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多龙跳下树，默默地望着桂枝。尽管他意识到必须和她一起去忘情地欣赏那些小花，但却实在提不起兴趣。这个家伙，本应看懂桂枝“女为悦己者容”的少女心思，但却毫无人性地站在地上发呆，甚至还生出一丝反感的情绪，觉得她全然不顾他此时的心境，简直有些张狂势道，有些故弄风骚，甚至在含沙射影地落井下石。
　　此时此刻，她本应和他站在一个最高的沙丘上，面对浩瀚无垠的沙海，一起高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是“粪土当年万户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反而用这种温情脉脉的情调来磨蚀他的斗志，叫他陷入温柔乡中去。果真如此，他还不如周游四海，独自去闯荡世界哩。
　　桂枝看着多龙站在树下神情落寞、心思重重的样子，不由十分委屈。又想，他也许正在运算着一道题，或者在回想一些生僻的英语单词哩，因此便不敢去搅扰他。但赏花的心情却荡然不存了。
　　怎么都行啊。她在心里说。本来就是叫他出来散心的呀。他这样冥想，或许更能舒缓压力吧。
　　当阳光呈现出昏黄色彩的时候，多龙又折了一些芨芨草拧成绳索，粗暴地把落在地上的那些沙枣树枝一骨脑儿捆扎起来，背到背上，和桂枝一起回了家，然后把它们扔在墙角。桂枝几乎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进了院子，她又折了几枝花朵最密的沙枣树枝，拿到屋里插在一个罐头瓶中，摆在多龙的书桌上。然后便赶紧去给他做饭。
　　多龙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觉得被那些沙枣花熏得昏昏欲睡，又觉得它们在孤芳自怜，一如此时自己的心境，竟忽然憎恶起那瓶沙枣花来。
　　饭后，桂枝考了多龙几个英语单词，又用英语问了他几个语法问题。多龙听得迷迷糊糊，顿时烦躁起来，一把将那瓶沙枣花扫到地下。
　　罐头瓶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摔得粉碎。桂枝吓了一跳，痴痴地呆了一阵，忽然心中一悲，顿时流下泪来。
　　“我真愚蠢！”多龙却愤愤地叫道，全然不顾桂枝的心情。
　　“你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心意，多龙。”桂枝忍着眼泪，怯怯地说。
　　“我不想辜负你，”多龙叫道，“可我必定会辜负你。我本来就无以为报，现在又如此愚蠢——”
　　“多龙，我一点儿都没想过叫你回报。不管你考上考不上，我都会一样对你。”
　　多龙觉得桂枝这句话又刺伤了他，暴躁如雷地叫道：“你这句话完全就是自欺欺人。难道你我都不食人间烟火吗？难道你会养活一个失败者，叫他无地自容吗？难道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吗？难道你会用一腔真情去换一个碌碌无为的结果吗？难道你不知道我赌了三年，背井离乡抛弃父母，就是为了叫你同情我可怜我吗？桂枝，我虽然愚蠢，但我绝不能叫人怜悯——”
　　桂枝听得肝肠寸断，终于忍受不了这些毒刺般的疯话，哇哇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把撒了一地的沙枣花和玻璃碴子收拾起来，默然离去。
　　她躺在自己的炕上，蒙在被子里哭得天昏地暗。她不是感到委屈，因为委屈只是一腔真情得不到回馈而生出的抱怨，而她根本就没有希望过他的回报。仿佛冥冥之中早就有一个隐喻在暗示她，叫她坚信他是一个“学而优则仕”的人物，他的聪明才智也注定他会成为一个异于凡夫俗子的精英，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他命运的步履，改变他人生的轨迹。
　　她也不觉得伤心。因为她的心因他而跳，她的一切想法和举动全由天定，没有缘，更不求果。只要随从上天的安排，她就无比快乐，无怨无悔。
　　她更不怨恨，因为一切之恨皆由爱生，而她却并不“爱”他。在她心中，世人所谓的“爱”，不论被渲染得多么超凡脱俗，总是附着物质和理性的影子，总是离不开男女彼此的依附，既使生离死别，也是半由心半由身。假如一对恋人，在失去了所恋之后，另一方或许会因情而殉，但如果恋人一直存在，那他们还能相爱至死吗？岁月流淌，世界一切都会变化，不论相貌还是性情，都会遵从物质法则，被时间所销蚀，这时，一对恋人还会相爱至死吗？而她对多龙的情感却绝非如此。既非一见钟情，也不是前世姻缘，而更像是一对孪生兄妹，血脉相融，心念相通。他受到伤害，也就是她被伤害，他不痛苦，她便也快乐。既使肉体都死了，灵魂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沟通。
　　所以，当多龙叫喊着“我真愚蠢”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也笨拙透顶，因而痛苦万分。
　　天亮后，她并未先去上班，而是盈盈笑着来到多龙面前。她看到他虽然洗了脸，但两眼和她一样虚肿发红。
　　她极力保持着笑容，用中文和英文分别向他问候，祝他早安，并且反复地说“对不起，抱歉”。
　　多龙又怎能不懂呢！因而立刻就愉快起来，而且做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于是，她又给他端来两个荷包蛋，看着他吃下去。
　　下午回来，她给多龙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多龙，今年高考，英语只按一半比例计入成绩——”
　　多龙跳起来大叫：“真是天随人愿啊！”
　　“多龙，加油！”她举着一对纤细的拳头，坚强地叫道。
　　“对，加油。加三克油，再加三克油！”多龙发自肺腑地喊道。
　　两个人手舞足蹈，夜幕拉下也浑然未觉，直到分开。
　　这一晚，桂枝激动难眠，在心里祈祷一遍，又祈祷一遍，把自己的愿望向天上的玉帝、老君、观音、如来和西天王母、七仙织女，凡是她知道的神仙，都诉说了一回，求他们格外开恩，保祐多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像母亲似的照护着多龙，并叫他进行模拟练习。她还给他买了一身新衣裳。一双红色的运动鞋，一条红内裤，一根红腰带，进城前一天叫他穿上，而把那些她认为沾有晦气的旧衣烂衫全都扔到了水沟里，叫水冲走。
　　像去年一样，她又陪着多龙进了县城，而且依然住在亲戚家，不过却换了一间新屋子。
　　考完语文，多龙神采飞扬。考完政治，多龙一脸孤傲。考完英语，依然信心十足。可是考完数学物理化学后，他的脸色就一次比一次难看，最后竟如死灰，冒着死尸一样的晦光。
　　第二天，当桂枝再来看多龙的时候，只在炕上看见了一张窄窄的纸条，上面写着凌乱潦草的几行字：
　　此花本无枝，
　　花痴犹不知。
　　花在无所依
　　枝去花独泣。
　　急死护化人，
　　但愿汝不知。
　　笑尔采花者，
　　不识两分离。
　　桂枝看完，早已泪眼婆娑。她默默地把那张纸条折好装进衣袋，心中顿时空空荡荡，觉得再也一无所求。
　　她知道，从此将与多龙天各一方，也许近在咫尺却永不相见了。也许他再也不会感受到她的心跳，但她的心却必将永生永世为他而跳。
　　她并不在意他的离去。与其厮守一生，不如两心相侯。
　　此时，多龙也已经想好了要重新开辟他的人生路径。他坚信，在广袤大地上，处处都会有足迹，也许它们会被狂风吹没，但只要有人去寻找，就又会踩踏出新的脚印。
　　
　　磨面坊里震耳欲聋，白尘飞扬。多地坐在磨盘上，像个雪人一样，不停地把麦粒拨入麦眼。粉尘吸进鼻肺，呛得他剧烈咳嗽。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依然能连续工作三个钟头，吃过饭后再干三个钟头。
　　现在，德峰的磨坊里已经雇佣了三个人，一个负责开柴油机，并协助另一个人淘麦、上料、收面、装袋……还有一个就是多地，但并不拿工钱。斯薇专门过秤、收款、计帐。收费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用麦麸抵顶部分加工费，另一种是全收加工费。眼下，家家户户都开始养猪养鸡了，因此绝大多数人都把麦麸拿走，只有个别人家用麦麸抵扣加工费。
　　德町家的母猪下了八个小猪，德峰清楚麦麸对他的重要，便又想和他做一个交易。
　　“小哥，你要不要麸子？”
　　“咋不要！”
　　“那你看咋做？”
　　“你说吧，一斤多少钱？”
　　“多少钱？若是卖钱我早卖给人啦，还能随口要价。你嘛，我就不要钱了。”
　　“那你说——”
　　“这样，你叫水荷来给我帮忙，三天一趟也行，五天一趟也行，不做别的，就帮斯薇记个帐。我一月给开三十块。”
　　“那就说好啦！”这次，德町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虽然依旧担怕德峰对水荷心存不良，但为了那窝猪崽，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一天，德峰又问多地：“你小嫂对你好不好？”
　　“好！”多地想都没想。
　　“咋的好呢？”
　　“给我补衣裳，做鞋。以前还叫我摸妞妞。”
　　“真的？”
　　“嗯！”
　　“为啥呀？”
　　“我天天吃不饱，肚子疼，摸妞妞就不疼了，不饿了。”
　　德峰呆想了一阵，嘴角不禁流出了涎水，“现在还叫你摸不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