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芳心暗许

　　“小姐回府啦！”
　　这个消息，对于知府官邸来说，真是从天而降的喜讯。大家奔走相告，个个面带笑容。自史翠环失踪的那天起，府中上下几乎无人敢言笑。丫环仆人们在主子面前，更是谨小慎微。而今，太夫人的脸上舒展了，举府上下也就有了欢声笑语。尤其是武彪等人，深知史翠环武功不错，可以起到他们所起不到的作用，自然更是欣喜。
　　然而，史翠环却有自己的心事，整日里把自己关在绣楼里，不肯与别人接触。太夫人只以为孙女受了惊吓，休息几天情绪就会稳定下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有史翠环的母亲，看出了女儿心中有难言之隐，结果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也没有从女儿嘴里套出话来，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史文升。可是，史文升心中已装着两件举足轻重的大事，一是太夫人的七十大寿要办的排场；一是要防范那些黑道枭雄，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女儿既然已经回来了，总算了却了一件大事，也就顾不得去追究女儿究竟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这天晚上，春月如钩，微风习习。史翠环在屋中感到烦闷，便带上贴身丫环墨玉，来到了静谧的后花园。
　　墨玉以为史翠环又要焚香祷告，早把香炉带在身边。可是，她把香炉端端正正地摆在石桌上好长的时间，也不见史翠环焚香。
　　墨玉问道：“小姐，你不拜月啦？”
　　史翠环道：“我的心事，即使告诉月亮神，也无济于事，不拜也罢。”
　　墨玉道：“小姐，自你回府以来，整日不苟言笑，想必是心事很重。如果小姐不把墨玉当成外人，何不说给我听。一来可以减轻心中的重压，二来我也许能帮小姐出个主意。”
　　史翠环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说起她与墨玉的关系，虽虽然有主仆之分，实际上却情同姐妹。多少女儿家的悄悄话，在夜深之时，仍然说的没完没了。可是，此时此刻，史翠环却犹豫起来。
　　墨玉道：“小姐，那天在泰山脚下，你登上打擂台，我的两手攥出了一层冷汗。当雷天豹眼看就要用钢叉刺中你的时候，我也顾不得许多，跳下观擂台要同雷天豹去玩命。幸亏那个叫叶雄飞的醉侠救了你，这才保全了小姐的性命。那天我看得很清楚，是你在管家耳旁嘀咕了几句，管家才死活拖住叶雄飞。墨玉也不怕小姐恼，你回府之后这般心事重重，一准是为了那个无情郎。”
　　史翠环脸一热，嗔怒道：“休得胡言乱语！”
　　墨玉吃吃笑道：“小姐，墨玉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为何擂台失火后，不见了叶雄飞，也不见了你？”
　　史翠环低下了头。那时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当时，史翠环见叶雄飞一掌击飞了雷天豹，又惊又喜。惊的是，叶雄飞在丈外远，就能用内功击败嚣张一时的雷天豹，堪称天下武林第一人；喜的是，自己终于盼到了一表人才的如意郎君。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叶雄飞登台打擂，并非是为她而来。于是，她急中生智，忙暗中吩咐管家不可放走叶雄飞。当她看见叶雄飞披红挂绿，被几名家人抬着走向观擂台时，由不得暗自发笑。她想，只要把叶雄飞抬到父亲面前，那亲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谁曾想，她只顾得暗自高兴，不提防突然飞来一个火球，在擂台上炸开了。她躲闪不及，被火燃着衣裳，一头栽下擂台，顿时昏死过去。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块青石板上，耳边响着淙淙的流水声，脸上的面具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她看见叶雄飞站在自己的身旁，正默默地望着自己。
　　“是你救了我？”
　　叶雄飞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小酒葫芦。
　　这时候，史翠环才感觉到口中有一股酒的清香。显然，正是那葫芦里的酒，使她清醒过来。面对两次使自己死里逃生的救命恩人，她如何不感动？
　　她想挣扎着坐起来，然而浑身一阵灼疼，使她不禁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火烧得不成个样子。不少地方，裸露出雪白的肌肤，不免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一个女儿家，在一位青年男子面前暴露出许多的肌肤，如何不使她害羞？可转而一想，按照打擂台的规定，胜者便选为自己的郎君，早晚便是他的人了，这才稍稍心安一些。
　　“小姐，你的伤势很重，必须马上治疗，否则毒火攻心，就难活命了。”
　　史翠环没有言语，只是眼巴巴地瞅着叶雄飞。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治疗，也不想知道应该怎样治愈烧伤。然而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分明在告诉叶雄飞：我已将身体交给了你，随便你怎样摆布吧！即使难以留得性命，只要有你在身边，死也心甘情愿。
　　叶雄飞默立在那里，仿佛感受到了史翠环的心声，那眉宇间蓦然笼罩一层阴影。
　　史翠环本是多情的女儿家，看到叶雄飞那种神色，心中不免凉了下来。想到在擂台之上，自己就已经查觉到叶雄飞无意入赘知府，那眼里就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泪水。
　　“你很讨厌我吗？”
　　叶雄飞没有言语，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说句心里话，以叶雄飞的年龄而论，正是渴望追求异性温存的时候。面对如花似玉的史翠环，如何不动心？然而，一想到史翠环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那一颗旌动的心，便一下子冷了下来。
　　“如果你只是出于慈悲之心才来救我，就请你走开吧！”
　　叶雄飞的眉峰紧蹙起来。他没有想到，史翠环会说出这种话。当初，他登台打擂，确实是出于慈悲之心。否则，不但史翠环会在黄面狻猊雷天豹的手下丧生，无数百姓也会死于一场混战之中。而自己再次救下史翠环，同样也是出于慈悲之心。他不能眼看着史翠环浑身起火，而见死不救。可是，自己的慈悲之心，并没有得到史翠环的理解，反而说出这样令人难以接受的话。假如自己真的走开，岂不是白救了她两次？
　　“小姐，难道我救你，还要受你的制约吗？”．
　　史翠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神情分明在说，既然你是无情之人，又何必非要救我？你只管去吧，我情愿死在这里。
　　叶雄飞为难了。他十分清楚，如不赶紧治疗史翠环的伤势，毒火很快就会通过皮肉渗入到血液之中。那时节，即使华陀转世，也无能为力了。
　　“小姐，”叶雄飞说道，“你太任性了。难道你的生命，只属于你自己吗？据我所知，再有几天，就是你祖母的七十大寿。一旦你不能如期赶回府中，只怕你祖母的大寿就做不成了。”
　　史翠环道：“你不必拿祖母的大寿勾我的心思。即若让你救活了我，我也没有脸面回到府中去。”
　　叶雄飞不解地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史翠环道：“这样明白的道理，还用我多做解释吗？擂台比武，早被雷天豹喊得明明白白。你既然赢了他，却又拒我于千里之外；叫我今后如何见人？这是其一；我乃一女子，被你弄到这个地方，且又衣不遮体，一旦被人知晓，又有何脸面活在世上？这是其二。假如你的姐妹被逼到这种地步，你也会无动于衷吗？”
　　叶雄飞语塞了，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史翠环的质问。可是，若让他就此应允这门亲事，他又难以接受。眼见得时间在匆匆流逝，而史翠环丝毫没有求生的欲念，倒使他着起急来。于是，他把心一横，说出一句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活。
　　“小姐，实话告诉你，我已另有所爱。”
　　“你骗人！”
　　“她也是武林中人，姓肖，芳名秋妹。”
　　“她？”
　　史翠环言罢，突然挺身而起，奋力将头向青石板撞去。叶雄飞手疾眼快，忙抢前一步，将史翠环紧紧抱住。史翠环身子一软，倒在了叶雄飞的怀里，那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小姐，你莫非认识她？”
　　“她是铜臂力士常乐之妻，也亏你想得出来！”
　　叶雄飞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却一阵酸楚。自从五年前，他与肖秋妹相遇以来，心中时常挂念她。没想到如今她已做了别人的妻子，空负自己一片相思之情。只恨自己一时失口，在史翠环面前吐露了心中的秘密，真是羞愧难当。
　　“你是要我活？还是要我死？”
　　叶雄飞明白史翠环那话的意思，却又不肯违心地答应她。然而，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办法，不禁暗暗叫苦。看起来，对人生慈悲之心，有时也会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会引来灾难。
　　“小姐，你何苦要如此逼我？”
　　“你又为什么不顾及我的终身？”
　　“我有深仇大恨，一生注定浪迹天涯。倘若入赘知府，便会作茧自缚。”
　　“我既有意委身于你，便情愿随你闯荡江湖。你的深仇大恨，也便是我的深仇大恨。”
　　“只怕我将你带在身旁，反而行动不能自由。”
　　“只要你心中有我，就不会视我为累赘。”
　　叶雄飞叹了一口气，天下竟然有如此的痴情女子，真是令人无可奈何。
　　蓦然间，史翠环浑身一震，猝然地闭上了眼睛。那乌黑的散发，在风中不安地飘动着。
　　叶雄飞由不得一惊，情知毒火已经渗入了血液，史翠环生命危在旦夕。此刻，他后悔不迭。明明知道毒火一旦渗入血液，就会危及史翠环的性命，却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到了这般紧急关头，他哪里还敢怠慢？只见他忙摘下酒葫芦，将药酒慢慢倒入史翠环的口中。
　　俄倾，史翠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睛也慢慢地睁开了。然而，葫芦中的药酒虽然能够解毒，却治不了根本。况且，那葫芦中的酒原本有限，一旦用光，史翠环必死无疑。
　　“小姐，恕我无礼了。”
　　“你……要怎么样？”
　　“如果不立即消除你皮肤灼伤处的毒火，一旦药酒用完，我就无法使你起死回生啦！”
　　“可是……你还没有答应我。”
　　此时此刻，史翠环的气力已经不支了。她软软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
　　叶雄飞情知不能再拖延了，忙将史翠环双手托了起来，走到早已准备好的一汪池水旁。这是叶雄飞方才趁史翠环尚未清醒之时，草草筑成的一个简单的洗澡池。池水很浅，躺在里面，刚好能够漫过人的身体。
　　只见叶雄飞将史翠环轻轻地放在池旁，然后把葫芦中的药酒倒入池里，便盘腿坐在地上，掌心朝向池水，运动内气。顷刻之间，在他掌心的慢慢推动下，池水泛起了涟漪，并渐渐腾起了热气。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便动手脱去了史翠环的衣服，将她轻轻地放入了池中。一时间，赤身裸体的史翠环，羞得无地自容。想要挣扎，却没有力气，便由不得恼恨起来。
　　“叶雄飞，你既然不肯娶我，又让我在你的面前一丝不挂，分明是羞辱我。你不如现在就把我杀死！”
　　叶雄飞席地而坐，双目闭合，并不理会史翠环的喊叫。他暗暗运动真气，继续往池中发功。
　　史翠环躺在池中，感觉到水温在不断升高，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那雪白的肌肤，渐渐变成了粉红色，就仿佛一尾红色的㺯人鱼，静静地沉在水中。尤其那张粉红色的脸庞，泛起两朵美丽的红晕。一双黑自分明的大眼睛，含着溶溶闪光的春色。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轻松。那颗痴醉的心，宛如干渴的禾苗沐浴在甘霖之中。不知不觉中，她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当史翠环醒来的时候，蓦然发觉自己睡在温暖的被窝里。仔细一看，雅致的房间，竟然是自己的闺房。烛光下，墨玉伏案睡得正香。那曾经发生的事情，虽然历历在目，却好像是在梦中出现的幻景。
　　她清楚地意识到，醉侠叶雄飞第三次又将自己从酆都城救回了人间。
　　然而，叶雄飞如今却在哪里？
　　史翠环抬眼望着弯弯的春月，回忆着自己曾与叶雄飞在一起的情景，一阵甜蜜，一阵害羞，又是一阵怅惘。
　　“小姐，”墨玉说道，“我从小就服侍你，又同你在一起练功，得到你数不尽的好处。而今见你这样郁闷，真不知该如何替你排解。方才我问你，擂台失火后，为何同时不见了你和叶雄飞？这好半天，你也不回答，只是站在那里发呆。我也不怕你恼，我寻思着，说不定这两天来，你一直和叶雄飞呆在一起呢！小姐，墨玉没说错吧？”
　　史翠环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鬼精灵呀！就算和他呆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呢？”
　　墨玉笑道：“从此害了相思病呗！”
　　史翠环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出比武择婿的念头。”
　　墨玉道：“若不设擂台，哪里会引来叶雄飞？”
　　史翠环道：“可是，叶雄飞心里根本没有我。”
　　墨玉道：“我可不信这话。论小姐的才貌，百里挑一，哪个少年郎会无动于衷？只怕这会儿，他也正在想你呢！”
　　史翠环道：“你不要给我吃宽心丸啦！”
　　于是，史翠环就将叶雄飞三次救自己的情形，简明扼要地讲给了墨玉听。只是那些令人脸红的情节，她故意隐而不谈。即使如此，也够让墨玉为史翠环愤而不平的了。
　　“小姐，叶雄飞现在何处？”墨玉道，“我虽然比不得红娘，也要问他个明白！”
　　史翠环道：“他来无影，去无踪，我哪里知道他的去处？”
　　墨玉道：“他能上天入地？”
　　史翠环道：“傻丫头！能上天的是神，能入地的是鬼。可他虽然非神非鬼，却也和神鬼差不了多少。就拿把我送回府中一事，这里戒备森严，连飞进一只苍蝇也能被发现。可是，他背着我，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绣楼，连你这样聪明伶俐的人，都没有查觉。”
　　墨玉沉默了，不禁陷入了深思。忽然，她的心一动，脑中产生一个念头，那眼睛也一下睁大了。
　　“小姐！”墨玉叫道，“何不去常乐的家中找他！”
　　史翠环一怔，呆呆地望着墨玉，一时没有闹明白。
　　墨玉道：“小姐，他不是说另有所爱吗？由此可见，他与肖秋妹必有一段恋情。而且，他肯定不知道肖秋妹已经嫁给了常乐。如今你既告诉给了他，他哪有不去问个明白的道理？说不定赶到常乐家里，还能看到一场好戏呢！只是事不宜迟，咱们必须马上动身。如果去晚了，可就不容易寻他啦！”
　　史翠环心中一亮，觉得墨玉讲得很有道理。然而，欣喜过后，脸上又被一层阴影笼罩住了。
　　墨玉问道：“小姐，我的分析，难道不对吗？”
　　史翠环道：“你的主意倒是不错，可我们却不能马上动身。”
　　墨玉道：“为什么？”
　　史翠环道：“后天就是祖母的七十大寿，我若不在场，岂不让她老人家伤心？”
　　墨玉也为难了。自史翠环失踪那两天，府里就好像沉入了地狱，自上而下都哭丧着脸。这一回小姐若再跑出去，太夫人的七十大寿，就真的办不成了。可是，去常乐处寻找叶雄飞，这是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去，小姐的终身可就耽误了。思来想去，墨玉也琢磨不出一个好办法。
　　史翠环更是着急，唯恨自己没有分身术。她颦眉望月，紧咬下嘴唇。
　　“小姐，”墨玉突然叫道，“这事只好求普宁寺的长老啦！”
　　史翠环道：“让方丈来说服太夫人，放我去寻叶雄飞？”
　　墨玉笑道：“那是个笨法子。俗语说，劝不如骗。就让那个老和尚对太夫人说，你犯了克星，有生命之忧，若逢大悲大喜，必死无疑。故尔，必须避出府中，在千佛山静养，方能平安无事。太夫人最信那个老和尚的话，一准答应。”
　　史翠环道：“主意很好，可太夫人怎肯让我去住和尚庙？”
　　墨玉道：“难道尼姑庵也不成吗？”
　　史翠环笑道：“你的鬼点子可真不少。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干佛山进香。”
　　墨玉道：“好，我这就去禀告太夫人，就说小姐身体越来越弱，有邪气缠身，夜间老做噩梦。请太夫人准你去千佛山进香许愿，保个平安。”
　　史翠环道：“不必罗嗦，你快去吧！”
　　墨玉笑着答应一声，一阵风似的走了。
　　史翠环独自一人，觉得后花园好生冷寂，便移动莲步，向绣楼走去。她相信口齿伶俐的墨玉，—定能够把太夫人说得晕头转向，信以为真。想到此处，她不禁暗暗地笑了。又转而一想，叶雄飞未必如墨玉所说，去常乐家找肖秋妹问个明白。即使去了，并在那里见到他，结果又会怎么样呢？倘若再碰了钉子，可就真的没法子活下去了。然而，若是不去，更不死心。
　　可怜一个女儿家，平白生出这许多的烦恼。倘若没有那一把霹雳火，叶雄飞也不会把她背到深山泉水旁。那里若没有泉水，她也不会被叶雄飞赤身裸体地浸泡在温池中。如今自己干干净净的女儿身，被他看了去。除了死心踏地嫁给他，还能再和谁成婚？况且，她已经把自己的心给了他，又如何收得回来？
　　史翠环越思越想，越爱越恨。当时，她以为只要自己以死相逼，叶雄飞就无法弃她而去。谁料想，他竟然趁自己昏睡之时，悄悄地送回了府中。而今，她横下一条心，叶雄飞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然而，史翠环并没有预见到，爱情悲剧的序幕从此拉开了，自己并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