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倚望江楼 千帆过尽

　　时光飞逝，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日。市区有中学的路段在高考那三天被采取封闭状态，禤翔心里时刻牵挂高考的小弟。他原本想回家看一看，一想到母亲强迫他相亲的事他心里就犯怵，于是寄了封挂号信到小弟的学校。
　　禤翔送完煤气，抽空去看瑞瑞，当然也去是看卿卿。姥爷给他开了门。
　　“瑞瑞在后花园，卿卿在看电影。”姥爷眯眯笑说。
　　禤翔跟着姥爷穿过垂花门，经过东厢房旁的圆形小拱门，那里是一个多肉植物的世界。蔓莲、少将、钱串、生石花、红宝石、粉蓝鸟、绿龟卵、特玉莲、青锁龙、虹之玉、乙女心、达摩绿塔、蝉翼玉露、海豹水泡、乌奴龙胆、丸叶姬秋丽等等，一大片一大片，琳琅满目、葱葱郁郁，青翠欲滴；垂挂的玉缀、姬莲、小红唇挂满墙壁，美不胜收，让人眼花缭乱。绕过后罩房，是一大片宽阔的大花园。
　　花园的围墙墙根处是飘逸成云的慈竹和琴丝竹，园中小径边长满了独蒜兰、铃兰草、紫点杓兰、大理百合等等；园中的梅树、木樨、木笔、楹树、灰毛含笑、垂丝海棠、山光杜鹃、火焰木、红槭木、风铃木、珍珠梅……树木连碧成云，芳香流溢。花园中甚至还看到稀奇的孩儿莲、秤锤树、天女木兰树种，还有稀有的魏紫牡丹、姚黄牡丹、白牡丹、绿芍药、婴儿面兰花。
　　凉亭上覆盖着繁茂的猴尾柱、凤尾菊花柱；假山上爬满了王妃藤、蝴蝶藤，大花毛莨、矮木蔷薇、双色素馨、紫月季、黑玫瑰、黄连翘、千禧鸟、木绣球……一丛丛一团团，千姿百态，艳丽夺目。树下墙脚盛开着一片片奇特的夕雾草、花烟草、琉璃草、铁筷子、玉米百合……木本、藤本、草本的花卉巧妙而合理地遍布整个花园，空间用尽极致。禤翔仿佛沐浴在天上的百花园中，置身仙境一般，恍惚而沉醉。
　　瑞瑞坐在一棵金合欢树下玩着他的魔方，那六色的魔方在他手中飞快地转动，把在一旁淋花的姥姥唬得全身发直目瞪口呆。
　　“瑞瑞。”禤翔走到瑞瑞身旁，瑞瑞站起身扑到禤翔身上，紧紧抱着他。
　　禤翔从工作服衣袋里掏出两个奇特的多边形魔方，让瑞瑞练习。
　　瑞瑞听从禤翔的指点，身心陶醉在魔方的世界里。
　　禤翔接过姥姥的花壶，一边淋花一边向姥姥请教植物的名称。花园里的奇花异草，让禤翔大开眼界，也长了见识。与卿家人接触越多，他越是爱这家人。
　　暑假期间，电视轮番播出广告，超市的玩具城将搞一场魔方比赛；获得第一名有五百元的奖金，第二名是三百元，第三名是一百元，还送给数量不等的奖品，欢迎小朋友踊跃报名参加比赛。禤翔抓紧时间送完煤气，赶去月牙胡同。
　　这次给他开门的是卿卿，她脸上挂着莞然的笑容。
　　“煤气君，有何贵干？”她调侃着。
　　禤翔捏了捏卿卿的婴儿肥脸蛋，轻声说：“带瑞瑞去报名，参加魔方比赛。”
　　卿卿瞪圆了大眼睛：“瑞瑞行吗？”
　　禤翔说：“我对瑞瑞有信心。”
　　“瑞瑞在花园里捉虫子。”卿卿说。她带着禤翔穿过倒坐房前的长走廊，通过西厢房旁一个圆形小拱门，禤翔又置身在一个锦绣花卉的世界。东厢房后面是多肉花园，西厢房后面是风信子花园。园里的风信子有几十个品种，花架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风信子绚丽多彩，灿烂迎空，馨香扑鼻。禤翔彻底醉了，卿家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园子，且有年月了。
　　姥姥系着围裙，在给流苏风信子施肥。禤翔叫了声姥姥。
　　“小禤来啦。”姥姥说，“做完工了？中午在家吃饭，好吗？”
　　禤翔说：“谢谢姥姥，不用了，我要带瑞瑞去玩具城报名，参加魔方比赛。”
　　姥姥一听，眼瞪得老大：“瑞瑞行吗？”
　　禤翔笑了，姥姥和卿卿果然是一家人，反应都是一样的，甚至说得话也一样，一字儿都不差。
　　“我看好瑞瑞，他参加比赛不会有问题。”
　　姥姥放下手中的小花铲，看着禤翔说：“瑞瑞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他从不说话，脾气也不好，字都不认识一个。”
　　禤翔说：“姥姥，瑞瑞有这方面的天赋，你要相信他。”
　　姥姥惊呆住了，说话也结舌起来：“瑞瑞有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姥姥，一个人的潜能没有被激发出来，你是看不到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参加比赛，就可以激发瑞瑞的潜能，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你培育的风信子一样；经过几个冬天的蕴藏，施足沃肥，养精蓄锐，春天一到，迟早会开出绚烂夺目的花朵。”
　　姥姥顿时定住了，如石柱似的，不知所以。
　　此时的瑞瑞，蹲在后花园里的一棵木麒麟树下，用一根吊兰叶在玩捕虫堇叶子里的小虫子。听到禤翔在和姥姥说话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却见禤翔正迎面向他走来。瑞瑞站起身，扑进禤翔怀里，久久不放手。
　　“姐姐说你在捉虫子，捉什么虫子？”禤翔温和地问瑞瑞。
　　瑞瑞拉着禤翔的手，指给他看那一丛绿油油的捕虫堇。禤翔平生头一次见到这种会捉虫子的植物，极有兴趣：“这花开得好漂亮，没想到竟然是吃虫子的。”
　　瑞瑞牵着禤翔的手，走到一棵昙花树下，指着一簇簇绿茵茵的小草，用吊兰叶碰了碰那小草的叶子，小草的叶子居然跳起舞来，叶子一张开，里面躺着小飞虫干枯的身体。禤翔惊得目瞪口呆，好稀奇的植物哟！
　　“这是什么草？”禤翔惊愕地问，“瑞瑞，能告诉叔叔吗？叔叔相信你知道它的名字。”
　　瑞瑞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怯怯地小声地说：“小白兔狸藻。”
　　这个时候，天地间万物凝固住了，鸟鸣声顿住了，时间停止了。禤翔、卿卿、姥姥全怔住了，连刚走进花园来的姥爷也驻足了脚步，瑞瑞的声音虽然轻微，但是极其悦耳好听，犹如天籁，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瑞瑞！”姥姥激动地叫了一声，扑到瑞瑞身边，跪下双膝紧紧抱住瑞瑞，喜极而泣。
　　“瑞瑞！”卿卿也同时扑上前，抱住弟弟，激动得泪流满面。
　　瑞瑞开口说话，这是奇迹在发生。卿卿站起身，抱住禤翔，与他一起分享着这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幸福时刻。
　　
　　禤翔带着瑞瑞坐着摩托车直奔玩具城，在参赛处报了名，两人挤出人群，瑞瑞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回到铺面，禤翔让瑞瑞坐在屋里练魔方。一辆三轮车停在门外，车上的人跳下车，兴奋地叫了一声：“二哥。”
　　“小弟！”禤翔与小弟热烈地抱在一起，“考上了吗？”
　　“嗯，考上了，理工大学。”小弟说。
　　一听就在本市，禤翔高兴极了，以后小弟可以常来与他相聚，他和小弟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
　　禤翔把小弟介绍给蒲伟认识：“蒲伟，我小弟禤翚。”
　　蒲伟上前抱了抱禤翚，说：“考上大学了吗？”
　　“考上了。”
　　“真不错！你哥整天朝思暮想，就是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圆他的大学梦。”蒲伟赶紧洗菜做饭。
　　“曾爷爷、爷爷奶奶爸妈好吗？”禤翔倒了杯水给小弟。
　　小弟把行李放在一张椅子上，说：“他们挺好的。”
　　禤翔动作迟缓了一下，又问：“妈还提相亲的事吗？”
　　小弟笑了：“不提了，她说儿子翅膀硬了，她管不住你了。只要你在城里过得好就行了。就是廉家那边她觉得对不住人家，原本说好的，你当场拒绝，让廉家人很没面子。廉彩云哭了好些天，她是非常想嫁给你的，可你没看中她。”
　　禤翔说道：“妈心里一定在责怪我。”
　　禤翚说：“妈没有责怪你，她了解你，希望你过得好。”
　　禤翔把小弟的行李拿到阁楼上，对小弟说：“放假这段时间你放心地住在这里，到了开学时哥送你到大学，哥都帮你存够学费了。”
　　“哥，我想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打份工。”
　　“行啊，这里的超市酒店快餐店多得很。”禤翔说。
　　时间尚早，禤翔还有货要送，他开着摩托车出去了。禤翚走到楼下，桌上放着一打各种宣传报纸，他翻着报随意浏览。桌边的男孩子自顾低头玩魔方，沉浸在安静的世界里。
　　“小禤在吗？”应姥姥站在门外问。
　　蒲伟系着围裙走出来，说：“他去送货了，您老有事吗？”
　　应姥姥说：“他这些天很忙吗？”
　　“是很忙，有送不完的货，晚上还要出车。”
　　“麻烦你转告他，哪天有时间，让他上应姥姥家坐一坐，喝喝茶，姥姥有事找他。”
　　“好哩，我会转告他的。”
　　老人走后，蒲伟笑着对禤翚说：“你哥也真是的，老街坊好心给他做媒牵线找对象，这是咱外地人做梦都在想的事，可他倒好，就是躲。能找个城里人多好，有房有工作，生活有保障，可他就是不想找。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想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有什么用？”
　　“啊？”禤翚很是惊诧，“患自闭症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蒲伟朝低头玩魔方的瑞瑞呶呶嘴说：“就是这个男孩子，你哥为了他家可以说是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禤翚怔住了。
　　禤翔给一户人家送煤气，顺便夹水晶头修电脑，一弄好他赶着回去。那户人家追出来，禤翔的摩托车已拐出了巷子。回到铺面，天都黑了。瑞瑞不在铺面，姥姥把他接回去了。蒲伟把三碟菜一碗汤摆在小桌上，和禤翚等着他回来。
　　“应姥姥来找过你，叫你有空上她家喝茶，她有事找你。”蒲伟说。
　　禤翔喝了一口汤说：“不去，你到时帮我挡过去。”
　　“你总是让我帮你挡，都挡了好多次了，你好歹也去一次，她们又吃不了你。”
　　“去一次就浪费一个晚上出车的时间，就不见几百块。不去！再说，我跟那个闽诗曼又没什么好说的。她身上那股香水味让我厌恶。”
　　蒲伟说：“那个闽诗曼长得怎么样？”
　　禤翔说：“一个香艳的摩登女郎，以后你有可能会见到她。见到她，就直截了当告诉她，我是个农民工配不上她，这么说她就死心了。”
　　这话没说两天，蒲伟就见到了闽诗曼。她来到铺面找禤翔，碰巧禤翔送货去了。
　　“怎么每次打电话他都说没空，请他上我家去坐他也没空，他真那么忙吗？他是不是在躲着我？”
　　“你贵姓？”蒲伟打量着一身华丽服饰香味浓郁手提香袋的女郎问。
　　“我叫闽诗曼。”
　　蒲伟笑了，难怪禤翔老躲着她，他明白了。
　　“他真的送货去了，有时还帮人家修电器什么的。咱们得勤干苦干才有饭吃。”
　　闽诗曼看着蒲伟带笑的眼睛，说：“他回来你问他，他到底想怎样？不想好就说一声，老这么拖着耗着女人的青春都没有了。”
　　蒲伟心里冷笑一声，他说：“那好吧，我告诉你，禤翔一来没空，二来他真不想见你，他老这么躲你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他说他配不上你，他只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家境本就清贫，你们根本不合适，请你另寻高就。”
　　闽诗曼的脸孔发白，白了转青，青了转绿，咬着嘴唇扭头走了。
　　禤翔回来得知蒲伟把闽诗曼打发掉了，高兴得连拍哥儿们的肩。
　　“今晚你得加菜谢我。”蒲伟说。
　　“没问题，我买你最喜欢吃的蜜汁烧鹅和酱鹅肝。”
　　“吃粥吧。”蒲伟端着一锅粥，两碟小菜。
　　禤翚盛粥拿筷，三人围着小桌吃简单的午餐。
　　“小禤。”卿姥爷提着一袋东西走进铺面。
　　“姥爷。”禤翔连忙起身让座。
　　姥爷看到小桌上那碟凉拌黄瓜和辣椒炒荷芋梗，内心一恸，但他表情极平静地说：“这是我一位朋友做的卤味猪手。”他把猪手交给蒲伟，“现在就吃了，别留到晚上，姥姥晚上还有菜送来。”
　　“谢姥爷。”蒲伟接过猪手拿到厨房。
　　姥爷看着禤翔说：“我觉得瑞瑞报名参加魔方比赛不太妥。”
　　“瑞瑞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多出来接触小朋友对治愈他的病有好处。”禤翔说。
　　姥爷盯着禤翔的眼睛说：“可你知道吗？瑞瑞不善与人接触，尤其是比赛的场地，那种气氛会加重他的病情。”
　　禤翔却不同意这种观点：“姥爷，你送瑞瑞去读书，不就是想让他接触社会吗？”
　　“学校不同，仅仅是同学和老师而已，而比赛那种环境是什么人都有。”姥爷严肃地说。
　　“瑞瑞虽然患有自闭症，不说话，不与人交流，但他对适应周围的环境比任何一个同龄孩子都要快。他有细腻的观察力、敏锐的领悟力、强大的分析能力、超强的记忆力。”禤翔说。
　　“我没看出来。他有病，一旦发作就是狂躁暴怒，歇斯底里，还带有暴力倾向性。”姥爷说。
　　禤翔说：“姥爷，我相信科学。我专门上网查询这方面的问题，也到医院咨询过医生，患上自闭症的孩子不是绝对医治不了，这个病能治，但要有超常的耐心和关心。专家说，自闭症的孩子异于平常的孩子，他们内心有不为人知的世界，所以患自闭症的孩子有不少是天才是神童。”
　　姥爷摇头说：“我看不出瑞瑞异于普通的孩子，他就是个爱发脾气、不说话、不会做事的患病儿。”
　　“姥爷，请你不要总把他看成一个病人，您老就把这病看作电脑关上了静音，我们在试图打开这静音的键。瑞瑞只是暂时处在静音的状态，他内心里有他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他把自己关在里面，我们要用他感兴趣的游戏把他从那个世界带出来，他一旦走出来，静音就消失了。我相信瑞瑞，他也不想这样，是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他现在已经开口说话了，尽管说得极少，但这是好的开端，瑞瑞一定会改变，会长成我们所期待得那个样子。”禤翔耐心地说服姥爷。
　　姥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禤翔的脸孔，渐渐地，一层泪雾弥漫整个眼眶，泪雾变成泪珠在晶莹地滚动，缓缓沿着沧桑的布满深深沟壑的脸庞掉落下来。姥爷握住禤翔的手，感慨地说：“瑞瑞何其有幸，他遇到了你。”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转过身又说，“你打个电话过去，瑞瑞还在玩魔方，怎么叫吃饭他都不理，他现在就听你的话。”
　　“我这就打电话。”禤翔说。
　　电话很快接通，是卿卿的声音：“是大魔方君吗？”
　　禤翔笑了：“请瑞瑞这位小魔方君接电话。”
　　卿卿扬着声音在叫：“小魔方君，大魔方君请您老接电话。”
　　不一会儿，禤翔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喂”声。他笑了，他一定要把这声音量调大声。
　　“瑞瑞，到了吃饭的时间就先吃饭，你不吃饭，就是不听话，我到时不会带你参加比赛。听到了吗？回答我。”
　　许久，没声音传来。
　　“瑞瑞？”他叫了一声。
　　“听到了。”瑞瑞的声音轻轻地像蚊子哼似地传来。
　　他欣然地笑着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