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
　　“你还有啥想法？”
　　“我怕您，骆驼吃不着隔山的草——”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
　　德峰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纠正说：“您不要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究竟是什么意思嘛！”
　　“呃——我是想，总得有个人替您看着她吧。可我一个小队长——”
　　镇长一拍腿：“你怎么早不明说。我知道啦，这样吧，你们村上原来那个文书不想干了。你要想干，点个头的事。”
　　德町喜形于色：“行行行！”
　　镇长笑道：“我就喜欢干脆人！”
　　德峰自嘲地说：“事不关己，人人轻松呀！”
　　“那好！我要开会去了，你还有事没有？”
　　“哎呀，我差点忘了。水荷公公看上了一块地，想开发出来——”
　　“什么地？”镇长不耐烦地问。
　　“是原来一个破圈，十几年都不用啦。”
　　“这是你管的事，你看着办去。”
　　“可上头没有规定，我吃不准。”
　　“这好办。你问管这事的人去。”
　　“谁管也不如您管。您就说句话定下算啦！”
　　“那，真是块荒地吗？”
　　“这个我敢保证。”
　　“那就好办。不过集体的事情还得大家说了算。这样吧，你征求一下群众的意见，定上个价钱，不能叫白用。还有，一定不能闹出意见。你以前做过一些群众有意见的事，叫上面很为难。你要吸取教训，新官有个新样。怎么样，邵，文书——”
　　“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在大自然的创造中，一切都是弯曲而闭合的。比如人生的规迹，就是一段不停波动着的曲线，最终闭合为圆。相较之下，单调的直线则显得无趣，缺乏生机和活力。一个一帆风顺的人，不会感到幸福，而幸福必然伴生着曲折和不幸。这一点，水荷已经充分地领略到了。
　　清晨，月淡星稀，太阳还在地平线下徘徊，但她已经感受到了浓厚的朝气。那是蓬勃的、汹涌的、翻卷着的潮流，使她无法不激动、不热烈。
　　原来清晨如此美好，她庆幸没有错过。是啊，如果她还躺在被窝里，又怎么会怀有这样的心情。大自然不仅滋养人的身体，还能抹平心灵的创伤。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人呀，正如这日出前的夏日的田野，正在孕育着希望，还远未到收获的季节哩！
　　她怀着一种清纯的心情，走在阡陌相连、纵横交错的田埂上，心潮澎湃却无一丝杂质。她仿佛一粒露珠，只是有点冰凉。她心里没有花花肠子，更不想挑拨是非，说三道四。她浪漫而富有理想，只是由于没见过世面，显得有些小家碧玉。她温婉内敛，不喜张扬，只是被理想冲动着，对现实有些叛逆。她清楚自己漂亮，但更追求内心之美，总是把自己导向善良。她虽算不上多么勤快，然而也决不懒惰，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睡睡懒觉……
　　难道不是吗？此刻，她就行走在田野里，而四周还看不到人影。当然，她的公公德町肯定已经在地里了，所以她想去看他。
　　德町一见水荷，喜出望外，许久以来沉积在心里的雾霾一扫而光。急忙走出地想挡住水荷，生怕露水打湿她的衣裳。
　　他非常疼爱这个儿媳。并非因为她身姿绰约楚楚动人，而是觉得愧欠于她。若非老太爷连哄带骗，如此百里挑一的女子怎会嫁于他家。特别是多林失明以后，他更觉亏心。因此，尽管她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他也完全能够容让。
　　“你赶紧回家去，露水大的很。”他站在地埂上，对水荷大喊。
　　“爹，您半截裤子都湿透啦！”水荷望着德町，也大声地说。
　　“我不咋的。女人家骨头凉，可不能沾露水呀。赶紧回去。”
　　“嗯。爹也早点回家，我给您做好吃的。”水荷一边答应，一边慢慢地往回走。现在，她也心疼起她的公公来了。这是个多么下苦，善良而毫不爱惜自己的人呀。她不明白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吃的最少，穿的最破，起的最早，睡的最晚，却没有一句怨言。他心里倒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更不清楚他用什么办法叫她当上了妇女主任。虽说这是个容易惹人、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并且一个月仅有两块钱津贴，但却叫她一下子鼓起了活人的心劲，不再自怨自艾。最要紧的是，她将走上堂堂正正的人生道路，再也不会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了。
　　是的！再也不想那样了。那是多么无耻下流、伤风败俗、亏欠良心的事情呀。她不是水性杨花、好慕虚荣、贪恋富贵的女人，只因一时脆弱糊涂，叫坏人钻了空子。她要回头，回到正路上，回到家里，回到多林身边。
　　她加快脚步，一会儿就走进了院子。她点着灶里的火，烧了一大锅热水，然后盛进她和多林结婚时添置的塘瓷脸盆，端到了西厢房里。
　　多林己有很久跟妈睡在一个屋里了。水荷在后院找到他，把他领进西厢房。然后就开始默默地给他洗头、剪发、剃须，最后，又给他换上一身新衣裳。
　　尽管多林根本就看不见自己，但他心如明镜，又照见了那个文静腼腆的身形。
　　水荷流着热泪，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多林。忽然，两个人紧紧拥抱，号啕不止，把春桃从梦里惊醒。
　　孩子揉着惺忪的眼睛，惊异地望了一阵，突然哇哇叫着跑出屋去。一会儿，多森妈抱着春桃来到屋里，看见崭新齐整的多林，喜极而悲，跟着水荷多林一起大哭起来。
　　饱含喜悦的哭声，把全家所有人都引到了西厢房里，哭的哭，笑的笑。等到多森妈把事情说清楚以后，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下午，水荷独自一人做了一顿饭。她炒了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小葱炒鸡蛋，泼了一碗油辣子，拌了一盘苜蓿芽、一盘甜菜秆、一盘水萝卜，总算凑够六个菜。这时，斯琴正好放学回家，便叫她到地上去把德町他们一起叫回来吃饭。
　　路上，斯琴已把原由告诉了爹爹，所以德町一点都没有责怪，反而叫水荷也上了炕。
　　大家都记不清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坐在炕上一起吃饭了。谁都没想到，水荷能做出这么丰盛的饭菜，就是过年也没这么好哩！
　　斯琴又拿出那个酒瓶，满满地斟了两盅，先敬爹爹。
　　德町端着酒盅，满脸笑容：“今个我不说，叫我们的秀才说——”
　　斯琴站在地下，开始咬文嚼字地说起来：“今天，我们家双喜临门，必须庆贺。第一，爹爹梦想成真，承包了骆驼圈。第二，小嫂升官发财，当上了妇女主任。为了恭贺双喜，干杯，干杯！”
　　一家人都笑起来，志红、志云和春桃一起叫道：“干杯！干杯！”
　　德町喝完酒，对水荷说：“水荷当官了，也喝一盅。”
　　水荷端起酒盅，低下头把酒喝完，双颊上顿时泛出两团红晕，面若桃花，格外好看。斯琴望着她，格格地笑个不停。
　　水荷羞涩地说：“爹，我有句话，不知能不能说。”
　　德町笑道：“能说，能说。”
　　水荷说：“今个人人都喝一盅吧——”
　　“行行行！”德町拿起酒盅，叫斯琴赶紧斟酒。然后说，“你妈的我就替她喝了。”
　　梅英接过酒盅抿了一下，说：“我们家苦尽甘来了。”听得德町和多森妈一起笑出泪来。
　　多林双手捧杯，热切地盯着斯琴，忽然泪入雨下。斯琴急忙用袖子给他揩去眼泪，说：“小哥你不能喝，我给你喝。”
　　多木从斯琴手里抢过酒盅一饮而尽，说：“好事还哭，划球不着。”
　　多树一仰脖子，一盅酒还没沾到舌头就进了喉咙，叫道：“哈哈，猪八戒吃人参果。”
　　轮到多粮，只剩下半盅。他端起酒盅，用水添满，说：“喝水也得喝满杯。”
　　德町刚要开口说吃饭，多地、多田、多苗一起端了一碗冷水，咕噜噜喝了下去。
　　多地说：“小嫂当官。”
　　多田说：“升官发财！”
　　多苗说：“发糖发糖！”
　　惹得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拾掇完锅灶，水荷又烧了一锅热水。
　　温热的清水擦洗着身体，把四肢百骸沐浴了一遍，也把潜伏在心里的妖魔逼了出来。水是洁净的，尽管带有浓重的盐碱味，但心里却弥漫着甜香。她试图用水涤荡灵魂中的渣渍，将她重新交给多林，使他那双虽已盲瞎但依旧无比清澈的眼睛里不掺一粒肮脏的灰尘。
　　她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身体，唯恐留下一丝一毫不干净的东西，玷污了他们的情感。原本，那就是一份纯洁的情愫，不会因为身体遭到污染、心灵遭到诱拐、思想遭到波折而发生变化。因为他喜欢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身体。但是一个干净的灵魂又怎能装在污浊的躯壳中呢？
　　终于，她把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清洗掉了。接着，她换了一盆新水，把多林也洗得一尘不染。然后她就钻进被窝，用一种慈母似的眼神凝视着他。
　　多林的心在狂蹦，身子在抖颤，如梦似幻一般。耳边响起甜腻而发抖的声音：“多林，我对不起你呀——”
　　“不，不，不……”他梦呓似的说。
　　“多林，我不该叫你受那么多苦，我知道你手上开满了裂子，冻的又红又肿，痒的用刀子戳。我知道你的心都快叫我伤透了，揉碎了。呜呜呜——我不求你原谅，只求还像以前那样抱抱我，亲亲我——”
　　这是水荷的声音吗？多林从梦里惊醒，一下子把她紧紧抱在怀中，颤抖地，热烈地，柔情地抚摸着那个火热柔滑的胴体。
　　水荷呻吟着，浑身酸麻，却无比舒畅。她呢呢喃喃地说：“多林你不要愁，不要忧。我是你的人，就是死我也一起陪你。你看不见，我就是你的眼，你摸不着，我就是你的手。从今往后，你只管好好吃，好好喝，我养着你，我能养得起你——”
　　这是水荷的话吗？笼罩多林心头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天上的乌云好像刚刚开了一个口子，它们还会闭合吗。
　　“水荷我不怨你，我从来都没怨过你。是我不争气，花了家里那么多。你不要管我，我一个人遭罪心里舒服。这是我的命，和你毫不相干——”
　　“你忘了跟多龙说过的话啦——”
　　“啥话呀？”
　　“理想，保尔……”
　　“你听见啦？”
　　“我都听见啦！”
　　“唉——这些你也信呀。我一个卑微之人，双目失明，怎能想那些呀——”
　　“不，多林。就是蛆虫蚂蚁，也有条吃饭路哩。”
　　“水荷我清楚。可我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了，人人都嫌弃我，话里藏着刀子。你说我能不挣死拼活——”
　　忽然，水荷狠狠地冷笑了一声，然后什么都不再说，只把多林搂在怀中，久久不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