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悒然关情

　　宪兵司令部办公室里，山岛吩咐森村沧浩：“你派一组得力的人手，秘密设法查清本市各大银行的情况，现存资金。查清有多少家古董店、金铺、玉器店，届时写份详细的调查报告给我。”
　　“是。”森村响亮地应道。
　　“大冢课长。”
　　“大佐。”大冢挺直胸膛。
　　山岛盯着大冢的双眼，问道：“这件事你不能出面行动，必须找一个本地人，但此人只能出力，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意图。”
　　“明白！”大冢说道。
　　“有人选吗？”山岛问。
　　“有。”大冢说：“我们一驻扎此地，他就投靠了我们。此人办事效率很高，颇得桥本长官任用。”
　　山岛眉峰微蹙：“什么人？”
　　“庞雄彪。他过去是一个小地头蛇，典型的街头流氓。”
　　山岛蹙紧眉头：“你带他来见我。”
　　
　　半小时后，大冢带着庞雄彪驱车进了司令部大门。庞雄彪观察着焕然一新的司令部，听着操场上声声尖厉的喝令声和山洪似的呐喊声，他不禁暗暗吃惊。他走进司令部的心脏，内心更加吃惊和说不出的忐忑。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扫去了桥本木村留下的阴霾和压抑。他一眼望见正面的墙壁上高高地贴着一幅长方形宣纸，上面是粗毛笔写的四个大字：忠孝敬仁。笔迹遒劲凌厉，透着一种昂然的风骨，大字下挂着一面崭新的日本国旗，而素未谋面的山岛正端坐在旗下的大办公台前审阅文件。左面的墙壁贴着一幅巨大的壁图，壁图上详尽地描绘市区内所有的街道马路小巷小胡同。碧绿色的窗帘在静静地垂挂。右面的窗外是一株翠绿欲滴的高大的玉兰树。办公室内严肃而阴冷，庞雄彪一走进办公室内心就打起了小鼓，乱跳不停。
　　听到有人报告，山岛抬起头，直视站在门外的庞雄彪，他冷眼打量着长得虎背熊腰黑色脸膛、表情恭敬而略显胆怯的庞雄彪，问道：
　　“你叫庞雄彪？”
　　“是！”庞雄彪与日本人打了三年交道，略听得懂一些日语，他瞟了眼山岛那双深不可测的阴森犀利的眼睛，突然有一种从未有的紧张感，背脊上爬满了蚂蚁般的冷汗。
　　“你以前做过什么？”山岛又问他。
　　“做过矿区里的工头，酒店的保镖，小帮会的头目。”
　　“你的小帮会还在吗？”山岛继续问他。
　　“在，有十二人。”庞雄彪回答。
　　山岛让庞雄彪先出去，他把大冢叫到身边，低声说：“此人狡诈阴险，不能重用，只能使唤。”
　　“明白了！”大冢说道，他敬完军礼，退出了办公室。
　　山岛批阅完文件，走进隔壁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光线阴暗，四面摆满了铁皮文件柜，角落里放着一个黑铁保险柜。他锁好文件，听到赤川在外面喊“报告”。
　　“进来。”山岛说道。
　　赤川走进办公室，望了眼山岛，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说吧。”山岛看了眼赤川说。
　　赤川说：“近来，有许多士兵常去妓院、夜总会。”
　　“哦？”山岛果然微微地一愣，两眼直盯着赤川。
　　赤川直勾勾地看着山岛，脸上露出一层窘迫。当着年轻的尚未婚配的长官面前，赤川真不知该怎么说好。他迟疑了几秒钟，说：“官兵长期压抑，生理需要尤其饥渴，但在外面胡搅乱来，军部力量和纪律将很快削弱松垮。那些地方都是不干净的女人，很容易感染顽固的淋病、花柳病各种脏病。长期下去部队将失去战斗力和意志力，战败将不可避免……”
　　山岛点着头，说道：“言之有理，你即刻发放通告，联队上到军官下到士兵严格遵照军令执行，否则严惩不怠。我马上写份报告给军需总部，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是！”赤川走出了办公室。
　　山岛走到窗边，眺望春意满枝头，叶子绿得滴油的玉兰树，微风轻轻送来缕缕馨香。他心中略有所思，眼底浮上一层淡淡的幽思。
　　
　　从纺织厂出来，林文华避开大街道，专走小巷。这里的小巷整洁有序，小桥流水环绕其间。穿过柳树依依的巷子，巷尾是一片小树林。此时正是草长莺飞时节，树林里草木葱绿，鸟声啁啾。林文华信步走着，林中突然传来竹笛清亮透澈的声音，他不由地放慢脚步。
　　一丛芭蕉树下，倚着一个娇俏可人的身影，那个长发翩然，盈然一握的背影正掩藏在宽大的蕉叶之中，柔荑般的手指拿着竹笛，专注地吹着婉转的笛声。
　　“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箷箷。”林文华情不自禁地吟咏。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惊扰了女孩子。
　　女孩子转过身，她肤色凝脂，目光透明，五官如诗如画，气质纤尘不染，一时让林文华如坠云层之下，心跳如在彩虹之上。
　　“你听过这曲子？”女孩子声音犹如天籁。
　　林文华镇定了下怦乱的情绪，说道：“没听过，但听出曲中之意。”
　　女孩子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语。她拿起竹笛，又吹了一曲。
　　林文华凝神聆听，唇边浮上深深的笑意。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女孩子目露震惊，看着林文华，嘴巴半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叫唤：“小凤，回家。”
　　女孩子看了眼林文华，向远处的叫唤声跑去。
　　
　　特高课设在市区中心的官厅街。这天山岛太郎来视察。工作完毕后，大冢锦之陪山岛到各处哨点巡视。途经明秀公园，不少浪人出出入入。大冢对山岛说：“明秀公园是本市最大的环境最幽美的公园。里面有亭、台、榭、池、廊，有花有树，有草，有鸟，工作之余来此休憩，简直是一种享受。”
　　山岛瞟着那些浪人，不解地问：“这些人来这里干什么？”
　　“下棋。”大冢说：“公园里有一个围棋社，学员大概有五六十人，社长是响誉华南、江南，被冠以棋王之称的凤阳。我有时也来公园看一看。”
　　漫不经心的山岛突然听到“凤阳”两个字，心微微紧缩，仿佛给一只蚂蚁用力地咬了一口：“凤阳。”他思忖着这名字。
　　尽管山岛小声地读着这名字，大冢还是听见了。他不以为然地说：“对，是凤阳，他还在国立大学任职。”
　　“就姓凤？”山岛的心情已不再悠闲自在，大冢无意的话已搅乱了他心中平静的湖水，泛起层层涟漪。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大冢。
　　“就姓凤！”大冢仍看不出山岛微妙的表情：“听说是中国的稀姓，本市就有他一人姓凤。”
　　山岛望着车窗外疾速后退的街景，深邃的眼底浮上一层迷离的凝思。
　　
　　林文华走进一家食客喧嚷的茶馆，径上二楼，找了个临窗的角落坐着，从这里可以俯瞰楼下的进出人群。小二上前打着招呼：“客官是一位还是两位？”
　　“两位，上毛尖。”
　　“好哩。”小二欢快地应和。
　　一壶上好的毛尖端上桌，林文华沏了两杯茶，一个人影很快落坐在他对面。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甭提有多高兴了。”来人压低声音说。
　　林文华亦低声说：“工作还顺利吗？”
　　“还行。”
　　“宪兵司令部有动静吗？”
　　“山岛那家伙把里面的血液全换了个遍，我认识的人全被调到联队下面了，断了音讯。”
　　“从近来的状况看得出来，那家伙有一套本事。”
　　“他是桥本的得意门生，从小接受武士训练，杀人成性，是个魔鬼一样的人。”来人喝了口茶，继续轻声说，“我出来的时候，碰到龟田，这家伙是个中国通，对中国的文化特别感兴趣。他问我，商陆和厚朴哪家药铺有卖？我跟他说我从没听说过这两味药，我只知道蒲公英，鹅不食草。”
　　林文华发出轻笑声，但随即，笑容很快从他脸上消失。
　　来人喝完一杯茶，拉下礼帽，站起身说：“听说山岛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你千万要小心。我还有事，先走了。”也不等林文华回应，快速离开了茶楼。
　　
　　林文华依照晁仲坤的吩咐，到银行和工厂巡视。工厂里工作秩序井然，女工们戴着口罩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工作室里，谕洋波伏台做排班表，这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昆虫，在屋里乱飞，搅得谕洋波心烦，他顺手抄起一本笔记本向昆虫打去。
　　“别打——”刚进门的林文华出声阻止，但为时已晚，他话音未落，谕洋波已经把昆虫打落在地上。
　　“一只灰不溜秋的蝴蝶，到处乱飞让人心烦。”谕洋波不以为然地说。
　　林文华捡起躺在地上的蝴蝶，惋惜地说：“这是一只小蛱蝶，可惜了。”
　　谕洋波笑道：“一只昆虫，看把你心疼得。”
　　林文华把蛱蝶放在掌心，他不知怎么跟谕洋波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早在延安进修时，因为他无知地打死了一只珍贵蝴蝶，导致一个无限电专家跟他反目成仇，形成陌路人，工作一度受阻。为这件事，林文华专门向农学院的教授了解情况，当了解得愈多，则愧疚愈甚。佛语常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