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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先生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2-08 13:32:10      字数:3981

  大先生名永勤,字俭心,二先生和大先生乃叔伯兄弟。沂河两岸风俗,一母所生为胞兄弟,一个奶奶所生为叔兄弟,一个老奶奶所生为堂兄弟。大先生固永勤兄弟两个,永勤居长,二弟永功,父亲固建垚是老大,二先生兄弟两个,长兄永勋,父亲固建均排行老二,他们共同的爷爷固茂德,朝上再无分支,家谱上记载详细,据说是黄帝的后裔,昭昭穆穆,一点错也没有。
  大先生有田一百多亩,平时往来于大江南北,上海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北方到过奉天,天津卫、威海卫不在话下。平时大手大脚惯了,这点田地也仅够他家中老小嚼裹,手头实际没有几个钱。但是,普通人活得是热炕头,大先生却活得名声,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大先生的处世哲学。
  大先生在上海拜了家门,递了红帖,回到沂州县,借着上海的名头,又着实收了一干徒儿徒孙,一年下来,加上徒辈孝敬,日子也还过得去。二先生有三百多亩地,大先生伙食上有了缺口,二先生经常使唤几个儿子套上大车拉过去几口袋,因此,二先生和大先生虽说生得不近却走得近,乡民尊称永勤为大先生,就顺口称呼永劼为二先生,似乎成了胞兄弟。
  这让大先生的亲兄弟永功颇不高兴,他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一提到二先生他就不高兴,处处寻找机会给二先生捣捣蛋,让他知道自己吃几个馒头。无奈人的命天注定,老二永功三个儿子,地却只有不到五亩,分家时,和老大一样五十亩的田地,怪他贪上了一口大烟,手头紧了就卖地,十几年下来,地基本上都卖给了大先生,三个儿子吃饭像饿死鬼投胎,年年青黄不接,到了年底,过年实在困难,时常厚着脸皮去大哥家、永劼家借上几口袋粮。
  二先生娶了两房媳妇,接连生了六个儿子,一个闺女,种了三百亩地,经营着一个油坊,家里活忙不开,雇了两个长工,小日子蒸蒸日上,永功和二先生捣蛋的心气仍在,底气却没了。
  大先生的院子显得大一些,和二先生院子结构不一样,他家的院子是“口”字形,正房六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其他就是三间东南方向大门楼,门楼里侧三间木架的马棚,都是沿墙而建,主要目的就是省地,为的是在院子中间建一个溜马、习武的地方。
  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固文耿,一个女儿银环,银环去年正满十八的时候,沂州县长宋东梧老先生作媒,嫁给了兰陵大书法家、前朝刑部主事王思年的族侄。宋县长是前朝的举人出身,本地颇有名望,自从改了民国,沂州县长换得特别勤,有被法办的,有被土匪吓跑的,有被驻地军事长官逼得辞职的,宋老先生穿插着做县长,已经做完了三任,他基本上是补缺的时候多,当地乡绅念他多学,办事也还公道,驻军长官看他性子柔顺,能吃得下气、弯得下腰,倒也乐意让他换来换去。
  二先生一进门,看见文宝正清理马槽,大先生不好女色,不热心金钱,对良马情有独钟,槽里现养着两匹名驹,一匹枣红色,又高又大,大先生命名为赛赤兔,一匹身个略小,除四蹄纯白,其他如黑缎子一般,大先生命名为翻花,平日里爱得要命,除了文宝饲喂,一般人不准近身。
  文宝是二先生的长兄永勋的长子,从小喜欢马、牛,对这些牲灵待如自己兄弟姐妹,只可惜家里日子紧巴巴,只能望着别家的牛马空喜欢,大先生看他务本,每月里给他几个铜子,专门让他饲喂这两匹良驹,文宝从此拿大先生比亲爹还亲,认为大先生是唯一识拔他的伯乐,每天睁开眼,就往大先生家里奔,晚上不到半夜不回家,大先生看他辛苦,就在东厢房拾掇了一间房子给他住,从此他以此为家,再不知永勋老爹为何人。
  看到二叔进门,文宝忙放下手里的活,端端正正施了一礼,二先生也喜欢这个侄子,因此对他态度极为和悦,很少拿出长辈的姿态来,二先生问:“听正堂屋人很多,是谁在屋里?”
  文宝忙答:“昨个晚上我文耿哥回来了,刚才后街永功叔来了,说是家里断了粮,正和永勤伯诉苦,想着求点粮食回去,”
  二先生哼了一下鼻子,不急着进屋,寻思着等永功走了再进屋。
  屋里声音听不太清,只是永功一个人在说,声音一高一低。
  略一会,看到永功扛着半袋子粮食出了门,看看二先生,先是很不耐烦,好似想起什么事,脸上忽然堆满了笑:“老二来了,怎不进屋?我大哥在呢。”永功和永劼是一年生人,月份上永功大了一点。
  永劼平时不喜欢这个二哥,虽说年年救济他些口粮,主要是考虑到小孩子正长身子,不敢缺了营养。每次都抻着他,不让他太困难了,但是也从不主动帮他,担心给他点粮食都换了大烟。
  二先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永功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脸上一副可怜样:“本打算今天早上这顿饭去你们家吃喜酒的,谁成想,你竟然听信了大哥的话,娶儿媳妇只管一顿饭,这下好,我们爷四个,没准备今天的饭,现在三小子还在家饿肚子呢。老二,你喜期上用人多,你看看,我们爷四个闲着没事,好歹找点活干,不图什么,图个肚儿圆,总是可以的吧?”
  二先生拍拍脑门:“二哥,都怪我考虑事不用全,大哥昨天安排说喜期只管一顿饭,我却把你爷几个给忘了,这样吧,今天两门亲戚送亲,来的客多,你让文遐去给招呼一下来客,他嘴巴甜,你爷仨在厨房给灶上帮忙吧,三湖的刘厨子就是难缠,说是一天喜期办两门新亲的菜,非要我加一倍的工钱,幸亏大哥面子大,加上我永勋哥与他算是同行,才松了口。”
  永功大声说:“就他娘三湖的厨子屌事多,真是老古语说得对,‘三河口的娘们,艾庄的车,三湖的厨子屌事多。’我去了,保管他们服服帖帖。”说罢乐呵呵走了。
  文耿听见二先生来了,从他屋里走了出来,见了二先生施礼。
  永功看到文耿与二先生见礼,心里不悦,阴阳着说:“人说一拃不如四指近,文耿,你也是个读书人,还在济南读洋学堂,怎么这点规矩也不懂,我来了半天,你躲在屋里不出来,怎么你永劼叔一来,就忙着出来行礼,难不成我变个亲叔,还不如外人亲吗?”
  文耿一向不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二叔,见他生了气,自己也没好态度:”叔,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二叔,都是我的长辈,你来的时候,我没起床,昨天晚得有些晚了,睡得迟,今早上起晚了,耽误给二叔您请安了,请二叔责罚。“
  ”责罚你?我可没那本事,你爹是族长,不过,小子,眼皮不要太长了,你这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二叔哪天说不定交了好运,你现巴结还来不及呢。“
  说完恨恨地走了。
  听到门口说话,大先生走了出来,冲永功的背影道:”你也该有个长辈的样子,他要是尊重你,你是长辈,不尊重你,你怕是下不了台。“
  永功一转身:”哥,不是我说你,你惯孩子不好,小心哪天你管不了他。“
  二先生与大先生打了招呼,然后问文耿:“你二叔就那个脾气,不理他就是了,听说你昨儿晚上来的?”
  文耿忙规规矩矩地答道:“是,二叔,屋里坐吧。我昨儿晚上来得太晚,没去给您请安,本打算吃过饭就过去的,我三弟、四弟娶亲,看看有什么事我能帮上手。”
  大先生不与二先生客套,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抽起大烟袋了,示意他们坐下,文耿娘正忙着收拾桌上的饭碗,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哥俩说说话吧,文耿帮我端着碗,我们娘俩刷碗去了。他二叔也是,文耿才吃了饭,去他屋里歇一会,他就摆起长辈的架子了。”
  大先生哼一声:”滚你娘的蛋,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杠子,还嫌不乱。“
  文耿娘不敢和大先生对阵,踮着小脚和儿子出去了。
  二先生也不客气,在大先生对面找个座位坐了下来,大先生身后,挂着一副对联:“孟尝门庭三千客,关羽帐下十万兵”
  对联中间是一幅画,画上一人坐在地上,持宝剑敲打一件东西,二先生来一次看一次,就是看不懂是个什么画。看字面,认得是“弹铗图”,旁边还附一首诗:“曾言狗盗建奇勋,善恶如何去定分。因识坐中弹铗客,今人犹念孟尝君。”
  左下角落款是“兰陵亦嚣子作并题”
  二先生知道大哥的亲家是兰陵大诗人、书法家、画家王思年,号亦嚣,此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名领沂州府四才子之首,庚子年不肯跟从西太后西逃,辞官回乡,事后朝廷召他回京补写宫庭匾额,升为刑部主事。民国肇造,回乡闲居,为人甚是耿直,大哥仰慕王主事的为人,才给儿子起官名文耿。
  大先生吐了一烟,大声说:“你还用再跑一趟,咱自己兄弟,不讲那些规矩,我昨晚上给你说好了,吃罢早饭就过去,这不,我专门让你嫂子早早办了饭,我们爷俩一块去,也让文耿和那几个兄弟好好乐乐。”
  二先生忙说:“刚才大哥是不是听到三声炮响,说是杜家已经到了村口了,我是专门请大哥的,心里总不踏实,接吧,有些早,不接,让人家等着,怕不礼貌。”
  大先生嗑嗑烟袋,把烟袋包卷在烟杆上,放在手边桌子上,说道:“哪有什么不礼貌,我也听到炮响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杜家有自己的小九九,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同一天娶现金房儿媳妇,咱这里的风俗你是懂的,先进门,后进门,可是有讲究。其实要我说,那都是假的。唉,不说了,说说眼前吧,不要慌,不就是娶儿媳妇吗,我没娶过儿媳妇,你多少也娶进门两房儿媳妇了,还有什么可慌的。倒是这个永功,一早跑我家苦穷,说是因为我才没去你家吃上喜酒,真是可恶,咱家的老规矩,不管儿子娶亲,闺女出嫁,都是管一顿饭,老辈兴下来的规矩,又不是我起的头,日子不算计还行?现在吃了几顿饱饭,不知道姓什么了,就不想想苦日子怎么过的,老二,你应该还记得,庚子年发大水,咱地里颗粒无收,全村还得救济,咱过得什么日子,树皮可是啃得溜光光。”
  二先生点点头。
  看文耿进了屋,大先生站起身,三个人出了屋门,院子里,马棚已经收拾干净,文宝正在给翻花梳毛。
  大先生说:“文宝,你也不要忙活了,你去叫了吕先生,去村东头路口,给杜家送亲的,上点茶水,你在那边伺候着就行了。既然来了,我们不接待,人家说咱们不仁义,但是,定好的午前一起进门,这规矩不能改。”
  文宝应了一声,忙放下梳子,先跑了出去。
  大先生对文耿说:”你也一起去,给你婶子问个安,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多少帮一点,再不济,也能帮个人场,让李家、杜家,知道咱固家有人。还有,永劼,厨子来了吗?厨房可是今天重头戏。“
  二先生忙说:”还没到,我估计也快了,昨儿和刘胖子说好的,他不敢乱来吧?“
  大先生笑笑:”他不敢乱来,我怕永功乱来,你方才许了去厨房帮忙,有些考虑不周,他哪是那块材料呢!咱自家兄弟的秉性,自家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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