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棠似旧

　　一阵下课铃响过，林茂森和凤阳夹在放学的学生中走出校门。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
　　“怎么样？明晚来我家做客。”林茂森笑说：“小凤回来都两个多月了，你都没带她过来玩。婉蓉天天催问我，搅得我不得安宁。”
　　凤阳右腋夹着厚厚的讲义夹，左手拍着林茂森打趣的说：“去药店买一副安神丸吃就没事了。”
　　“我没病，吃了会起副作用。”林茂森说：“小凤好吗？回来习惯吧？”
　　凤阳微笑说：“这里是她的故乡，生她养她的地方。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没有那么娇气。”他停了停，又说：“回来以后，宗政几乎天天接她出去，带她去他店里。”
　　“是吗？能得到宗政如此疼爱，小凤一定很讨人喜欢。”林茂森说。
　　凤阳连忙说：“小凤性格文静，不太爱说话。她和我话很少，和宗政话也不多。春节去宗政家拜年，多数时间是和厨娘在厨房做饭做菜。”
　　林茂森埋怨道：“你居然带女儿去给宗政家拜年，却不上我家一趟。”
　　凤阳急忙解释：“哎，讲道理好不好，这两个月宪兵重兵把守各个街口，出门极不安全。宗政是凭借他手中的通行证才可以出入自由。再说了，咱们两家是世交，没理由不想带女儿去串门，实在是不得已。”
　　林茂森不再责怪凤阳，换了个话题：“听文华说，你准备让小凤读书？”
　　“没办法，她在火车上把毕业证和标本弄丢了。”凤阳叹口气说：“一回来就给我增添思想负担。为了重新考取一张毕业证，我安排她在女子师范学院读书。宗政也赞成，小凤回来什么也不懂，根本没有社交能力，我们不想让她过早地进入社会工作。”
　　林茂森吃惊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小凤在火车上弄丢了标本？什么标本？”
　　“蝴蝶标本。我和淑茵搜集的三本标本，还有她自己制作的一本标本。”凤阳说：“平时就爱弄蝴蝶！”
　　“什么？淑茵的遗传因子一点不漏地传给了女儿啦！”林茂森万分惊叹。
　　“是啊。我母亲爱玩玉石的毛病也传给了小凤，这正中宗政下怀，常带她去他店里教她做玉石鉴别的活计。”
　　“女子师范学院远离市区，路又偏僻。你不担心？”
　　“学院的生活方式正好是寄宿，每星期六回来一趟。她在日本读书时也是这样。”
　　“你真没想过，不怕女儿受气？”林茂森大惑不解。
　　凤阳淡淡一笑，轻松地说：“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传到下一辈？时间过了二十年，再怎么心胸狭窄的人多少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释怀。”
　　林茂森不无担忧地说：“江山易改，本性能移。她订出了一大本的校规，令许多学生受不了，你送女儿去她那儿读书，简直是虐待嘛！国立大学不行吗？”
　　“国立大学是要考试录取进去的，我不想被人揪着小辫子说三道四。女子师范有一些特别，交够一笔钱就可以进去。小凤错过了考试，中途就读，她去师范学校是再好不过的。再说这所学院有历史，很传统，挺适合女孩子读书。”凤阳说。
　　林茂森无奈地摇了下头，说：“现在已经解禁，这两天一定要带小凤来我家。婉蓉特别想见她，不知她长得像不像淑茵。”
　　“宗政说长得像我，其实她长得跟淑茵更像些。”凤阳笑说。两人走到十字路口分了手。
　　
　　星期天的清晨，风和日丽，小鸟在这边枝头叫，在那边枝头跳，唱着春天美妙的歌曲。天空蓝得如一碧如洗的大海，阳光下飞虫在不停地飞舞。桉树的花蕊在热烈的阳光下浓烈地绽放，从远处望去，一树的黄澄澄，金灿灿的的霞云覆盖枝梢，空气里飘散着阵阵清香，吸引着成群结队的蜜蜂。
　　山岛安排好工作，牵着他的军犬，步行出了司令部大门。不经过石桥，而是向左边的野草灌木丛中走去。他拨开有一人高的密密的荆棘。沿着围墙墙根摸去。一刻钟之后，来到司令部的后背，那里是枝繁叶茂的灌木丛林。山岛摸摸军犬的脑门，与它做了无声的交流，乖顺的军犬开始紧张地寻觅。
　　军犬带着山岛往绿荫匝地只透着星星点点光线的林中深处走去。走进森林，地上堆积着厚厚软软的落叶，踩上去树叶在脚下不停地吟唱。密林中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树木气息，气息中又混杂着一缕腐叶与泥土的气味。阳光从密密重重的繁林密叶的罅隙中穿透而过，筛漏而下条条缕缕，斑斑点点的碎金，给幽深的森林平添了宁静的色彩。森林是百鸟的天堂，他一走进林中，立即沐浴在鸟的歌海中。只听鸟声鼎沸，有的鸣声清脆，有的呢喃啁啾，有的低声细语，有的婉转悦耳，有的低沉浑厚，有的尖锐高亢，有的一连串急切地唱个不停，却动听圆滑；有的断断续续地争鸣，却从容不迫；有的一只领唱，然后是一片熙熙攘攘地唱和，却优扬协调。山岛抬头观望唱歌的鸟儿，却没见到一只，只听见深深的叶丛中依旧传来鸟儿的啼鸣。军犬兴奋地吠了两声，林中倏然阒静了片刻，过一会儿又恢复了闹嚷嚷的气氛。林中闯入生人，小动物慌张失措在四处逃窜，淘气的军犬总要高声犬吠，小动物更是没命地躲藏，胆大的回头瞧瞧生人，又很快躲起来。山岛置身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心情是少有的豁达舒畅，他贪婪地呼吸清新芬芳的空气。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总算走出了错综复杂的森林，淘气的军犬因为贪玩浪费了不少时间。一走出森林，一面湛蓝的亮白的湖水立即展现于眼前。湖畔漫天飞舞着青绿的芦苇。芦苇下丛生着可爱的紫云英、益母草，路边菊。他悠闲地沿着芦苇边漫步，足下的地势逐渐变高，他迈上一座土坡，眼前顿时一亮，五光十色、万紫千红的野花喧闹拥挤地开放。蜜蜂蝴蝶成群成群地在花瓣上半空中翩翩起舞。空气里散发着醉人的芳香，也散发着扑鼻的草香和泥土的气息。杜鹃、桔梗、金雀、毛莨、聚铃花、满天星、半支莲……如星星般点缀在广阔的萋萋芳草中，如火如荼地怒放。
　　山岛站在无边的花丛中，心中那份失落感愈加浓重，阳光直照头顶，风寂寥地从身边吹过，他仍怅惘地伫立在花丛中，三两只粉蝶从他眼前飞过也未察觉。
　　
　　时近黄昏，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厨房里，婉蓉在灶前忙着做菜，林文华在给母亲打下手，林茂森和文燕在客厅下象棋。父女俩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几声轻叩声。林茂森催促女儿：“快去开门，他们来了！”文燕飞也似地跑去开门。
　　凤阳站在门外，满脸笑容地看着文燕，说道：“凤叔叔来啦。”
　　“你迟到了。说好七点，现在都七点十分了。”文燕说着话时，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凤阳身后的一个女孩。
　　林茂森与婉蓉紧随着女儿身后。婉蓉终于看到了凤阳的女儿。她穿着一件淡蓝色混纺布学生式的春装连衣裙，脚着淡蓝色滚刺绣花边短袜，黑色平底鞋，梳着两条垂胸的没有装饰的长辫。她腼腆地站在父亲身后，嘴角淡淡地挂着一抹恬静温馨的笑意，双手很规矩地自然地垂放在衣摆下。婉蓉霎时惊呆了，恍惚间看见了淑茵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她情不自禁地拉起凤蝶有些温凉的手，欣慰地对凤阳说：“小凤真是至洁至纯！像极了淑茵。”
　　林茂森注视着凤蝶，感叹道：“十四年不见，小凤长大了！长得标致极了！”
　　幸福的笑容荡漾在凤阳脸上：“有其母必有其女。将来小燕也会长成第二个婉蓉。”他把林茂森夫妇介绍给女儿：“还记得你的林伯伯林伯母吗？”
　　凤蝶带着莞尔的甜顺，她略略弯腰，轻柔地问候：“伯父伯母好，多年不见，请多关照。”
　　婉蓉高兴地牵着凤蝶走进客厅，叫来林文新、林文华。实际上他们兄弟早候在客厅了。
　　“你们好。”凤蝶礼貌地向兄弟俩打招呼，她与林文华早已见过面，氛围不陌生。
　　婉蓉拉着凤蝶的手坐在餐桌旁，大家开始围着桌子吃饭。婉蓉的手艺棒极了，凤阳吃得赞不绝口。婉蓉把菜夹进显得有些拘束的凤蝶碗里，一边和她说话，试图打消她的紧张感，凤蝶的汉语说得纯正流利，带有日本一种绵软而淡甜的语音。婉蓉发觉自己一见到她就打心眼里喜爱她。
　　婉蓉给凤蝶盛了一碗鲜螺汤，看着她喝了一口，问道：“好喝吗？”
　　“好喝。”凤蝶由衷地说道。
　　“吃菜。”林文华夹了一筷子的柠檬鸭放在凤蝶碗里。
　　“谢谢蚂蚱哥哥。”凤蝶顺口说道。
　　这句童年的稚语当场逗乐了一屋子的人，笑声飘荡在屋子里，久久不曾消散。
　　
　　春日的微风和煦地迎面扑来，四周燕觅旧巢，紫燕织柳。一望无际的碧空下飞翔着群群鸟雀，一大群留鸟低低地掠过云层，在半空中喜悦地飞翔。女子师范学院内洋溢着融融春意，校园内处处飘荡着朝气蓬勃的歌声和笑声。穿着天蓝色上衣，黑色圆裙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在教学楼进进出出，有些学生在花圃里、树荫下、草坪上朗读、聊天、赏花，阳光下的校园充满了生机勃勃。
　　凤阳带着凤蝶乘坐一辆人力车来到学院门口。凤阳牵着女儿下车，他凝视着女儿有些胆怯的眼眸，叮嘱道：“爸爸的话你记住了吗？女子师范学院与东京女子大学不同，你要尽快学会入乡随俗，适应环境，与同学和睦相处。但是，切记，要言寡，心静。静水流深，大智若愚。”
　　“知道了。”凤蝶柔顺地点点头，她注视着父亲的脸庞，担忧地提醒父亲：“爸爸，你别忘了嘱咐栾阿婆照顾好我的兔子哦。”
　　凤阳把装得实实的旅行袋递给凤蝶，说道：“你从家门口出来，一共说了三次。爸爸还没健忘。你安心读书吧。”他回头见一名留着齐耳垂直短发的女生站立在传达室门前望着他们。“进去吧。他说。凤阳站在铁门外，目送女儿走进大门。
　　那个短发女生迎着凤蝶走来，她把凤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叫凤蝶？”见凤蝶点点头，她便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周玉芬，学院学生会会长，新学期负责新生的报到工作。跟我去校长办公室报到。”
　　凤蝶顺从地跟在周玉芬身后向校园里走去。她回头望向校门，父亲仍伫立在大门外，目光饱含着深深的依依不舍。她的心头一阵怆恻，眼里潮潮地滚动着盈盈泪珠，鼻子里一阵酸涩。她向父亲轻轻地挥挥手，泪珠潸然而落。凤阳目送女儿单薄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校园里，方转身乘人力车离去。
　　凤蝶跟着周玉芬走进教学楼三楼校长办公室。办公室窗明几净，窗台上一盆米兰静静地散发着一串串沁人肺腑的清香。院长梁继超端坐在办公桌前，她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压眉黑眶眼镜，下巴尖瘦，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一头硬直的短发衬托出她的精明强干。
　　梁继超抬起头，紧盯着跟在周玉芬身后的女孩。凤蝶穿着一件淡紫色圆领圆摆衣衫，深紫色过膝圆裙，白袜黑鞋，整个人清秀脱俗得宛如一滴清亮的水珠。梁继超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凤蝶洁白细腻的小脸上，她标致端正的五官让她想到了二十多年前有一张同样的脸孔。许多年过去了，她仍无法释怀，有个清秀俊逸的男人为了同样的一张脸孔竟然守身二十年，令她愤然。同在一片蓝天下，却极少往来，即使偶尔见到面，说话也是三言两语，打发了事。
　　凤蝶抬头，碰到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吓得神经立刻紧绷，内心慌跳。她一接触周玉芬，就知道她是个厉害人物，既然周玉芬如此的架式，可想而知梁继超更是不得了。她低着头，不敢正视梁继超那双带神经质的眼睛。她仿佛觉得自己像一件物品被梁继超肆意的目光审视，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梁继超开口问：“听说你前不久刚从日本回来，在日本都读了什么书？”她的声音严肃，面孔呆板，一张脸孔没有一丝表情。
　　凤蝶闻言，父亲没有跟梁继超说明她读书的履历，于是回答道：“读完义务教育。”
　　梁继超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学生登记薄，让凤蝶在上面作记录。然后发给一本纪律手册，严肃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学院的一名学生。在校时要遵纪守法，尊敬师长，服从校规，不许穿校服以外的服装，不许浓妆艳抹，不许大声说笑，不许看课本以外的书籍。如有违反严惩不误。最重要的校规是读书时一律不许谈恋爱，一经发现立即通报开除！回去把纪律手册背熟，我一有时间就抽查。”她的声音又冷又硬，不容置辩。她交代完，吩咐周玉芬带凤蝶去行政室领取生活日用品，领取校服。
　　周玉芬提着新桶、新铺席走在前头，凤蝶抱着新棉被、新校服，背着旅行袋紧跟着周玉芬。穿过林荫小道，冬青小径，一片苍翠的竹林呈现眼前，六栋平房静静地卧在林中。一阵清风吹来，凤蝶顿觉一阵清爽，压抑的心情也随风而去。她边走边憧憬未来的学习生活，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上一抹笑容。
　　周玉芬回头瞥了眼凤蝶，不冷不热地说：“你是这个学期第三个插班生，你们三个都是国文系二年级二班的学生。”
　　“哦。”凤蝶简单地应道。她看得出周玉芬对她没好感，语气相当的不友好。不知是什么原因，周玉芬和梁继超一样似乎对她有很深的成见。于是她静静地走她的路，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忧郁。
　　六栋平房排成两行。凤蝶跟着周玉芬走到第二排第三栋平房最后一间宿舍，路过的每一间宿舍一眼望去都很干净整洁，每一间宿舍的摆设都是一致的：室内放着四张木架高低床，面对面摆着，中间的一条走道靠窗处放着一张小书桌，墙根搁置着一排提桶、脸盆，窗台边摆放着一排口盅、皂盒。每间宿舍摆设都显得紊丝不乱，井井有条。
　　在最后一间宿舍里，几个女生有的聊天，有的看书有的呆坐。看到周玉芬又领来一个小巧玲珑，留着两条垂腰长辫，容貌清纯的女生，人人脸上露出一副愕然的表情。周玉芬把铺席往靠门边的一张下铺一放，对七个女生说：“我们班来了第三个插班生，你们宿舍来了第三个新舍友。她叫凤蝶。”
　　凤蝶放下行李，向七个女生略略弯腰，说道：“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迷惑地望着周玉芬。周玉芬斜视了眼面带真挚笑容的凤蝶，对她们说：“她从日本回来，她不懂的地方你们教教她。”语气里充满了蔑视。
　　几个女生和凤蝶随便地点点头，算是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