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斯琴一下子羞的双颊通红，娇俏地笑起来。
　　奶奶又笑道：“看我说的，羞着闺女了。告诉你吧，城里念书的那个须眉呀，明天就回来了。”
　　斯琴忽地双目发光，叫道：“真的？”
　　奶奶轻笑道：“是蒸的，不是煮的！”
　　一会儿，干妈做好了饭。吃过饭，干妈带着女儿梦璐睡觉去了。斯琴和奶奶依偎在一起，在多地震耳欲聋的酣声中一直说到深夜。
　　第二天晌午，建桥果然来了。一见斯琴，喜的无与伦比，围着她瞅了半天，突然叫道：“黛玉妹妹，黛玉妹妹——”
　　奶奶和干妈一起大笑起来，多地也呲牙咧嘴地跟着憨笑。建桥一见多地，立刻警觉起来，瞪着他问：“你是谁？”
　　奶奶忙说：“这是斯琴的六哥。你也该叫他一声六哥。”
　　建桥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六哥”，紧接着做了一个鬼脸，拉起斯琴就往屋里跑去。
　　进了门，他又盯着斯琴瞧了一阵，说：“黛玉妹妹，我给你的红楼梦看完了吗？”
　　斯琴被建桥一叠声的“黛玉妹妹”叫得心烦气燥，嗔道：“谁是黛玉妹妹呀！”
　　“看，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还不是个黛玉妹妹——”
　　斯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建桥见斯琴笑了，越发疯癫地喊道：“我把红楼梦里的诗词曲赋都背下来了。这回，我也能像你那个啥龙哥哥一样，给你有诗为证了。你听着，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斯琴虽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两句话却明明白白，忽然心有所感，只觉一腔悲愤油然而生，顿时泪如泉涌、花枝乱颤。建桥吓得面无人色，急忙跑出去把奶奶叫了进来。
　　斯琴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爬在炕沿上剧烈地抽搐。奶奶并不说话，而是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她。建桥颤抖着倚偎在奶奶身上，大气都不敢出。
　　一直抽泣了半个时辰，斯琴才停了下来。泪眼模糊中忽然看见了奶奶，不禁又是一阵悲戚。奶奶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又饱含着悲悯，叫她百感丛生。
　　奶奶把她拥进怀里，幽幽地说：“闺女呀，人活着，就这个情字最为难熬，可也叫人活得有滋有味。要是没有它，这世间之苦就没有几人能挨过去啦。闺女，奶奶看得见你心里的东西，你要想说，就把它说出来吧。”
　　斯琴未言先哭，奶奶说：“闺女莫哭，哭坏身子可不值得。奶奶哭了几十年，啥也没哭回来。”
　　斯琴抹掉眼泪，但依然掩不住心里的郁愤，呆呆地望着奶奶。
　　奶奶也陷入一片怅惘，过了许久，突然睁大眼睛：“好啦，过去之事徒增伤悲，不提也罢。就说说我这个疯魔也似的孙孙吧。都几年了，心兹念兹的，咋都忘不了你这个丫头。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我看就是为你们这对小冤家说的，多好听多贴切呀。闺女，以前，奶奶不敢开口，是因为你还小，含苞未放，情窦未开。眼下你长大了，长成一朵花骨朵了，奶奶也就能说了。闺女呀，你要真有那个心，就给奶奶点个头——”
　　斯琴的脸红一会，白一会，眼神闪闪忽忽：“奶奶，我，就是来看您，看干妈。也，也看他一回——”
　　奶奶爱怜地摸了摸斯琴，说：“嗯——奶奶知道啦。好啦，奶奶可不想讨人嫌，奶奶这就出去——”
　　“奶奶——”斯琴喊了一声。
　　“闺女？”奶奶惊异地问。
　　“奶奶，我这就向您告别。我怕明天——”
　　奶奶惊慌失色：“闺女，你，你遇着难处了？”
　　“没，没——”斯琴闪烁其词。
　　“闺女，奶奶老眼昏花，你可不要哄奶奶呀——”
　　“奶奶，我，我真没事。我就是怕以后，还能不能，来看您。不过，我不怕，我认得路，多会想来多会就来，谁也挡不着我。奶奶，您好好的，等着我来看您，啊——”
　　奶奶越听越糊涂，唉声叹气地走出去了。
　　斯琴目送奶奶出门后，立刻把建桥的手紧紧攥在手里，泪眼婆娑地说：“哥哥，我能见你一面就心足了。你以后不要再迷那个红楼梦了，那些公子小姐吃饱没事的事情，哪能轮到我们贫寒人家。你专心念书学本事，长大以后一定要升官发财，千万不要叫一分钱困住呀。啊——”
　　建桥痴痴地望着斯琴，说：“妹妹我记住了。我一定当大官，发洋财，将来叫你过得比林黛玉薛宝钗更好。我还要在沙阳城修一座大观园，里面也有潇湘馆怡红院，你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姐妹全叫来，我们住在一起……”
　　斯琴笑了，忽又叹道：“哥哥你真痴真呆。你还真以为她们是红楼梦里的小姐哩。满腹诗书，气自华的。难道你不清楚，她们又脏又臭——”
　　“不，在我眼里，你们才最高贵，最高雅，最高洁。你说土脏吗，粪臭吗。可是土能长粮粪能肥地。比起锦衣玉食道貌岸然的公子小姐，她们才是真正的阆苑仙葩美玉无瑕。”
　　斯琴怎么也没有想到建桥会说出这种话来，又是吃惊，又是好奇，满腔情结瞬间被勾了出来。
　　次日一早，干妈打了一锅荷包蛋，叫斯琴、建桥、多地和梦璐坐在一起吃了。一会儿，一起出去把建桥送上了进城的班车。
　　建桥走后，干妈用布袋装了六个白馍，十个煮鸡蛋，叫她带着和多地在路上吃。还说过几天和奶奶一起到她家去看看，顺便到青湖里望一望。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妈坐在台沿上，看见她后，只是呆呆发愣，也不骂她。
　　“妈，我跟六哥回来了。”
　　“噢，锅里还有点剩饭，吃去吧。”
　　多地一听，急忙到厨房吃剩饭去了。斯琴站在妈面前，盯着瞅了一阵，说：“妈，咋了？”
　　“你小哥在上屋里，你也不问问他去。”
　　斯琴走进上屋，看见多林神情呆痴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进前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吃惊地问：“小哥，这是咋来的？”
　　多林攒着眉头说：“呃——是你三哥买的。”
　　“什么？他买的。日头真从西边出来啦？”
　　“唉——”
　　“无缘无故，他为啥给你买？”
　　“……”
　　“你说呀——”斯琴忽地把嘴对在多林耳朵上大喊起来。
　　多林吓得滑下了炕沿，支支吾吾说：“我，唉——是你小嫂叫他买的。”
　　斯琴听了，更觉奇怪，知道问不出什么，就跑到院子里问妈：“妈您说，小哥的收音机究竟是咋回事？”
　　妈嗫嚅了半天，斯琴也没听清半个字，急得大叫道：“妈，你哑啦！”
　　妈哆嗦着站起身，说：“九丫头，你问你爹去——”
　　斯琴冲出街门，一直跑到田地里。德町正和多树他们在地里打土坎，远远看见斯琴跑来，急忙扔下榔头，迎了上去。
　　“九丫头，跟爹走。”
　　“爹——”
　　“先回去，爹慢慢给你说。”
　　一直到了庄子跟前，德町才和斯琴站在墙拐里，说：“九丫头，爹给你说了，你可不要闹啊——”
　　斯琴万分焦急，喊道：“您快说呀！”
　　德町蚊吟似地说：“你三哥跟你小嫂过上了。”
　　“啥？”斯琴差点栽到地上。
　　德町赶紧扶住斯琴，“九丫头，爹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呀。你打爹骂爹都行，就叫爹一个人遭报应吧。”
　　“你你你，你究竟为了啥呀！”
　　“九丫头哇，但凡有一丝阳关道，爹也不过这独木桥。爹也是想把你小嫂留住呀——”
　　“那你问小哥了吗，问小嫂了吗？你咋不等我回来？你跟我说的好好的给三哥换亲，为啥要变卦。你知不知道，你把小哥给杀了——”斯琴泪如雨下，又要晕倒。德町把她揽到怀里，哭得浑身乱颤。
　　一会儿，斯琴睁开眼睛，见被爹搂着，猛地挣脱出来，用手指着他大骂起来，“杀人犯，背信弃义，丧尽天良……”
　　德町一言不发，任凭斯琴叫骂。
　　斯琴骂了一阵，忽然娇柔地说：“那小哥的眼睛咋办？”
　　“爹就是刮骨头熬油，也到北京上海给他瞧去！”
　　“你，你——上次你就说砸锅卖铁，你就知道砸锅卖铁，现在又说刮骨头熬油，你要真舍得，小哥能到这个地步——”
　　“九丫头，爹给你发誓！”
　　“好，我就再信你一回。还有，换亲的事咋办？”
　　“爹就等你回来说哩。要不就退了吧。”
　　“啥？退！爹呀，你真活糊涂了？你若不怕叫庄子上的唾沫淹死，你就退去。”
　　“那咋办？”
　　“你明天就给皮匠大爹说去，五天后，三家一起办喜事。要不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斯琴说的无比绝决，吓得德町魂飞天外。第二天一早，他就骑着骡子到孙皮匠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