻了出来,但我还是希望会有什么奇迹,能再翻出一块儿肥肉来,哪怕只有豆粒儿那么大,尽管在社会上我看到肥肉就会肠胃里发腻发呕,可此时我真的渴望着碗里会出现意外,哪怕没有豆粒那么大,我也会感到欣慰。奇迹没有出现,意外也没有出现,我感到有些失望,开始慢慢咀嚼这两块儿肥肉,一点一滴地仔细咀嚼,虽然饥饿的肠胃在咕咕噜噜地抗议我的这种细嚼慢咽的吃法,但为了能延长口中的那份醇香,我仍然这样品味着嘴里的肥肉。可毕竟分得的肥肉太少了,还未等我真正品味出那份真正的肉味,两块儿肥肉已经进了肚子,一碗糊涂也在自己没有觉察间给咽下去了。我看了看自己的空碗,怅然的情绪一下子把自己的整个心都给塞满了,我多么渴望能再有一碗这样的糊涂啊!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一份奢望,不可能会兑现,但我还是这样奢想着。
  失望的心情开始膨胀,口中回味着早已被咽了下去的那两块儿肉的味道。在我努力回味之间,我不仅看见了别人翻来覆去地舔碗,也听到了别人的像我一样渴望再有一碗这样的糊涂的叹息。
  号房里的卫生很快就打扫好了,是打火机打扫的,别看打火机年龄小,做起事儿来那还真的称得上麻利。前天那个新号来了之后,我就告诉打火机卫生就不用打扫了。打火机说那个新号有谱子(经验、技巧、心计等)跟号头念叨,这卫生还得算是我的义务。我不管这些,只告诉打火机再打扫卫生,我就不领他那份情了。打火机没有听我的,这两天的卫生他一直在打扫着,我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怕卫生没人打扫了,号头会想法找我的不快活。虽说我不同意打火机继续打扫卫生,但我的心里对打火机还是有些感激。
  午休开始了。我忽然听人议论说午休之后恐怕要开大帐了。尽管这个消息并不可靠,我还是在心里盘算着要买些什么,牙膏牙刷毛巾肥皂手纸是少不了的,另外我还得买些圆珠笔芯,剩下的钱就全买上方便面。如若起床后真的要开大帐了,我就这样决定了,饥饿的感受在怂恿着我这样决定。于是,我做着吃方便面的梦睡去了,好像我已经吃到了方便面。
  
  ********
  午休过后,号房里的那个小喇叭响了起来。小喇叭里响了一阵儿河南豫剧,好像是《铡美案》,我也不大懂得,只听见一个可着喉咙喊着粗嗓子的声音唱了那么几句——要凭据,有凭据,张张大状拿手里……。据说这是包拯在面对着驸马爷陈世美时的唱段,自古以来都是讲究善恶报应的,记得有这么几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我们这些人的时候到了,自然也就要遭受报应了。
  听着小喇叭里的段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显出激动来,可能是因为好久不曾听到过这样抑扬顿挫的声音了吧。只可惜这个唱段没有放完,小喇叭里就传出了讲话的声音,说是要我们安静,下面有H所长给我们训话。几天来,我一直以为高高挂在门上面的这个火柴盒似的小喇叭是一个监控设备,今天要是不响这么一阵儿,我一直都会这样认为。
  H所长针对今天这个节日,大致讲了“五四”运动的来龙去脉,讲了“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讲到了我们这些人应该如何发扬先烈的革命精神,如何深挖犯罪根源,如何认罪服法,如何坦白交代罪行,如何早日争取新生。
  训话将近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吧,至于训话的效果,我也说不清楚,对于一部分在押人员来说,尤其那些已经被关得麻木的人,甚至那些被关得已经对政策失去信任的人,这样的训话已经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了。尽管我知道H所长用心良苦,尽管我还想起了“良药苦口”,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能真正认识这几个字的人太少了,如果当初这些人都能认识这几个字,可能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局了。
  训话完毕,我瞅着墙上的小喇叭问马力,是不是监舍里还装有监控的东西。
  马力摇了摇头,说号房里要是装有监控电视就好了,管教干部就可以直接看到监舍里发生的一切了,监舍里也就不容易发生牢头狱霸了。即使号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儿,管教干部可以根据他们看到的情况公正公平地进行处理了。同时他们也会看得见我们这些人被拖着是什么样的心情了,他们也会通过有关部门要求加快办案速度了。
  “这是在给我们灌迷魂汤呀,就别灌了,我早就迷魂了,我认罪悔罪,我坦白交代,没见给我什么宽大呀,更没见把我放出去。还把这大铁镣给我镣上了,高级人民法院的复审结果一到,我就要吃枪子了。我再迷魂的话,恐怕一个枪子就不够了。”已被中级人民法院判了死刑的梁玉瞅着墙上的小喇叭,把脚脖子上的大镣晃得哗哗啦啦地响。对于死,他好像很不在乎。
  几天来,对于梁玉,我的心里一直有些疙瘩,没敢正眼看他,尤其是在他脚脖子上的铁镣被他拖的哗哗啦啦地响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恐怖地抖。我从放风那里得知梁玉犯的是强奸杀人罪,姐妹被他绑在床上强奸了之后,他又丧心病狂地分别在姐妹两人的下身捅了几刀,姐妹俩呼救,他怕被别人听见,就把姐妹俩给杀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以来谁也违背不了的天理。此时的梁玉虽然表现得不惧生死,但是,在夜间值班站岗时我看见他偷偷地哭过,不知道是恋世,或者是贪生,只有他自己知道。
  对于梁玉,所有的人平时都十分迁就,无论从早上洗漱到晚上洗澡,以至于夜间站岗,人们总是随他的意愿。虽然梁玉说他自己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只有不多的日子了,他知道平时人们这样让着他是同情他,他倒不过分,早晨每人一碗洗漱用水,他也只要一碗,尽管号头也安排发水的多给他一碗,他只说一碗就行了。晚上洗澡的时候,别人多少水他也多少水,夜间值班站岗,看守所规定的死刑犯免岗,他不值班站岗也不算特殊了。只是在下午打开水时,别人半碗他要一碗,还说占大家的便宜了。大家自然不会为他多要的半碗开水跟他计较,谁都知道,他多要半碗开水就是为了多汤一袋方便面,要死的人了,临死前多吃点儿多喝点儿,都能理解。对于他这样的要求,凡是还有一点儿人情味儿的人,都不会两眼瞪得一样大。尽管他的死刑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但是,作为有灵性的人来说,每个人都热爱生命,珍惜生命,同情生命,更何况可以看得见马上就要走向死亡的生命,人们有一种无力挽回的遗憾,只能就这样看着他就这样走向死亡。虽说这些人都有或重或轻的罪恶在身上,但我否定不了这些人与生俱来的善的本性和对生命同情的心情。
  H所长训话之后,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他来到我们这个号房上面的走道上,攀着走道上的窗子把整个号房俯视了一遍。顿时,整个号房安静下来。H所长从窗子上直起腰,看着号房里的我们这些人问对他的训话是不是有什么体会。
  “报告H所长,我听了你的训话,心里亮堂多了。”梁玉把脚脖子上的大镣故意弄得哗哗啦啦地响,他抬头看着上面的H所长说,“可就是有一点我弄不明白,我这也是快要死的人了,说出来你H所长也别太放到心上去。今天上午也算是加餐了,怎么只见糊涂不见肉在哪儿呢?号房里这些兄弟们要照顾我,说是先给我捡肉吃,我能吃得下吗?都是好多天不见肉腥儿的人,肚子里早就没有啥油水了,我能忍心多吃吗?在我死之前,是不是所里还能加顿餐,让我也过过肉瘾呀?”
  “你这孩子向我叫苦,我向谁叫苦去呀?我也知道你们吃不饱,可我有啥办法?”H所长见梁玉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下子脸色变得有些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了,“你们就知道整天反应吃不饱,这个我也知道,县财政上我们看守所只有一千人,可现在看守所里关了一千五百多人。县财政是按一千人来拨款,再说了,我们这儿是个穷县,本来伙食的标准就低。我总不能让其他五百多人都饿死在看守所里吧。一千人的伙食有一千五百多人来吃,能吃得饱吗?可我H所长也没有什么办法呀!为了给你们要口粮,县财政我去了,县政法委我也去过了,县长我也找过了,他们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也就没办法跟你们解释清楚了。别说是你们,就连我也搞不清了,看守所多出的五百多人是怎么多出来的。为了能让你们吃饱了,我H所长现在在找银行贷款呀。上个季度,我们欠了银行三万多块钱,这个季度又欠了面粉厂五千斤面粉,这些账咱们得还吧,从哪里还?拿什么还?我心里比你们都着急呀,今天上午加餐,是所里的干警每人三十块钱捐出来的。十多名干警,每人三十块钱,现在这个市场上,三百多块钱能买到啥?猪肉每斤三块八,三百多块钱就只能买到百十斤猪肉啊,一千五百多人吃这百十斤猪肉,连牙缝也不够填的呀,这个我能不知道?就算让你们尝点儿肉味吧。我只能跟你们解释这么多,要是你们理解不了,可以打报告问一问监管科,或许监管科能给你们一个清楚的解释。”H所长说了这些,把目光盯到了梁玉的身上,接着说,“全所像你这种情况的已经有三十七人了,从道义上讲,我们为你们这些人考虑了不少,只是H所长现在没办法,照顾不过来呀!”
  H所长的话还没有落音,号房里响起了掌声。我想,这掌声不是送给那些办案干警的,而是送给眼前这位H所长的。
  H所长被理解似的向号房里激动地摇手示意停止鼓掌。掌声在H所长的摇手间停了下来。H所长看着梁玉,问:“梁玉,你想吃啥?饺子还是红烧肉?说出来,H所长还能照顾得起你这一顿。”
  梁玉抬头看着H所长,脚脖子上的大镣也不再哗哗啦啦地响了。
  “说吧,H所长这就让人给你弄去!”H所长追问着梁玉。
  “我啥也不吃了。有H所长这些话,就是马上把我梁玉拉出去崩了,我也知足了,碰到你这样一个好所长!”梁玉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上面的H所长说,“前一任的所长可没有跟我们这样谈过心,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好脸色。死之前碰到你这样的所长,也算老天爷对我没有绝情,在我临死前还给我安排这样一个好所长。”
  H所长退下去了,整个号房里先是一阵沉静,慢慢地人们开始议论起来,话题就是H所长刚才说的那些话,无外乎我们L县的爷爷们长长短短,但最终的话题还是落到了今天到底会不会开大帐上。正当人们议论着对看守所的会计不满的时候,外劳号的犯人给梁玉送来了一碗饺子,说是H所长自己掏钱让一个饭店做的。
  梁玉接过饺子,静静地注视着,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儿。
  整个号房都静了下来,人们看着梁玉手里的饺子,谁也不再说话了,整个号房里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就这样,整个下午很少有人再说什么。人们注视着梁玉未动的那碗饺子,尽管大家都在被饥饿折磨着,但我可以肯定,没有人会对那碗饺子抱有任何的幻想。我也可以肯定,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大家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并且我还可以肯定,大家共同的心愿就是愿我们L县的爷爷们能像H所长一样,能给我们这些自作自受的罪人们一份真正的理解和关怀,把我们的案子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时间上不再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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