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场花事

　　林文华走出工厂，路过明秀公园，远远看见凤阳的背影。
　　“凤叔叔。”林文华叫住走入园中的凤阳。
　　“哎呀，是文华。”凤阳遇到林文华，很是高兴。
　　两人一阵热烈的寒暄。
　　“凤叔叔，我听说凤蝶回来了？”
　　凤阳笑说：“对呀，对呀。回来有一段时间了。”
　　“她打算做什么？”
　　“读书。”
　　“读书？她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
　　凤阳叹口气，告诉林文华，凤蝶在回来的路上把毕业证弄丢了。
　　“没有毕业证，找工作很难的。只好让她继续读书。如今这世道这么乱，还是让她读书好点儿。”
　　“读什么书？”
　　凤阳说，凤蝶就读于女子师范院校。
　　“那所学校好像在雁泊湖附近。”林文华说。
　　凤阳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他说：“没错，小凤想先看看学校，我刚送她去那里，此时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蝴蝶很多。我过一会儿再去接她。”
　　林文华说：“凤叔叔，让我去接她吧。我想知道她还记得我吗？”
　　凤阳一听，笑了：“那敢情好啊！你去接她吧。”
　　林文华转身叫来一辆黄包车，朝雁泊湖奔去。
　　雁泊湖远离市区，正值洋紫荆开花的时节，去往雁泊湖的道路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粉红、淡紫色花瓣。枝头上的花开得热闹非凡，仿佛在赶集似的。这条道路有两里多长。渐渐地，洋紫荆林里杂进了些紫竹，越往前紫竹越多。透过婆娑的竹落，看到了女子师范学院隐约校舍。林文华跳下车，付了车钱，他站在紧阖的院校大门旁，眺望了一阵，院校没有开学，里面寂静清冷，阒然的校径堆满了厚厚的落叶。林文华转头朝大门附近的一条小路走去，他沿着三米多高的围墙根下行走，围墙下杂草丛生，荆棘遍布。他走到学院后面，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青翠草地。踏着地毯似柔软的青草，沐浴在温暖的熏人欲醉的花香的微风中，有一种清新的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是一片旖旎秀丽、优美怡人的芳草地。花卉多为百合科、蔷薇科、伞形花科。有铃兰、萱草、海葱、百子莲、风信子、三色堇、桂竹香、雁来红、千日红、醉蝶花、紫茉莉，还有飞燕草、鸭拓草、吉祥草、含羞草、凤尾草、仙鹤草、铁线莲，还有许多叫不出的花草……迎风摇曳的花儿草儿一堆堆一层层，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在朝阳下热烈地绽放，呈现着一派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溢彩流光的景象。
　　林文华走进五彩缤纷的大自然的世界里，忘我的陶醉了！祖国的山河让他眷恋！他深情地放眼眺望，波浪似的土坡像织不完的缎锦绵延伸展，视野尽头是一线黛绿色的白云缭绕的林海。
　　林文华信步走着，迈过烂漫的花草丛，惊扰起一大堆蝴蝶。他徜徉在花海中，心中那份自信在一点点地消失，失望却一点点地增多。他朝牵牛花缠绕的紫薇丛随意望去，心头一阵欢欣。在紫薇丛里，有一只像一团雪球似的小白兔正在悠闲自得地啃叶子。它抬头瞟了眼生人，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啃叶子。林文华走过去，蹲下身抱起这只温顺的小动物，蓦然嗅到一丝淡淡的轻轻的素馨香，香味是那么遥远却又那么亲切，他心中一阵潮涌般的欣慰。小白兔安然地被他抱在怀中，两只圆圆的朱红的眼珠转了转，三角形的唇瓣活泼地一张一翕。他抚着长长细细柔柔的兔毛，眼睛在四处寻觅。
　　他往山鸡椒丛中寻觅，精神为之一振。在马兜铃缠绕的山鸡椒花丛里，坐着一个身穿纯白色系蝴蝶结长飘领长袖连衣裙的女孩。是她！那纤巧轻盈的身影，刻在他脑海里不曾忘记。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薄薄的衣裙里，更显娇小纤弱。两条粗黑的长辫垂在身后，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脚平放着。她把一只只蝴蝶从捕蝶网里小心地取出，再把蝴蝶装在一只草梗纺织的小笼里，小笼里装满了各色美丽的凤蝶、斑蝶、珍蝶。她整个人掩藏在山鸡椒的花丛里，不注意是不会发现花丛中有个人。
　　林文华把兔子放下来，兔子快步跑到女孩身边，蜷缩在她脚下，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女孩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兔子，发现兔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些许的紧张。她顺着兔子的视线转头望去，见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清俊儒雅玉树临风的男子。
　　“还记我吗？”林文华凝视着女孩子清澈透明的目光。
　　“我在公园见过你。”女孩子站起身，打量着林文华。
　　“只记得在公园的一面？不记得以前了？”林文华眼中浮上深沉的笑意。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惊愕的表情布满了女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
　　林文华的唇边泛起了涟漪般的笑容：“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正在讲故事。讲得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一丝恍如隔世的表情挂在女孩子惊诧的小脸上：“你是？你是……”
　　林文华释然地笑了。
　　“小凤蝶。”
　　“蚂蚱哥哥。”
　　凤蝶开怀地笑了，林文华伸手牵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
　　“你没忘记蚂蚱哥哥？”
　　“没忘记，你总是爱捉各种各样的小蚂蚱小豆娘逗我玩。叫你讲故事，你就只会说‘从前有座山’，一点都没劲儿。”
　　林文华开心地笑起来。回忆小时候的趣事，真是回味无穷。
　　儿时的亲切感瞬时回到两人中间，没有一丝生分，林文华拿起捕蝶网，凤蝶抱着兔子，两人向花丛中走去。
　　
　　一个朝霞满天的的清新的早晨，桉树茂密的叶丛蕴满了浓郁的春意，树下飘洒着幽淡的嫩黄花絮。山岛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边，远眺天际飘浮着的几片轻纱似的白云。阳光和煦地照耀大地，天空一片蔚蓝，阳光下的白云射着刺眼的亮光，树梢上飞翔着冲上云间的云雀，带着玉兰香的风送来鸟儿欢悦的啼唳。
　　山岛思量了半晌，拿起电话，拨通号码，把姬树鹏叫来。姬树鹏自从码头与山岛一别，有近两个月未见面。突然间被山岛叫过去，一时诚惶诚恐。操场上传来士兵雄壮的操练声，更让他忐忑不安。
　　姬树鹏待卫兵通报后，走进山岛的办公室，山岛伫立在窗边，背影仿佛一幅剪影。
　　山岛转身注视着姬树鹏一脸斯文儒生的模样，开口说：“你是本地人，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应该很熟悉吧？”
　　姬树鹏抑制住心中的惶恐，说：“大佐有什么话尽管问。”
　　“我想叫做你向导。”山岛直盯着他的眼睛说。
　　姬树鹏内心一惊，他有一种第六感觉，山岛此次叫他来必有要事，而这件事非他莫属。他说道：“大佐需要我，必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
　　“市区内什么地方昆虫最多？”山岛突然问出一句教姬树鹏莫名其妙的话，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思忖了好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脑海里灵光一闪，说：“有一块很辽阔的草地，那里芳草茵茵，湖水清清，昆虫最多。”
　　“具体在什么地方？”山岛冷眼注视着他。
　　“在西北面的女子师范学院后面。”姬树鹏直爽地说：“车程大概有三十分钟左右。”
　　“女子师范学院？”山岛紧盯着姬树鹏的脸，后者不敢接触他那双充满穿透力的锐利的目光，心中有些惶遽。山岛的话令他捉摸不透，而且那双瞪得他心里发毛的眼睛着实使他害怕，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呐呐地说：“是的。”
　　山岛站在壁图下寻找女子师范学院，很快，他找到了，学院离宪兵司令部近在咫尺，只隔一条绿色地带，一块蓝色湖泊，而且很挨近兵工厂。
　　“带我去看！”山岛说。
　　姬树鹏吓了一跳，眼镜后面的眼睛愣愣地发了几秒钟的呆。他再碰上山岛不容置疑的眼睛，全身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发呆的眼睛马上清醒过来。
　　山岛带着姬树鹏上了他的黑色小车。山岛不带卫兵同行，亲自开车，这更让姬树鹏疑惑不解。车子开出司令部，过石桥，梧桐路，桉树路，经过闹区，拐了好大一个弯，又离开市区，跑过柚树、榕树、楝树等杂丛林开辟的一条水泥路，三十分钟后又跑在一条洋紫荆林里铺成的一条碎石小径上。
　　山岛的车技相当娴熟，这是姬树鹏始料不及的，印象中日本军官没几个会开车的，而山岛让他多少有点震惊。
　　郊区的风带着股温柔的、清凉的醉人的气息，风里不时传来阵阵叶涛竹籁。很快地，车子停在一棵虬劲苍翠的凤凰树旁。凤凰树下，有两扇紧闭关死的青色铁栅门。从门外望进去，看到一块菁菁花圃和一幢教堂式的三层浅青色楼房。单从铁门外根本看不出这里是一所高等学府，但楼房的楼边墙壁上刻着一行大字：女子师范学院。不注意看真看不出同楼房颜色接近的大字。教学楼周围种植着郁郁葱葱的米兰和许多的桅子树、九里香、茉莉。从司令部开车到这里足足用了三十五分钟。
　　山岛的耳边响着姬树鹏的声音：“这里曾经是是英国两位修女嬷嬷创办的保育院，女子师范学院后来搬到这里，这所学院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学院后面有个名叫“雁泊湖”的淡水湖，每年冬天，飞来许多的大雁在此过冬，因而得名。
　　两人下了车，沿着高大的围墙根下行走。不一会儿，两人来到碧绿旖旎的花草丛中，深深地陶醉在无垠的美景里。
　　“这里的芸香科、伞形花科、马兜铃科特别多，看来是蝴蝶比较集中的地方。”山岛感慨地说。
　　姬树鹏惊呆住了，眼前这个日本军官太与众不同，他这个读过不少书的人连什么芸香科伞形科他都分不清，而这个日本人只是一眼就能说出来。
　　山岛走过没膝的花草，置身在这片宽阔宁静的未开垦的处女地，犹如走进大自然的心脏，啼听大自然真切的呼吸。他走上一座较高的土坡，不远处有一面低于周围地形的清澈湛蓝的湖水。湖面反射耀目的光芒，附近水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碧绿碧绿的浮萍。微风掠过湖面，吹皱起一圈圈粼粼的波晕。湖畔生长着密密丛丛随风漫舞的轻纱似的芦苇。几只美丽的白羽毛红嘴的水鸟悠闲地息憩在芦苇丛中。这大自然的美景如大师精心绘制的水彩画呈现于眼前，令山岛、姬树鹏沉醉在忘我的意境中。
　　姬树鹏指着远处一线黛绿色的林海，说：“湖对面的林海是森林。森林的外缘是四季变更色彩的灌木丛林和枫林栌林，这三条色彩艳丽的林带仿佛是森林的三道金边，那景色是万物都无以伦比的，每到秋冬季节，森林变得浓墨重彩，极富层次感，美丽得让人留恋忘返。”
　　山岛举目远眺，美丽壮观的三条林带犹如森林滚着绸缎的花边，令人无比向往。
　　“枫林中有一条碎石碴子铺成的小路连通司令部和这湖水。这条小路鲜为人知，只有我爷爷那一代的几个土地策划的官员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小路早已深深地埋葬在枯叶泥土中，找不到那条小路，就很难从司令部走到雁泊湖，而要绕一个大弯子；如果找到，走路最多用半个小时。”姬树鹏又指着远处说：“西面有一个花坞，被一片湖水包围，那里长年累月开着许许多多的奇花异草，有奇花异草的地方昆虫也最多吧。但是花坞四周有漂浮的草地，非常危险。”
　　山岛问他：“你没去过那里？”
　　“没去过。我从小有花粉过敏症。”姬树鹏说。
　　“皇军进驻城内把很多古建筑弄得伤痕累累，唯独从司令部至兵工厂这片区域原属葡萄牙领事管辖，所以得以保存完好。这片区域具有华南独特的地理气候特点，山川、湖泊、海洋、森林都拥有。气候属温暖的亚热带气候，如水彩画一样壮丽妖娆。过去曾有一位富豪大亨重金买下司令部至学院这片草地，打算建山庄别墅，但计划尚未实施因病去世。久而久之，这片土地因离市区太远而无人问津。这几年也有个别美国人、英国人从政府那里得到批准允许在此地办工厂、保育院。司令部的原址是一位从美国来的商人建办的面粉加工厂，也因为种种原因宣告停厂荒废了，可是面粉厂的建筑物保留至今；英国人办的保育院也维持不下去，两年后女子师范学院搬到了这里。”
　　“这里是郊区，城郊处为什么没有设城墙？”山岛问。
　　“这座城市三面环海，西、南、北三个方向是一条海拔六百米山脉连贯环绕，山高坡陡，森林密布。山外是海，由于山脉削壁千丈，山下深涧急流，这条山脉成了天然屏障，千百年来无人涉足。从这里到对面的森林，是人迹罕至的沼泽地带，因此没有必要设城门。”
　　山岛眺望远方，说道：“桥本长官把司令部设在废弃的工厂，足见他非常喜爱这片土地。”
　　“大佐此言不假。”姬树鹏说：“桥本长官是位有远见的卓识之人，当他发现联队破坏了一些古建筑很是心痛，于是下令禁止不许再继续破坏。可是桥本长官不幸去世之后，联队的行为又死灰复燃，在大佐来之前又破坏了多处的古建筑。”
　　山岛点着头说：“桥本长官是我的恩师，我会遵照他的遗训做下去。”
　　姬树鹏感激地向山岛鞠躬道：“多谢大佐！”
　　“你是个不错的向导。”山岛用平和的语气说。
　　得到山岛的许可，姬树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岛不解地问：“学院为什么没有动静？”
　　“三月初开学的，因皇军的活动而推迟,具体什么时候开学我也不得而知。”姬树鹏说。
　　山岛留恋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离开了雁泊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