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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2-03 16:05:20      字数:3021

  永民和斯英垂手立在炕下,纹丝不动。
  总指挥对德峰说:“叫娃娃们也上炕吧。”
  永民忙说:“长辈在上,晚辈在下!”
  总指挥瞅了一眼德峰。德峰说:“哦——我女婿马永民,在小学教书。”
  “哪个学校呀?”总指挥问。
  “就是邻庄的小学。”德峰答道。
  “都是公家人嘛。应该上炕,应该上炕。”总指挥爽朗地笑道。
  永民却依然站在炕下。
  总指挥指着德峰说:“邵队长,你好重的王法呀!”
  德峰谦逊地说:“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一边说,一边斟满酒,总指挥不待他说话,仰头一干而尽。
  这时,斯英走到炕前恭教地说:“请总指挥趁热用餐。”
  总指挥又抓起一块肉,却不往嘴里喂,而是眯着眼睛呆望斯英。
  斯英被盯得面红耳赤。德峰大声说:“我长女邵斯英。”
  总指挥却梦魇似的喃喃道:“嗬,风情万种,秀色可餐,贤妻良母,贤妻良母呀!”
  斯英冷静下来,低头鄙夷地笑了一声,拿起酒瓶将酒盅斟满,大声说了一句“慢用”,便和永民一起出门去了。
  总指挥依然痴望着斯英的背影。德峰装作不知,独自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一会儿,总指挥回过神来,才和德峰碰了一杯酒。
  两人你来我往,片刻之间就喝完了一瓶酒。德峰又开了一瓶,向总指挥敬了三杯。
  总指挥已经微醺,对德峰说:“邵队长,叫你破费啦!其实我清楚你的心思——”
  德峰自斟自饮了两杯酒,说:“我能有啥心思!”
  “你别蒙我啦!我阅人无数,还看不清个你——”总指挥神气十足地说。
  “我咋敢蒙您领导!我的心思您当然一看便知。”德峰显出一副委屈的神态。他十分清楚,其实,总指挥说的“心思”,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他却绝对不能说出来。于是,他什么都不再说,而是接连喝了三盅酒。每喝完一盅,他都把酒盅向下一翻,表示滴酒不剩。
  总指挥见了,也如法炮制。此时,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舌头发僵,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就是怕人埋汰吗?这个,我知道。当小队长的,当大队长的,十个有九个,都有这个心思。你们这些人,为大家操过心,出,出过力,也,得罪了,不少人,你放心,有我在,我给你们,撑腰,壮胆——”
  德峰忽然呜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总指挥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了,对你们,我,还是有安,安排的。多给你们,两亩地。不过,你不想,当这个队长,也行——”
  德峰没有答话。他心里明白,总指挥是在耍弄欲擒故纵的计谋,所以他只是闷声喝酒。
  总指挥喝了两盅酒,接着又啃了两根羊骨头,然后又喝了两盅。这时他已经完全醉了。只听他嗡声嗡气地说:“有个人,听说是,九槐庄的。”
  德峰心里一惊:“谁啊?”
  “呃——还是个,女的。”
  德峰已经明白是谁了,却故意说:“老的,还是小的?”
  “不老,不小。”
  “那就是个小媳妇。”
  “对对对。就是个小媳妇子。”
  “那我明天找人问一下。”
  “你不要问。别人,谁都,不知道——”
  “哎呀,这就难办啦!”
  “难办,也得办!”总指挥在德峰腿上拍了一掌,强硬地说。
  “那——我也得知道办啥事啊!”
  “你知道!”
  “我真不知道。”
  “哼。你是个,做啥的,你能不知道?我,听过你的,那些好事。你当我,聋了,瞎了——”
  德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就是不把话挑明。两个人醉眼朦胧对视了一阵后,总指挥终于按捺不住焦躁,说:“陈,水,荷!知道吗?老邵,装聋作哑,真不够,意思。你,把我的事,办成。我,把你的事,办成——”
  德峰听了总指挥的话,心里又惊又喜,嘴上却说:“这种事,难办呀——”
  此时,一轮红日已经从东方升起。总指挥和德峰都喝得酩酊大醉。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两个人在呓语中一边叫着水荷的名字,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咿咿呀呀地唱着:
  要了个大老婆,瞎得就摸不着,做了一双鞋,底子比帮子薄。
  要了个二老婆,嘴上开豁豁,使上去吹灯,灯也吹不灭。
  要了个三老婆,人品倒不错,养了一个娃,少腿缺胳膊。
  要了个四老婆,鼻子比涎水多,做了一锅饭,难吃得说不过。
  要了个五老婆,脸上的麻子多,搽上胭脂粉,还是个黄脸婆。
  要了个六老婆,脊背上背着个锅,晚上睡觉去,炕上垫了个窝。
  要了个七老婆,高的就够不着,跳起来亲个脸,又把腰扭折。
  要了个八老婆,矬的就说不得,晚上睡觉去,被窝里摸不着。
  要了个九老婆,骚的了不得,累了想睡觉,闹得我睡不着。
  要了个十老婆,漂亮得了不得,晚上睡觉去,被窝里男人多……
  
  今天的太阳格外红,又格外大。日出之前,德町已经牵着他刚刚分到的那头骡子,到九棵槐树当中的井上饮足了水。
  这是一头枣红色的骡子,皮瘦毛乏,无精打采,但是身架高大,骨格雄伟,牙口齐整。如果好好侍弄,用不上一年半载,就会长成一头膘肥体壮的上好牲口。
  德町呜哩呜噜地哼着小曲,一路牵着骡子走进草院,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有许多事情一刻都不能耽搁。最紧要的就是得赶紧修建一所圈厩,而且要宽敞。按照分下的地计算,一头骡子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至少还得有两、三只驴。等到有了驴后,骡子就主要用于拉车。眼下,还要立刻置办草料。虽然草院里还有一些晒干了的芦草,但那是给两只羊准备下过冬的,不过眼下也只好先用它们来救救急了。还有,要尽快买一辆架子车,最起码也得做两个手推独轮车。另外,犁耙耱耧锨镢锄铲……少一样都不行。他虽然说不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文词儿,但道理是明白的。还有,还有……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想得他头晕脑胀,于是便不再多想。拴好骡子后,他风急火燎地跑到院子里,大声叫喊道:“日头都上炕了,紧赶起来,开会,开会——”
  开会!他忽然觉得这两个字是那么别拗和古怪。他又不是队长,凭啥要叫喊人开会?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吼道:“开会!开会!”
  不一会儿,全家老小都聚在了堂屋里。
  平生第一次,德町在全家人面前喜笑颜开。在他的感染下,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挂满兴高采烈的神情。
  德町心中充满豪情壮志,激动地说起来:“今个,我们家也开个会。头一次,为我们自家开个会。呃——这个,赶上了好时辰,苦尽甘来啦。若不然,一年四季起五更睡半夜,也混不上个肚儿圆哩。靠队里分的那点儿,刚够塞牙缝的。我的八个儿郎,还不得个个打光棍。”
  多森妈忽然响亮地咳了几声,瞪着德町望起来。
  德町立刻转了话题:“我的八个儿郎,七狼八虎的,个个兵强马壮。呃——这回我们运气好,分了四十七亩九分地,还得了一头骡子。光好地就二十八亩三分,差地只有六亩多。我约摸了一下,如果把肥上足,好好务习,光粮食就能打上一万四千多斤哩。大小人平摊,一人也有一千斤。一人留下六百斤口粮,再留下两千斤籽种,还剩四千斤余粮哩。这还不算埂子塄子、边边垴垴点种下的。娃娃们呀,昨夜里,我高兴的一夜没合眼。虽说现在一穷二白的,在白纸上画图,缺牲口,缺农具,可我们有人马。只要人心齐,就能把泰山移。我就不信哪个人家瞎了眼。”
  德町说到这里,忽听斯琴恨声叫了一声“爹”,立刻意识到又说错了话,便急忙收住了话头。
  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多田、多苗正听得起劲,一看斯琴打断了德町的话,都骂起她来。
  德町瞪了儿子们一眼,接着说道:“我就不信哪家的丫头不抢着进我的家门。好啦,这些都是好事情,可再好的事旁人也不会给的,还得我们个人拼挣去。这么个吧,今儿起,我就领上多木多树多粮修圈棚。我想好了,土块木料就从骆驼圈上拆。多地多田多苗,到青湖里铲草去。多森妈你把家里管好,蒸上一锅白面馍,叫儿子们吃好吃饱,身上有劲。呃——老天不等人呀,就要打春了,哪个事都不能耽搁。呃——锨把镢头还有车的事,等我盘算盘算再说吧——”
  
  此时,德谷一家也都坐在炕上,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炕是冰凉的,他们的心情也如在冰窖一般。屋外,刮着阵阵北风,把院里的灰土草渣卷得上下翻旋。
  德町抱着头不停地叹息,屋里的气氛愈现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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