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儿

　　九月三十日，为赶到郊区姥姥家吃姥爷做的韭菜馅儿烙盒子，警官大学三年级学生张飞飞逃了两节课。
　　一进小区大门，飞飞就看见姥爷推着一车捡拾来的废品，姥姥在后边跟着，老两口刚走到自家住的一号楼拐角处。
　　“姥爷姥姥！”飞飞叫了一声，三两步跑到跟前，把双肩背甩给姥姥，就去接姥爷的小车，“姥爷，我来推，您和姥姥在旁边溜达吧！”
　　“一边去吧！一车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废品，味着呢，姥爷可舍不得让我外孙女儿推。跟你姥姥聊天吧，你姥姥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了！”
　　“姥姥！”飞飞在姥姥脸上亲了一口，“晌午让姥爷给我烙韭菜馅儿盒子，我做梦都想吃呢！”
　　三人一车进了废品收购站院子里，吴老板五岁儿子青孩儿喊着爷爷奶奶、飞飞姐，早从屋里飞出来，跟在青孩儿后面是老吴两口子。老吴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老吴媳妇马翠翠也一身簇新，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两口子和三人打了招呼，吴老板说：“刘叔呀，不是说今儿个不收废品吗，您咋又送来了？”
　　“唉，也是没法子的事。”老刘便把居委会和物业明天联合检查的事念叨一遍，“楼道里堆东西，人家罚款。瞧你们三口子都穿戴一新，是不是马上要走呀？没时间就不用收了，三轮车和东西就放在你这里吧！”老刘说着从兜里他掏出一大块德芙巧克力，冲着青孩儿，“过来，让爷爷抱抱。”刘老爷子抱起青孩儿亲了一口，将巧克力递到青孩儿手里，“小子，又长分量了，爷爷都差点儿抱不动了！”刘老爷子特别喜欢青孩儿，孩子那虎头虎脑的样子跟自己孙子江山小时候一模一样。
　　“多大了，还让爷爷买糖吃还让爷爷抱着?快下来，不听话就不带你回老家了！”老吴吆喝儿子，马翠翠就过来把青孩儿从刘老爷子怀里接过来放地上，说：“刘大爷李阿姨你们老两口尽惯着这孩子。”
　　“阿姨您说得太对了，我爷爷从来没给我买过德芙巧克力吃，总是说外国那玩意儿太贵，要吃就吃咱中国自个儿的。”一旁的张飞飞搭茬。没看见吴千金出来，女孩儿有点儿失望，以为吴千金正在学校上课，还没回来。
　　“你姐姐千金呢？我给她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李淑荣知道外孙女儿飞飞的小心眼儿，赶紧从手里提的纸袋子里拿出一本自己才出版的新书，摸着青孩儿的脑袋问，“去，给你姐姐放回屋里，她一会儿也该回家了。”
　　“我姐姐在家，她不听话，刚才还跟爸爸妈妈吵架呢！”青孩儿咬着巧克力，歪头冲李淑荣说。
　　“这么说千金在家呢？”李淑荣问老吴两口子。
　　“在家呢，说是大学里今儿个没课，昨儿晚上就回来了。”马翠翠说，“这死丫头正跟我们怄气哪，今儿晚上六点钟回老家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她又变卦了，非不回去。要我们回去，她一个人看家。这不是嘛，刚跟我们吵完，一个人在屋里哭呢！”
　　“年轻人都不愿意受约束，在父母跟前有人管着，当然不如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好啊！”李淑荣劝慰，“该放权就放权，她既不愿意回去就让她留下好啦！”
　　“其实我们也不愿意把她带在身边，可是他奶奶想她想得要命啊！再说，野风地里这么大的一个废品收购站留她一个女娃，能放心吗？万一有坏人进来怎么办？”马翠翠说，“姑娘大了就是不省心，天天跟我们吵吵嚷嚷，埋怨我们不该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不该给她取名叫千金，不该培养她上大学，更不应该开废品收购站。还说同学们给她取个垃圾千金外号，她在班里都抬不起头，还不如死了干脆。”马翠翠说着竟抹起眼泪，“阿姨您说说，我们生她养她培养她上了大学，倒成了罪人。天底下有这个理吗？”
　　“阿姨别哭，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让吴千金和我做交换生好了。”张飞飞搭茬。虽然她特想和吴千金聊天，可是知道不解决吴千金回家的问题，吴千金没心情和她聊，情急之中冒出这么一句话。
　　她的所谓“交换生”就是她替吴千金回山西老家，让吴千金住在姥爷姥姥家。“反正我和千金的模样很像，高矮胖瘦都一样，奶奶肯定分辨不出来。”
　　“飞飞的这主意倒不错。”马翠翠说，目光怯怯地望着老两口，“刘叔和李阿姨您同意吗？”
　　“只要千金愿意，我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法子。”李淑荣说，吩咐青孩儿，“进屋快把你姐姐叫出来，让你飞飞姐亲口和她说。”她摸摸身边青孩儿的脑袋。孩子跳跳蹦蹦刚要走，被飞飞拦住了：“不要你去，瞧我的。”
　　飞飞倒背着手，像戏台上的古代书生似的，迈着方步慢腾腾往屋里走，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着唐诗：“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
　　“唯有垂杨管别离。”屋内忽然传出吴千金的声音。
　　两个女孩儿的最初相识，正是由于唐诗人刘禹锡写的这首《杨柳枝》之八。飞飞姥姥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非常喜欢背诵唐诗，飞飞一生下来就被妈妈送到姥姥家，一直到上大学住校才离开姥姥。自然，姥姥爱背诵唐诗的习惯也遗传到她身上。飞飞上幼儿园小班时，几乎就把刘禹锡的《杨柳枝》九首背得滚瓜烂熟。说几乎，就是之八里的“唯有垂杨管别离”这句，飞飞怎么也背不下来，一背到这儿就卡住，姥姥和她想尽了办法，记不住这句。
　　大一那年国庆节前一天，也是飞飞陪着姥爷姥姥到吴千金家废品收购站卖废品，飞飞在姥姥的监督下，一路都在背诵唐诗。进到吴刚废品收购站的院子，飞飞正好背到这首诗，前边很顺利，就是背到“唯有垂杨管别离”这句卡住了，姥姥怎么提示都没用。
　　“唯有垂杨管别离”，忽然，随着清脆的背诵古诗的声音，一个长发飘飘长相俊美的姑娘站在飞飞跟前。
　　“你是……”
　　“你是……”
　　两个女孩儿互相凝视着，猛地抱在一起。
　　女孩儿就是吴千金，废品站老板吴刚的女儿，某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吴千金的父母为了照顾女儿，全家从山西搬到这个城市郊区，靠收废品为生。
　　“快看呀，这俩孩子长得多像呀，模样一样，高矮胖瘦都一样。”飞飞姥姥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惊奇，“就是千金的右嘴角下方多一颗不显眼的小痦子。飞飞要是也留披肩发，两人再穿同一样的衣服，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双胞胎呢！”
　　“太像了！要不做DNA让俩孩子比对一下，说不定她们有血缘关系呢！”马翠翠说。
　　“尽胡说！”吴老板斥责媳妇，“一个姓吴，一个姓张，俩人能有什么血缘关系？”
　　“嘿，瞧吴刚着急白脸的样子，你是不是怕我把千金认走哇？”作家李淑荣搂住吴千金，“千金，你也做我的外孙女儿吧！这样你和飞飞就是亲姐妹啦！”被搂在怀里的吴千金乖巧地喊一声“姥姥”，乐得李淑荣满脸褶子的老脸成绽开的菊花了。
　　就是从这次之后，张飞飞和吴千金成了好朋友。说来也怪，也是从这次之后，飞飞再背诵这首唐诗时，到了“唯有垂杨管别离”这句，再也没被卡住。
　　飞飞看着泪眼婆娑的吴千金：“你跟我说过，你从生下来就由奶奶抚养，对奶奶的感情比对爸妈还深，离开奶奶上大学你哭过很多次；你还跟我说过，家里的小黑叔可想你了，你也想念他。你这么想奶奶和小黑叔，却不肯回去，我猜这里一定有原因。你能告诉我吗？”
　　吴千金点头：“你猜得对，真的有原因，我欠了十万块钱的美容贷，打算趁国庆节长假到车展上当车模，挣钱还债。”
　　飞飞听罢大吃一惊：“怎么欠的十万美容贷？是不是被骗了？”
　　“头些日子在网上认识一个女网友，她说她和我一样也是大学生，家住在在农村，家里非常穷，父母说了好几次让她退学打工挣钱贴补家用。头几天，经人介绍，她为两家美容店做了两笔期限三个月的小额贷款，美容店给她每单提成一万，还免费做五年美容。”
　　听说有能挣钱又能免费做美容的好事，吴千金立刻就央求这位女网友帮她也找一家需要小额贷款的美容店，她愿意为他们贷款。女网友很快就为她找了一家，对方需要十万贷款，成功以后付她三万。怕吴千金不相信，女网友还亲自带她去过美容店，双方也签了合同，合同内容和女网友说的一样，贷款一到，立马给予吴千金三万报酬，免费五年美容。
　　为了贷款成功，女网友嘱咐吴千金在填写贷款单据时，不要写自己是学生，要写自己是在公司上班的白领，月薪八千，因为银行不会对没有收入的学生发放贷款。在那位女网友的指导下，吴千金很顺利为美容店贷了期限三个月的十万贷款。可是当她到美容店拿报酬的时候，那家美容店已经人去楼空。眼看三个月期限就要到了，吴千金都快愁死了，哪儿还有心情回家？
　　“这样吧，你没心情回家就不要回了，和我做交换生，我回你家，你住在我家。”飞飞说，从牛仔包里拿出一张卡，“这里有近一百万，都是我爸爸给打的，他钱挣得太多也太容易了，就拼命给我的卡上打钱，让我由着性花。偏偏我又是个懒得花钱的人，所以很辜负他。这样吧，我去你老家这几天这张卡就放在你这儿，你赶快把那十万美容贷还了。”
　　“我不要。”吴千金没敢接。
　　“为什么不要呀？难道咱们不是好姐妹？”
　　“我借你的钱还贷，只是债主由银行变成了你，我照样在短期内还不了你呀！”
　　“等你工作以后挣钱再还，没钱我就不要你还了。你若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总行吧？”
　　吴千金的伸出白皙的手，怵怵忐忐接过那张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