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田田绿萍

　　黄昏的三角梅路落英缤纷。凤蝶抱着一摞课本漫步在幽静的街上。这条幽静的小街两旁长满了紫红、橙黄、粉白的三角梅，煞是好看。凤蝶走到一家贴着“开张大吉”的布店，望了几眼橱窗里五颜六色的布匹。她身后传来一阵车铃声。她转过身，秋萍踩着自行车笑呤呤地看着他：“你怎么才走到这？”她跳下车问。
　　“在教室做作业。”凤蝶说。
　　秋萍眼睛眨了眨，笑说：“我都没做，到时借我抄一抄。上车吧，我送你一程。”凤蝶跳上她的后车尾，她稳稳地踩着车，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的技术不错吧？”
　　“是不错。”凤蝶搂着秋萍的腰，“咦”了一声：“换了一套新裙，还洒了香水呢！今晚肯定有约会。”
　　秋萍的笑声清脆而欢乐：“我可不是单独赴约。我姑姑的朋友温莉芸在家开舞会，邀请我姑姑，我母亲和我一起去，她们先去，我冲了凉后去。你知道温莉芸吗？”
　　“不知道。”凤蝶说。
　　秋萍说：“她出身名媛，是个出名的交际花，有时间我带你认识她。”
　　“不用了。”凤蝶婉言谢绝。
　　“为什么？”秋萍一时感到不解。
　　“你们是阳春白雪，而我是下里巴人。”凤蝶拍拍秋萍的后背，示意她放慢车速，让她下车。
　　秋萍望着凤蝶走进巷子的背影，叫了她一声，凤蝶回头朝她挥挥手：“有空来找我。”
　　望着凤蝶远去的身影，秋萍心中忽然感到仿佛失落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她重新踩着车，穿过闹街，来到榕绿路。深浓的绿色中掩映着一栋栋欧式风格的别墅住宅。秋萍来到一栋灯火通明的门前，按响门铃，管家把她带进屋里，她环视了一眼宽敞明亮的客厅，客厅里俪影翩跹，舞曲悠扬，她走到两个正聊天的女郎身边，把其中一个女郎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这么迟？”秋蕤不悦地说了一句：“还吓了我一跳。”
　　“谁吓你了？只是不想打扰你聊天的兴致。”秋萍顶了一句。她和秋蕤看上去反而像一对姐妹。
　　“还有理呢！”秋蕤疼爱地搂着侄女。
　　“妈呢？”秋萍问。
　　“在楼上。”潘萃芹回答道。她看着秋萍一张眉清目秀的脸问：“那辆车好用吗？”
　　“好用极了！”秋萍笑说：“我恨不得踩车去学院，但又不行，心里怪痒痒的。那么好的车只能在大街上过路招风一阵子。”
　　秋蕤和潘萃芹听了一阵大笑，在笑声中走来舞会的女主人。秋萍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三个漂亮的女郎，一时竟发起呆来。秋蕤看着侄女的憨样，一时忍俊不禁。听到笑声，秋萍猛然发觉自己失态，她自嘲地笑说：“我若是个男人，那还了得？我一直以为姑姑是闭月羞花，哪想到两位小姐更是沉鱼落雁，真实的罗敷，难怪坊间流传着一句话‘雾里看花白茉莉，踏雪寻踪植中萃，搜山觅影谷中兰’。”
　　三个女郎一听全都笑起来，温莉芸说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敢情你编的吧？”
　　秋萍睁大眼睛：“我可没那本事！作业还是抄同桌的呢。”
　　笑声更响了，引来不少眼光，三个女郎很快被三个男士请进了舞池，秋萍望着她们曼妙的舞姿，自己去隔壁餐厅吃自助餐。
　　自助餐吃得差不多了，她拿起一个苹果走到别墅后面的花园。花园里花木扶疏，花香馥郁，月光如银。房间里的光线淡淡地泻在花草上，形成明暗有致的景象，走到花园，屋里热闹的声音一下子全低下来。她踩着碎石小径，望着广漠的星空，深远的苍穹一掠而过稍纵即逝的流星，想到凤蝶那句生分的话，她心里就堵得慌。忍不住把手中的苹果往前面的一丛冬青扔去，草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一个人从阴暗的草丛中站出来，怒视着投掷者。
　　听到惊叫声，秋萍吓了一跳，她借着暗淡的月光，看见有半人高的冬青丛中竟然设有一张纳凉椅，从那儿站出一个怒容满面的青年男子。她再仔细观看那男子，看见他的眼镜有一块镜片已敲碎，斜挂在鼻梁上，样子极为狼狈。她不看则已，看了便大笑特笑起来，笑完之后仍看到那男子如石柱般站在那里，她又是一阵大笑。直笑到眼泪全流下来，腰也直不起来。她喘着气问那愤怒的男子：“你没事吧？”
　　男子恨恨地说：“你做了错事还笑得出来，笑了半天才懂得问我‘没事’，你太过分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前面黑麻麻的会有人？”秋萍好不容易笑停，胸中的郁闷消失了，好一阵舒畅。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种人，明知自己做错事，还振振有词！”男子气得摘下破损的眼镜：“如果我的眼睛受伤，我和你没完！”
　　秋萍双眉一扬，翻了翻眼皮，乜着眼说：“反正你没事！”
　　男子看着这个幸灾乐祸的女孩，直气得全身打起哆嗦，他指着这个可恶的女孩说：“没见过像你这么无赖的女孩！”
　　“我就是耍无赖了，怎么着！”秋萍哼了一声：“本小姐还有事，恕不奉陪！”说完转身回屋。她走进餐厅，给自己倒了杯饮料，一饮而尽。
　　对面走来一个人影，也在倒饮料喝，两人的目光正好碰了个正着，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惊讶的目光瞬时变成憎恨与厌恶，又立即掉转头，低头喝自己的饮料。
　　温莉芸在人群中穿梭，她走到秋萍身后，拍了拍她肩头，说：“你去哪啦？你妈在客厅等你好半天。”她没等秋萍说话，看到对面的男子，又说：“一晚上没看到你，原来在这喝酒呢。”
　　秋萍和那男子都微笑地看着温莉芸，抬眼时目光又碰在一起，两人迅速移开目光。温莉芸没注意他们的表情，却注意到了什么，她万分诧异地叫道：“姬树鹏，你的眼镜怎么不见了？”
　　姬树鹏没好气地说：“你的别墅太不安全，冷不防飞来一个类似石头的东西把我的眼镜给砸碎了，差点弄瞎我的眼睛。”
　　温莉芸吃惊地睁大眼睛，哈哈笑起来：“真有趣！不过，说老实话，你戴眼镜比不戴更好看！难怪我见到你时，老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说完又大笑起来。
　　秋萍也忍不住跟着低笑，她悄悄看了眼姬树鹏，忽而发现这个人衣着考究，全身散发着一股清新的书卷气，尤其那双细长明亮的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
　　“你继续喝吧。”温莉芸对姬树鹏说：“喝完了就到舞厅找我，这一晚上你多少也得陪我跳一曲。”她揽着秋萍又说：“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真淘气！像泥鳅似的，我算是领教了！”
　　姬树鹏望着秋萍远去的身影，竟一时忘了喝手中的饮料。
　　
　　一大清早，秋萍匆匆忙忙地赶到学院，预备铃响了一遍，她逆着人流冲向宿舍。宿舍里已走完了人，她把带来的提包扔到床上，从床头边放的一摞课本抽出几本，她的眼睛却忽然定住了。枕头下似乎放着什么东西，把枕头顶得翘起来。她拿开枕头，下面放着一个小玩偶。她把小玩偶拿在手上，小玩偶有一张和她极其相似的脸，穿着一条绿色长袖公主裙，整个玩偶全是用手工而做，手法精巧细腻，看不见一个线头。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吻了吻小玩偶，放好玩偶，跑出宿舍，一阵风似地赶向教室。
　　她前脚进教室，梁继超后脚也进了教室。讲台上，梁继超在讲解函数，图解写满了一个黑板。秋萍在下面悄悄写了张字条递给凤蝶，上面写着：我所收到的礼物没有一份比你送的更珍贵，非常喜欢！谢谢！！
　　凤蝶抬起头，秋萍正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笑意地看着她，她莞尔一笑，那笑容橡极了小玩偶的笑容，让后者一时竟陶醉在愔愔似水的柔情里。
　　下课后，周玉芬宣布一个消息：“为了纪念屈原，各大院校已联系好在工人剧场联合演出，欢迎能歌善舞的同学们踊跃报名参加！”
　　秋萍望着台上的周玉芬，在台下悄声对凤蝶说：“上次的象棋比赛第三轮选拔赛就被淘汰下来了，我早说她不行，你偏不信！”
　　凤蝶微微笑说：“你把她看衰了，她怎么会出好成绩？”
　　秋萍愕然地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笑出声：“你知道吗？周玉芬在象棋比赛没拣到好处，却有个人拣到了，你猜，是谁？”
　　“谁？”凤蝶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神秘的秋萍。
　　“你绝对猜不到。”秋萍说。
　　凤蝶想了片刻，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是楼静？”
　　“妈呀！你太聪明了！”秋萍低声叫道：“你怎么猜到是她？”
　　“你的眼睛告诉我了。”凤蝶说：“她怎么拣到好处了？认识谁了？”
　　“她缠上了这次比赛的冠军杭志光，我昨晚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他们在逛街。”秋萍瞟着在教室外和周玉芬聊天的楼静：“真看不出来，她比周玉芬还有心计。”
　　凤蝶说：“杭志光是围棋社的学员，我爸爸挺看好他的。”
　　“是吗？”秋萍瞪大了眼睛：“名师出高徒，这么说他拿下冠军是必然的啰。楼静这家伙，我得离她远点！”
　　谭永明从周玉芬手中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抬头注视着周玉芬：“就这些同学报名？”
　　“是的。”
　　谭永明不满意了：“这几个同学顶多凑个合唱团的数，学院要求拿出三个节目参加演出，这几个同学怎么行？”
　　周玉芬一脸为难地站在谭永明面前，不再作声。
　　谭永明说道：“你这个班干部对班上的同学并没有做到全面了解，我听说，秋萍的歌声和舞蹈是很出色的，而她居然不报名。还有，凤蝶吹得一手好笛子，而她也没有报名。
　　周玉芬诧异地瞪着老师：“我怎么没听说？那她们为什么没参加？”
　　“秋萍和凤蝶都是从小接受训练的。”谭永明说：“我也是从朋友那里听到的，可见她们的个性沉稳，处事低调、内敛，你让她们报名，学院的活动要积极参加。”
　　周玉芬已从谭永明眼中读出了他的心思，脸色愈加阴沉。回宿舍的路上，眼泪什么时候流下来也不知道。
　　傍晚时分，在排队洗澡时，秋萍靠近凤蝶耳朵，低声说：“你答应了周玉芬？”
　　“答应了。她说不参加活动是要被扣学分的，到时会影响毕业成绩。”凤蝶说。
　　秋萍做了个不屑的表情，说道：“象棋比赛怎么不见她叫你报名？”
　　凤蝶笑了：“象棋是比赛，这次是活动。”
　　“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个人的才艺表现。”秋萍气恼地说。
　　两人正说悄悄话，杨虹走近前，对她们说：“你们听说了吗？特高课在芣苢院抓到了一个地下共产党，据说还是官职很大的人呢。”
　　秋萍白了杨虹一眼，语气冷漠地说：“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我有个亲戚在报社工作，他说这个消息是真的，但日本人不给刊登出来，所以知道的人就不多。”
　　“为什么不给刊登出来？”凤蝶心头一紧，问道。
　　“这个被抓到的地下党是个重要人物，日本人可能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杨虹说。
　　秋萍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不过，你最好别再到处说，这种事是当局最敏感的，小心你的嘴巴。”
　　一星期以来，学院的小礼堂灯光每晚亮灯亮到十一点，彩排结束后，同学们抓紧时间洗澡。凤蝶和秋萍洗好澡向洗衣处走去。桑熹熹、柯睦然边洗衣服边低声交谈。
　　“说什么悄悄话？”秋萍也打水洗衣服。
　　桑熹熹小声地说：“柳若青说她有个亲戚住在乡下，种了满池塘的莲藕，邀请我们去乡下玩，我们拒绝了，出城门都不安全，还去乡下？不如到学院后面的雁泊湖玩。”
　　柯睦然说：“我们打算在雁泊湖搞一次烧烤，你们参加吗？”
　　秋萍听了，没有半点热情，冷冷地说：“听说雁泊湖对面就是日兵的司令部。说不准常有日兵去那里，你们想自投罗网？不想做人肉叉烧包，就乖乖地呆在这围墙里，安全些。”
　　桑熹熹和柯睦然相视了一眼，脸上露出胆怯的神色，不再说话。
　　
　　端午节这天晚上，剧场灯火通明，场外人潮涌涌，场内人流济济。舞台上猩红色的帷幕低垂，帷幕里学生们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彩排。
　　时间已到，剧场内渐渐安静，化了装的周玉芬走出帷幕，朗声报幕：
　　“亲爱的观众们、同学们，晚上好！今天是中国的一个传统日子，纪念古代伟大的诗人屈原。今晚全市各大高校的学生聚集在这里演出，深切缅怀这位诗人。首先，请听由女子师范学院的合唱《国殇》。”
　　帷幕缓缓拉开，舞台上整齐地站列三排服装统一的女生。音乐响起，歌声飘起，剧场里飘荡着优美而哀伤的乐曲，人们随着歌声沉浸在深远的怀念中。
　　节目过半，到了凤蝶的单独曲目《惜往日》，笛声幽凄飘渺，琴声清越缠绵，如掠过苍穹的风籁在呜咽，教人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观众席上，梁继超和谭永明在凝望着凤蝶专注地表演，梁继超问谭永明：“下面还有我们的节目吗？”
　　“还有一个集体舞蹈表演《橘颂》。”谭永明低声回答。
　　节目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一个个走过。后台里，学生们忙着化妆、换服装。场地显得相当拥挤、嘈杂。凤蝶在给秋萍脸上画彩装，经过身边的学生不小心碰到了凤蝶，她手中的彩液顺势泼在秋萍脸上，顿时一张俏脸变成了一张大花脸，当场把周围的学生逗得笑翻天。想重新洗脸化妆，时间已来不及。秋萍没办法，无奈地夹在队伍中上了台，她那张来不及修妆的大花脸把台下的人全逗得笑声一片。看到同伴们偷笑的表情，秋萍一恼怒，动作一连出错，惹得全场更是爆笑不断。
　　观众们在欢心愉悦地观看演出，丝毫没察觉剧场外已布满了特务宪兵。大冢一声令下，特务宪兵分路冲进剧场的前台与后台，进行抓捕。一时间，剧场里乱成一锅粥，人们纷纷夺路而逃。凤蝶扔下乐器，冲到台上拉住秋萍从后门逃出去。突然间一个麻袋从天而降，罩住了她们，把她们像粽子似的塞进一辆装满了人的囚车里，车子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