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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作品名称:今宵酒醒何处      作者:青云之信      发布时间:2020-12-04 00:10:32      字数:5728

  回到家中,凤菲独自坐在后花园的一角,对着那几株牡丹,默默垂泪。回想这些年以来,那个可怜的男人是如此悲伤而孤独,而她自己也因为他而悲伤和孤独着,而刚才那张俏脸却是那么无辜那么委屈,丝毫也没有内疚或悔恨之意,她又不禁愤然了,双手不由得用力地绞着握在手心的丝绢,仿佛那丝绢所受的惩罚可以加诸在那个女人身上一般。
  不知道这样地呆坐了多久,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凤菲跟前,把一盅茶递到她面前,低声说:“小姐,你一天都没喝水了。”那声音低沉而温柔。
  凤菲微微一愣,缓缓抬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穿黑衣的青年男人,脸上蒙着黑巾,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正温柔地看着她。她有点吃惊,却并没有害怕或不安的感觉。她如今在自己家中,凤府内府,不可能会有陌生的外人能闯进来的,而这个男人是如此温柔,仿佛他一直都是在这里的。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认得他的。
  凤菲下意识地接过茶盅,捧在手上,茶盅暖暖的,显然是刚沏好的热茶。
  那人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小姐,请别再责怪她了!她,她其实也是很难过的!”
  凤菲又是一怔,“她”?他说的是那个女人么?他凭什么那样说?这天下的男人为什么都要偏向那个女人?浩云哥哥是这样,这个男人也是这样。就因为她长得特别美丽特别迷人么?男人啊,果然都是一样的。凤菲不由得咬着下唇,瞪着他。
  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侧面的那张石椅上坐了下来,忧伤地看着那丛含苞的牡丹。
  “小姐,你可记得你十一岁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吗?”他轻声说道,仍只是看着那牡丹,仿佛是在跟那牡丹说话。
  凤菲愣了愣:十一岁的时候?为什么要这样问?那时候,她天天盼着能和浩云哥哥见上一面,但浩云哥哥却去带兵了,一年也几乎见不上一面!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素儿十一岁的时候,却要肩负着阎家所有人的性命!”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
  “……素儿十一岁的时候,就要和男人一样,每天面对艰苦的训练,顶着巨大的压力,去面对种种她从来没有碰到过的问题,为了活下去,为了家人……她,她得对自己多狠才能坚强地活下来啊!”他痛苦地盯着那朵花骨朵。如果可以重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希望被扔到军营里的是自己而绝不是他那心爱的柔弱的妹妹!素儿的纤纤小手是应该抚琴的,不应该拿剑!
  凤菲吃惊地看着他,他刚才所说的是那个女人吗?她为什么小小年纪要去训练?她为什么要为了阎家所有人而拼命?他居然那么亲切地唤她为“肃儿”,他怎么敢?如果被浩云哥哥听到了,他一定会被问罪的!
  苏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调整了一下情绪。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凤菲,恳切地说:“小姐,有些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难免会有误会。请你不要因为误会她而难过了,好么?”
  凤菲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轻声说道:“你刚才所说的,浩云哥哥都是知道的,对么?”
  苏彦点点头。
  “你为何也知道?”
  苏彦只是忧伤地看着她。
  凤菲看着他那忧伤的眼睛,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说道:“你,你是住在栎园的那个大哥哥,对吗?”她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苍白的脸和病奄奄的身影。
  苏彦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们默默地对视了片刻,苏彦忽然站了起来,轻声说:“小姐,天不早了,回屋里吧。告辞了。”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等一等。”凤菲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苏彦便停了下来,回转身来,温柔地看着她:“小姐还有什么事么?”
  她脱口说道:“准备吃晚饭了,你,你要去哪里?”
  苏彦笑了笑,但他的脸上蒙着布,凤菲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笑意。是的,这双带笑的眼睛,她是曾见过的。在她年幼的时候,她总是偷偷跑到栎园里玩,那个一副病容的大哥哥总是用那样的带笑的眼睛温柔地看她。
  苏彦轻声说道:“小姐,今日之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微微颔首,便大步离去了。
  凤菲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浩云哥哥,她发现,他的背影竟然和浩云哥哥很相像。
  
  那一年,凤菲九岁,随祖母凤太夫人回到梧州暂住。
  作为凤家唯一的嫡小姐,凤菲自小便被众星捧月一般,无论丫环婢仆还是亲朋戚友,都刻意地奉承着,深怕得罪了这位宝贝千金。在京城的时候,因为有亲爹凤子乔“镇”着,又有亲哥凤翎盯着,凤菲还不敢太放肆。但在梧州,太夫人一味宠溺。大哥凤雏为梧州牧,整天忙于公务,而且他比小妹年长了近二十岁,小妹妹和他的长子差不多年纪,在他眼中便如心爱的女儿一般,自然不可能严苛。而长嫂凤少夫人是个相夫教子的温婉贤妻,更不可能对小姑有任何管束。
  于是,活泼好动的凤菲便如放飞的笼中鸟、脱了缰的野马,每天只是尽情地玩闹,就差没有把凤府翻了个底朝天了。而凤府的宏大的后花园便是凤四小姐最喜欢的玩乐之地了,每天都在大花园之中追蜂扑蝶,把丫环婢仆们折腾得筋疲力尽的。
  这一天,凤菲又要婢仆们陪她玩捉迷藏。这一次,她是躲的那一方。
  凤菲决心这一次要藏身在一个绝密的地方,让她们找不到她。她想起了某天曾经过东北角上的一个小园子,门扉紧闭,那院墙上露出来的是森森的树木,院里寂然无声,只是院门边的墙上探出来的那一株红杏开得极好。她想进去瞧瞧,却被陪伴的婢仆阻止了。据说那园子以前是太爷爷住过的,太爷爷殁了之后,那园子就没有住人了,平时一直锁着,而且一般人也不敢走近。凤菲记得那院门的匾上写着“栎园”。于是,凤菲便打定了主意,直奔栎园。
  栎园的院门仍如之前所见的,关闭着。院里寂然无声。
  凤菲不禁发愁了,如果门锁上了,她该怎么进去呢?她走上前去,不抱希望地用力推门,那朱红色的院门竟然慢慢地打开了。原来那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锁的。凤菲又惊又喜。她小心地看看四周,并没有人过来。于是,凤菲便小心奕奕地走了进去,又用力把院门掩上。她准备在园子里随便逛逛,等到外间找人的婢仆呼唤时再突然跑出去,吓一吓她们。她一面高兴地想着,一面朝园里走去。
  这个园子乍一看却看不出端倪。因为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座由一堆太湖石堆彻而成的假山,完全遮挡了视线。那株伸出院墙的红杏就种在假山上。假山两边沿着院墙各有一条石板小路,分别伸向两端,似乎可以绕过假山。而紧挨着假山的是郁葱葱的竹林,林中还有一条弯弯的小道。小道是由白色的小圆石所彻成,干净整洁,几乎没有什么落叶、败草,似乎经常有人打扫的。
  凤菲便放心地沿着林中小路向里走去。小竹林并不大,她只是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便穿过去了,来到一个小草坡上。草坡其实很平缓。草坡下有一座两层的小楼,小楼的楼面似乎有三个厢房。小楼前面有一条曲折的约五尺宽的人工小河,河上是一条石板小拱桥。那小河似乎横跨了小草坡,然后在某一角的院墙下流了出去。小楼四周错落有致地种着常青的树木,却没有种花。那条弯弯曲曲的小石径从小竹林开始,沿着草坡,一直延伸到小拱桥,然后再到小楼前。
  这个小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四周静悄悄的,凉风习习,偶尔有一两声鸟鸣。
  凤菲沿着小径慢慢走到那小拱桥上,但见桥下游弋着数条红色的鲤鱼,自由地在水中追逐嬉戏,她不禁出了神。
  忽然,一个声音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凤菲吓了一跳,抬头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在拱桥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的个子很高很瘦,象竹杆一般,身上的白衣似乎只是挂在一根晾衣杆上。他的脸色很苍白,一脸病容,双目忧伤,正静静地看着她。
  凤菲愣了许久,才回道:“你是谁?你为何在这里?”
  白衣少年淡淡说道:“你不该来这里,出去吧。”说着,他便转身走了,似是要到那小楼去。
  凤菲呆了呆,大声问道:“我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衣少年恍若未闻,只是慢慢地往前走。他走得很慢,白衣飘飘,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刮走一般。小凤菲忍不住追了上去。白衣少年却不理她了,自顾自地慢慢走到小楼的廊下,在美人靠上坐下,微微喘息,似乎已走了很多路,费了很大的劲,累坏了。
  凤菲看着他那越发苍白的脸,竟不由得有点担心。她忍不住说道:“你病了么?要不要喝口茶?”她举目四顾,想看看哪里可以倒杯热茶给他。
  白衣少年有点惊讶地看看她,原本冷冷的眼神也缓和了很多。他轻轻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事,歇歇就好。”
  凤菲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说道:“我娘亲说,如果病了就要在房里好好休息,不要在外面吹风。”
  他惊奇地看着她那一脸的认真,他苍白的脸上不禁有了一点笑意:“是么?嗯,那么你有没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凤菲嘟了嘟小嘴,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却是看着他。
  白衣少年温柔地看着她:“你是凤雏的女儿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凤雏轻轻摇摇头:“凤雏是我的大哥哥。”
  白衣少年恍然:“原来你就是凤菲呀?”
  凤菲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哥哥家里也有一位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妹妹呢。”
  “真的么?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凤菲好奇地看着他。
  白衣少年脸上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半晌,才慢慢说道:“你不该来这里的。你快回去吧。以后也千万别再跑进来了。”
  凤菲刚想说什么,他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来了,你到屋里躲一躲,千万别出来,知道么?”说完,他指了指一楼左边的厢房,示意她进去。
  凤菲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听这位陌生大哥哥的话。他又催促道:“听话,快进屋里去吧。让那些奴才看到小姐在这里就不好了,知道么?”他的眼神很温柔,让人感觉很安心。凤菲迟疑了一下,便点点头,跑进屋里去了。
  那是一个小书房。她躲在窗后悄悄向外张望。不久,她便看到两个家僮模样的人从那前门的竹林里走了出来,径直向这边小楼走了过来。那白衣少年仍是坐在原地不动。
  两名家僮很快便走到跟前了,他们手上都提着一个大食盒。凤菲认得他们是大哥凤雏的贴身仆从,她的心里又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陌生的大哥哥是大哥的客人呢。只见家僮们来到白衣少年跟前,躬身道:“公子,小的们送药来了。”白衣少年淡淡地点点头。家僮便提着食盒进了中间的花厅,把盒里的药盅一一摆在桌上。一名家僮走出来,躬身道:“公子,请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白衣少年淡淡地点点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忽然说道:“张贵,本公子今日想早点吃午饭,你们先去准备吧。”
  张贵忙说道:“是,公子。小人服侍公子用了药之后就马上为公子准备午饭。”
  白衣少年摇摇头:“不,本公子自会吃药。你们先去准备午饭吧,这里等本公子用了午饭后再一起收拾吧。”说完,不容置疑地看着张贵。
  张贵知道这位公子的脾气非常执拗,向来说一不二,便只得应了,又叮嘱道:“请公子一定要趁热把药喝了,还有,千万莫把顺序弄错了。”然后便和另一个家僮走了。
  白衣少年看着他们消失在竹林里,才说道:“小姐,出来吧。”凤菲才从那书房里走了出来。她看着桌上那一字排开的五个药盅,大为惊讶。
  “这些药你都要喝了么?”她有点惊恐地看着他。一次就要喝那么多苦药,实在太可怕了。
  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稍坐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你就出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凤菲嘟着小嘴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呢?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的?”
  他轻轻摇摇头:“小姐,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本就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凤菲茫然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该回去了。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服侍的人要担心了。”
  凤菲迟疑了一下,她知道,如果她再不出去,她们在外面找不到她应该很担心了。于是,她有点不舍地看着他:“如果我走了,没人陪你说话,你一个人怕不怕?”
  白衣少年笑了,温柔地说:“别担心!我一个人习惯了。你出去后千万莫要告诉别人你来过这里,知道么?就算是凤雏,你也是不能说的,知道么?”
  然而此后,凤菲隔三差五地会悄悄跑到栎园看望白衣少年,陪他说话。白衣少年从来不告诉她,他究竟是谁,他也再没有跟她提起他的那个小妹妹。于是,她便唤他“白哥哥”,因为他总是穿着白衣。他也默认了。凤菲喜欢和“白哥哥”在一起,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她和“白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陪她一起玩的是浩云哥哥,不过,他比浩云哥哥温柔而耐心。
  如此过了半年,凤夫人派人接女儿回京。临行前,凤菲伤心地到栎园跟“白哥哥”告别,并要“白哥哥”好好等她回来。“白哥哥”答应了。然而,到凤菲再回到梧州,已是一年后的事了,她再到栎园时,那里已人去楼空,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亲切的“白哥哥”了。
  凤菲最后一次到栎园去,是她十二岁的时候,那天,她听说浩云哥哥选定了太子妃了!伤心的小凤菲跑到栎园的小楼前大哭了一场,哭累的她倒在美人靠上睡着了。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自己的床上!而从此之后,栎园就上锁了。
  
  凤菲又在花园里呆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回屋里去了。
  当晚,睡梦之中,凤菲又回到了久违的栎园。梦中,她仍是那九岁的小姑娘,她到栎园跟“白哥哥”告别,告诉他,她要暂时回京城去,至少要到年后才能回来。他忧伤地看着她,他说:“小菲,哥哥只说一次,你记得也罢,最好忘了。哥哥的名字是……”凤菲惊奇地看着他。他慢慢地说道,“哥哥的名字是‘阎肃’。”
  凤菲痛哭着从梦中惊醒了。是的,是的,她想起来了!她终于记起了所有事情。原来,在她年幼之时,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天大的秘密!真正的阎肃原来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为什么?是凤家一手策划的这一切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凤菲不能理解,她多想找一个人商量一下啊!但是,她能找谁?她应该找谁?“白哥哥”叮嘱她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的亲哥哥。那么,是否意味着,她的亲哥哥也不见得了解这一切?她回想起当年三哥凤翎面对假阎肃时的情景,显然,三哥根本不知道真相。那么大哥凤雏呢?是的,当年,在梧州凤府,是大哥身边的人在照顾着真正的阎肃,可能大哥是知道真相的。但是大哥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呢?而后来,真正的阎肃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凤菲想起“白哥哥”日间与她谈话的情状,他对凤府非常熟悉,显然经常出入此间,而且是得到了父亲凤子乔默许的。那么,“白哥哥”是不是在为父亲凤子乔办事?她想起他来见她也要蒙着脸,显然,他不应该暴露他的存在,他说过他“本就已不在这个世上”了,他不应该冒险前来见她!但是,他为了安慰她,他却来了。他明知道她会认出他,他还是来了!他为什么相信现在的她?就如相信年幼时的她那样?如果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三哥凤翎呢?凤翎一定会追查这一切。太后必然会追究这一切。然后,“白哥哥”会死,假冒的阎肃会死,而深深爱着假阎肃的浩云哥哥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会怎么做?凤家会怎么样?
  凤菲越想越怕,眼泪拼命地流着,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腕,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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