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56与尾声)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10-06 10:21:54 字数:10561
56
参加了文静苑的追悼会后,曲天宇一个星期没去上班。他的一生中,唯有文静苑,才是他的知己。所谓知己,是不同于爱人、情人的。爱人是生活的需要,情人是性欲的需要。而知己,则是心灵的抚慰。文静苑不可能做他的爱人,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情人,只能成为他的知己。可是,谁又能否定异性的知己不属于爱情呢?在真正的爱情中,灵魂超越了肉体。她去了,他的心灵就只剩下了空虚。他的躯壳就剩下了一个空洞的概念。他给郑亚雯和曹大鹏分别打了电话,说他要休息一段时间,局里的工作就交给他们了。郑亚雯犹豫着说,那我有时间去看你。话音有点伤感,曲天宇忽然想到哲学家尼采说过的话:女人至今一直被男人像鸟儿那样看待,是从高处降落到他们中间,迷了路的鸟儿。他庆幸的是,她和郑亚雯之间没有故事发生,他们都是清白的。忽然他又想,什么才是故事呢?如果他和她真的上了床,那不是故事,而是事件。真正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他和她曾经的故事,是他人生的小插曲。她没有错,因为她是女人。他也没有错,因为他是一个理智的男人。
这一个星期,曲天宇关闭了手机,拔掉了家里电话的插头,把自己关在家里,反省自己的人生。他想得最多的一个词是:突围。从情感中突围,从世俗中突围。突围,让自己一身轻松。这两天,常有一些人来敲他家的门。他明白,他们要么是局里的干部,要么就是自己的朋友。甚至,敲门的人还有他最要好的朋友席常农。他猜到,席常农肯定要举行婚礼了。他说过,他和月英的婚礼就在田峪沟里办,要摆上几十桌,宴请沟里的所有山民。他要名正言顺地做个山里男人。
从胡青的嘴里,曲天宇知道了吴俊超失踪的消息。胡青说,这几天整个咸余县的人都在议论着吴主席。有人说他被逮了,有人说被谋杀了,有人说他杀了自己的小情人跑了,还有人说他出家当和尚了……曲天宇的头嗡得一声作响,仿佛耳朵不是自己的。他连忙打开手机,拨着吴俊超的号码,关机。他又打吴俊超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他愣住了,吴主席真的出事了?怔怔的,他半天反应不过来,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
想了一宿,曲天宇也没理出个头绪。早饭后,他给胡刚打了个电话,让他找辆车送他去田峪沟。路上,他给崔凯打了个电话,问吴俊超的情况。崔凯说,一个女人自杀了,给吴主席留下了一封遗书,公安局拿着遗书找到了吴主席的办公室,之后,吴主席就不见人了。现在,许多乡下人在地门堵住了县政协的大门,喊着要杀了吴主席呢。曲天宇想了想说,崔老师你去玉峰寺一趟,兴许能知道些什么。崔凯说声好,又问他在什么地方,这几天大家都在问你呢。曲天宇说你别管我了,快去玉峰寺吧。崔凯说了声乱套了,又说你不要关机,打听到了我告诉你,就挂了机。
胡刚亲自驾着车。曲天宇问是谁的车,胡刚说是朋友的。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姐夫,你不想当局长了?”曲天宇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还没想好呢。”胡刚恶狠狠地说:“谁要是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要不,把他给宰了!”曲天宇说:“这不关别人的事,你的网吧生意怎么样?”胡刚回答:“姐夫你放心好了,生意再不好,我也不让未成年人进去。桑榆镇正在建一个商贸学院,将来有几千学生呢,生意肯定红火得很。”曲天宇说那就好。胡刚说:“姐夫你千万不要辞职,咸余县有几个你这样的清官。你不辞职,谁敢下你的手?”曲天宇想,这个妻弟还是不了解他的心思。正想着,陈道长来了电话,说这几天你总是关机干什么,没有拖累了,是养心修道的好机会。老子说: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我这儿正是感悟静极,清澈念想的地方。我在宫里为你准备了一间房子,来这儿休养几天吧,咱俩坐在那两棵黄杨树下谈经论道。曲天宇说谢谢道长,再等几天吧,我一定过去。放下电话,他想我要去做道士吗?不,不,我不需要任何形式上的东西。
到了月英家河边的吊桥,曲天宇让胡刚把车开回去,晚饭后再来接他。胡刚说声好,就掉头走了。
月英在门外站着,见他走过吊桥,高兴地迎上来说:“一大早,我的眼皮就跳,就知道有贵客来呢。”曲天宇问老席呢,月英说还在睡觉呢,这人懒得跟猪一样,半上午才起来。说着就带他上了二楼,推开卧室的门说:“嘿,你起来看是谁来啦?”说完她就下了楼。
几天不见,席常农的胡须仿佛长了许多,头发也好久没理了,长长的散开在枕头上。他仿佛刚从一个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光着身子坐起来,在墙角拉过裤衩塞进被窝往腿上套。曲天宇想笑,这老兄啊,睡觉连裤衩都不穿,真是散漫到极点了。他笑着说:“你真的成了济公了。”
席常农穿好了衣服,穿着拖鞋引曲天宇出了卧室,坐在二楼小客厅的沙发上,给他沏茶。沙发前,是一个用树根做成的不规则的茶桌。席常农说这是他的杰作。喝茶,不在乎茶味,在乎的是环境气氛,又问曲天宇这茶桌咋样?没等曲天宇回答,席常农就沏好了茶,倒在一个碗里。“城里人喝茶用茶杯、茶盅,这山里人用碗。大碗喝茶,这才叫爽快。”曲天宇笑着说:“想来济公当年也是用碗喝茶的了?”席常农说:“那当然了。你想,济公风宿露餐,好不容易有个喝茶的地方,他是渴极了,一杯茶岂能解渴?”说着大笑起来,胡须一抖一抖的。曲天宇叹口气说:“你这样子,怕是进不了文体局那幢楼了?”席常农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时,一脸的陶醉。“我已经给村长说了,把户口迁到这山沟里。村长说了,有个文化人在咱这山沟里,好事啊。以后谁家过事要写个对联啊,悼词啊什么的,就不用发愁了。村长还说要给我分些地呢。哈哈,这么好的事,我还愁没法生活,还在乎那点工资?”曲天宇问:“那你就打算在这山沟里生活一辈子了?”席常农往沙发上一靠,眯着眼很舒服的样子。过了会,他才说:“什么是幸福的人生?人生就像流水,流到哪儿是哪儿,不要计较什么,不要拒绝什么,不要勉强什么。这幸福是凭着感觉的。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高官也罢,富豪也罢,如果整天心里装着烦恼,那活着也不幸福。整天坐车,吃酒宴是折寿,钱多了没地方花了,就要包二奶、三奶了,还不是烦恼?快乐是瞬间的事,短暂的快乐,换来的是长久的烦恼,那叫什么幸福?花天酒地,高楼豪宅,那不叫幸福。人一生,一张床、一碗粥足矣。多余的享受,对生命并非有益啊。”
曲天宇聆听着他对人生的真知灼见,想着这老兄怎么就成仙人了。他受感染似地说:“是啊,是啊。人生完全是跟着感觉走的。”
月英端饭上来。一碗玉米粥,一碟浆水菜,两个馒头。曲天宇看看时间,已经十点了。月英问曲天宇吃不吃,曲天宇说这时候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啊。月英就笑了。
席常农拢拢头发,开始吃饭。曲天宇便告诉了他吴俊超失踪的事。席常农惊讶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超凡脱俗。我想这是吴主席的境界。既然他不让我们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们就不要打听。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苦衷。谁找到了解脱的方式,谁就获得了人生的真谛。”曲天宇想着自己让崔凯打听吴主席的去处,就有些后悔了。吴主席去了哪儿,那是他的人生抉择。你打听到了又有何用?劝阻他,改变他?显然是非人性的。
吃过饭,席常农带曲天宇出来在门外的石桌前晒太阳。曲天宇问他哪天结的婚,席常农说结婚证领了,原来打算要请山里人喝酒的,后来想搞什么仪式啊,非要闹得拂拂扬扬的,让天下人都知道?什么仪式也不用了,法律都认可了,还在乎什么程式化的东西。那太俗了。
曲天宇想,是的是的,遂心所欲,这才是一个隐士的风格啊。他试探着问:“你那个长篇写得怎么样了?”席常农沉思了会回答道:“写什么写,太费神了。把你的人生体验写出来让别人看,那太滑稽了吧。做个隐士,就是要隐藏你的一切。生活、情感、感悟,你诉说给了别人,等于把你的隐私和收获大白于天下,何必呢。”
那只黑猫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下跳进了席常农的怀里。席常农抱着它,凝视着它的双眸,一脸的陶醉。看见他那副模样,曲天宇恍然顿悟。他原以为,席常农的选择是破罐子破摔,现在看来,他完全进入了一种自我的境界。这个“自我”,就是他灵魂里的执着信念,他对人生的幡然醒悟,丝毫没有虚伪的成分。那么我呢,又何必套着一副枷锁前行呢。曾经的生活方式,你是那么不喜欢,那样厌恶,却又无法躲避,只好强装笑脸为别人活着。
正想着,崔凯的电话来了,说他见到了圆静和尚,没问出什么来。圆静和尚好像不高兴他打听吴主席的事情,只是说,你懂得什么是静心么?懂得了就莫问,不懂了就回去修行。曲天宇听了半天没言语,崔凯说我好想明白了一点什么了。曲天宇就说,我也明白了,就此打住吧。
席常农听着曲天宇没头没脑的话,并不惊讶,只是抱着黑猫摇晃着身子。
午饭,月英做了曲天宇喜欢吃的臊子面。吃过,席常农带着曲天宇满山沟没有目的地走着,累了就歇口气,歇够了又走。他的手机响起了信息的提示音,他看了看,都是郑亚雯的,但他顾不上一一阅读,只是静享着瞬间而至的奇妙感觉。
山里的人,见到席常农,都叫着老席,亲热地打着招呼,让曲天宇觉得自己的寂寞。
山沟里如此静谧。曲天宇看到了一朵朵云彩,久雨之后的云彩那般洁净。云朵从山间飘过,感觉从身体掠过,念头从心中闪过。那些云朵是从他的心灵里升起的,他可以品尝它们,抚摸它们,和它们是一体的,似乎就在他的肌肤里。天空和他的觉知,还有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体。他忽然想起曾经和席常农讨论过的问题,便扭头问他,那人生的第三重境界你感悟到了么?席常农回答道: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便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啊。曲天宇回头问:此话怎讲?席常农说你知道青源惟信禅师吗?他在讲到自己修佛悟道的历程时说: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其实,人一生下来,一切都是新鲜的,人家告诉你眼前这叫做山,你就认识了山;人家说那是水,你就认识了水。那时以为眼睛看到的就是世界,所以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年龄渐长,阅历丰富之后,体味到了人生的深意,就看山也感慨,看水也叹息。山自然不再是单纯的山,水自然不再是单纯的水。一个人倘若停留在人生的这一阶段,那就苦了这条性命了。人就会这山望了那山高,争强好胜,永不满足。大多数人到了第二重境界就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但是有些人通过修行,把自己提升到了第三重人生境界,返璞归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到了此种境界的人哪,便无求无欲,与世无争,面对世俗之事,一笑置之。过去我看那道山峰像个卧佛,可现在看它就还是几座相连的山峰。真正的佛,并不会显露于世,是在心里的。
曲天宇坐思良久,拍拍席常农的肩膀说:“老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说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我终于领悟了。电视剧《三国演义》那两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就是悟彻了人生的感慨啊。”
席常农孩子般地仰头大笑。
晚饭后,胡刚开着车来了,曲天宇就和依依不舍的和席常农告别了。
回到家,胡青在看着电视剧,问他吃过了么,他说了声吃了,就走进书房,捧起了《瓦尔登湖》。那本书,已经被他翻过无数遍了。他和梭罗,仿佛成了遥远的故交。
书房有一个单人沙发,读了几页,他闭着眼迷糊了,半卧半躺地想着梭罗描写过一些细节。恍惚间,他置身于瓦尔登湖,在和梭罗进行着交流……
梭罗一脸平静地站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前,样子有点特别,一只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那应该是右手,梭罗握笔的手。曲天宇相隔着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招呼着他:梭罗先生,您好?梭罗回过头,两道深邃的目光闪电般照亮了瓦尔登湖。他说:又是你啊。你想和我谈点什么呀?曲天宇有气无力地说:我很苦恼。哦。梭罗沉思着回答:你在世俗的泥潭中挣扎,显然那种方式不适合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换一种方式生活呢?从世俗回到灵魂。比如说,辞去局长的职位?曲天宇如梭罗般把手指插进头发,扭曲着脸说:那样,会有人认为我神经不正常。梭罗插进头发的手缓缓抽出,目光越过湖面,眺望着很远的地方。是这样。他说:下午我去了趟康科德那个小镇。镇上有一个疯女人骂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她衣衫褴褛,浮肿的脸上有一道伤疤,我想那是她的丈夫留下的。为什么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曲天宇有点怀疑梭罗的判断。这不奇怪。梭罗继续着他的分析。那个女人想穿一件质地很好的裙子,可是价格不菲,她丈夫钱不够。她就骂丈夫不爱她,心中有另一个女人。那女人是谁她知道。是在商店里发生的事,当时有很多人围观,丈夫丢了面子,就揪着妻子的头发殴打。这一打,妻子就神经失常了。这是物欲作的孽。缘由是妻子不顾自身的条件要买裙子,其实她的衣裳能够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天。她已经拥有两条裙子了,可是她还不知足。你们的孔子不是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我不太喜欢你们孔子所谓的上智下愚那套理论,但喜欢那句话,一直记在心里的。物质的身体对于财富的追求是能起到干扰和阻碍的作用。我所指的财富,是一种精神层次上的。这你恐怕清楚。梭罗抱臂走向湖畔,在那儿走动起来。曲天宇也学着梭罗的样子从沙发上站起抱着双臂在书房转圈。他对梭罗说:我已经把你的《瓦尔登湖》读过许多遍了。你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探求所谓心灵的意义,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梭罗缓缓地举起右手,他的手指有些弯曲,似习惯了的握刀掌锄的样子。他朝前踱了几步,又停下来,望着漆黑的苍宇。“太空在我脚下,正如它在我们头上。”他的话有点玄,但正是他书中的句子——这是心灵的折射。他说道:追求物质的人,永远感受不到太空在脚下的妙处。有时我看着一对鹞鹰在高空盘旋,一上一下,一近一远,好像它们是我思想的化身。那对鹞鹰对我来说,仅仅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我不会用猎枪打下它用餐,这正是我不同于世俗的地方。我把它们视为心灵之物,我就满足了。人不是追求一种满足么?
“你的话让我懂得了点什么。”曲天宇凝视梭罗的背影说。那背影遥远但却真切。这时的他可能有些激动,似乎窗外的夜空里有一对鹞鹰也在盘旋。他向梭罗倾诉:有时我站在田野望着空中的鸟儿,也可能是普通的麻雀。它们叽喳叫着时,我就想加入进去。这一般是在傍晚。白天我让机关里的事务搞得身心疲惫。虽然也吃宴席坐小车,享受人们的笑脸,但心中总是空虚。因为那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我想对人诉说,可是又怕人说我是疯子。不瞒你说,局长在我们这里挺让一般人羡慕的,放着这么舒服的生活你又不愿享受,你不是疯子是什么?
“这正是你目前的苦衷。”梭罗的眼里放出亮光,像一道火焰。“你是一个心灵丰富的人。对于荣华富贵的厌倦表明你内心潜藏着的巨大孤独。只有到了傍晚,你独处的时候,你才能找到真实的自己。”梭罗突然笑了,问你知道弗朗西斯么?他虽然很富有,但却选择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方式,他要把福音传遍天下。对他来说,富贵的生活是痛苦,流浪的方式却是幸福。别人悲哀他不幸,他却享受着快乐。说到底,他追求心灵的感觉。曲天宇洞察了梭罗的内心世界,他说:“由大自然的心灵奇景体悟到生命的意义,借此提升现实生活的品质。您在瓦尔登湖畔的林子里住了两年零两个月,无非就是想作一种实验,一种生命本质的体验。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人的最大财富不是别墅和汽车,也不是金钱,而是载着你灵魂和肉体的大自然。隐居、独处、冥思,与自然对话,在蛙声和鸟鸣中获取欢愉,在晨雾和暮霭中得到宁静。这是一种修炼。用简朴的生活换取心灵的丰富。您做到了,可是人类中的许多人,当然也包括我,仍然无法放弃物质的引诱,您不觉得悲哀么?”
瓦尔登湖畔可能起风了。曲天宇看见梭罗的头发张扬起来。梭罗低下头,缓缓地朝他的小木屋走去。他站在木屋门口,向曲天宇投射出一丝欣喜。“你是谁?你有点让我感动。我想不到一个被世俗疲累着的人能走进我的心灵。你肯定有过某种精神的追求和理想的探索。可是眼下您很苦恼,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弃呢?你不适合局长这个职务,可是有人适合,你为何不腾出这个位子给别人呢?这样,你不是可以完成某种追求呢?”曲天宇的心头豁然一亮。是的,放弃,对他而言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他同意了梭罗的建议。那一刻,他无比轻松,躺倒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那样站着和梭罗对话,他真的有些倦累。梭罗走进他的木屋。他关闭了那扇足以遮风挡雨的木门。木屋的墙上梭罗设置了一个很小的窗,从那个窗里射出梭罗的目光。他透视着遥远的黑暗中的曲天宇,也用火光激情地燃烧着曲天宇。“你的选择没错。这样,你就成为一个纯粹的平民,再也不会有人扰乱你平静的心灵。我不可能让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庸俗和贪欲,但是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有一部分人在追寻着精神的塑造,还有心灵的探索。比如你。我已经十分满足了。”“谢谢。”曲天宇真诚地说。“再见。”梭罗用目光向曲天宇告别。“别忘了,如果你有机会来瓦尔登湖,一定要看看我的小木屋。也许,我们能面对面地进行一次对话呢。”
在曲天宇恍惚的感觉里,梭罗并没有点亮油灯。这是他的习惯。他摸索着脱下衣服,打了个哈欠躺下。遥远的时间和空间彼岸传来一声哈欠。随着那声哈欠,曲天宇睁开眼。他清醒了过来。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是梦非梦,如影如幻。他知道,这是一个启示人生的梦境。过去,他凝视着那本揉皱了书页的《瓦尔登湖》,已经和梭罗进行了无数次的心灵交流。刚才的那些情景,不过是他心灵中折射出来的影像。
客厅一片寂静。曲天宇没有开灯,轻手蹑脚地走出书房,推开卧室的门摸索着躺下了。胡青酣睡着,呼吸很匀称。他用被子蒙上头,想着明天一上班,我就把那份早已写好的辞职报告交给县委组织部。
尾声
元旦前夕,咸余县的潦水绕城工程竣工了。作为县上的一把手,马瑞龙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感觉这是他人生里最辉煌的一页,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最大的政绩。
这年的最后一天,咸余县举行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潦水绕城工程庆祝会,邀请了省市的主要领导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到场。古老的潦河岸边锣鼓喧天,礼炮齐鸣,掌声响起。县长姜田主持了庆祝会,他稳步走上主席台,按照秘书提前准备好的主持词说道:“各位领导,同志们,潦水绕城工程,是咸余县历史上最伟大、最有影响的一项工程。功在千秋,利在当代。首先,我代表咸余县委、县政府向出席庆祝会的省市领导以及专家们致以崇高的谢意,向为这项工程付出辛勤劳动的建筑工人们表示衷心的感谢!下面,请县委书记马瑞龙同志致欢迎词。”
走下主席台的那一刻,姜田忽然感到了一丝空虚。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他抬起头,眺望着终南山。
马瑞龙走上主席台,向参加会的省市领导鞠了一躬说:“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庆祝这项工程的落成。首先我们要感谢省市领导对这项工程的关心和支持,也深深感谢省市相关部门和专家给予我们的大力支持和无私援助,感谢所有建筑工人所付出的劳动。没有你们,我们是没有力量完成这项工程的。这项工程的完工,给这处昔日的皇家园林披上了美丽的外衣。咸余县这座古城,将会焕发出青春、活力和魅力,成为北方的小江南。这不仅极大地提高了咸余县人民群众的生活质量,而且将会吸引外地的游人来此观光旅游,促进招商引资和对外开放。下一步我们将重修古城墙,修复改造老城区的文庙、城隍庙、钟楼、魁星楼以及祠堂、庙宇等古建筑,逐步将老城区的人口迁到新城区,使之成为与平遥、丽江相媲美的旅游胜地……”
马瑞龙的致辞过后,梁平安对这项工程的概况作了介绍,接着,市委书记蒋天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用洪亮的嗓音对这项工程作了高度评价。剪彩之后,随着马瑞龙的一声“开闸!”,水库的闸门打开了,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奔腾、清幽的潦河水奔腾着,流向了引向护城河的支流。
春节刚过,在清河省人代会上,蒋天鸿被选举为省长,市长洪宽放接替他做了渭城市委书记。二十天后,在渭城市人代会上,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展景平当上了市长。在这之前,马瑞龙已经调离了咸余县。不过,他并没有像人们风传的那样,做了渭城的市委秘书长,而是到市水利局当了局长。但无论如何,马瑞龙是荣升了,从一名处级升到了局级。他的离去,让咸余县的政治格局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姜田当了县委书记,从外地调来一个县长,叫穆华。
梁平安也升迁了,到高阳县做了县长。
一个冬天没有雪的影子了,开春后,水库的水就见了底,绕城河成了干枯的河床。一个傍晚,姜田一个人伫立在城西干枯的河床岸上,心情无比沉重。正在他转身之际,看见了刚刚在人代会上被选举为县长的穆华。他是学经济管理的硕士生,来咸余县前在丰渭新区管委会做副主任。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姜田吃惊地问。
“我喜欢水的感觉。”穆华笑笑说:“我家就在渭河边。没事时,我就在河岸上转悠”。
“可是这绕城河没水啊。”姜田叹息道。
“没有水,见到河道也行啊。看见河,我的脑子里就流动着水的影子。”穆华也叹息着。
“你也喜欢水啊,那就和我臭味相投了。老子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是能成大器的,做皇帝的。古代的帝王在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朝拜泰山,登泰山而小天下啊。可见,咱俩没有做皇帝的梦了。”姜田开玩笑地说。
“做个智者也不错啊。皇帝多累人,有几个长命的。心思太累,必然短命。水能滋养人的生命啊。智者孔子、老子、庄子就常在河边走,所以他们就有了思想。还有那个外国的哲学家泰勒斯,他把一切都归于水,水生万物。别说做皇帝,省长、市长我都不敢想,在这儿能认真做几件老百姓高兴的事情,让老百姓不要指着我的脊背骂娘,我就知足了啊。”穆华凝视着枯干的河床,又发出了叹息。
“这就是一个人的政绩啊。”姜田感慨地说。
“一个共产党的官员不能没有政绩。否则,他就是失职。可是,什么是政绩?衡量的标准是什么?那就要看他是在为谁谋利益。像这样为了个人的升迁,违反客观规律,干出劳民伤财的事情,是要受到历史惩罚的。”穆华非常年轻,可是在这潦河岸边,他显得稳重成熟。
姜田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起了培根说过的话:身居高位,既能自由行事,又可随便作恶。培根一语道破了权力这个词的要害。是啊,权利这东西,既能为他人和自己带来福祉,也能使自己和他人陷入不幸。一个人一旦可以凌驾一切的时候,灾难就要来了。”
穆华叹息着说:“人类社会不可以没有权力,人类起初是没有权力的,每个人都是脱缰的野马,是肆无忌惮的恐龙。随着社会的进步,权力成为稳定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为少数人行使。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约束权力,使之成为人类文明和进步的积极力量,这是人类社会的难题啊。”
“言之有理啊。”姜田点了点头。
他俩边说边走,不一会就走到了竹林旁。
“咸余县不是没有人才,像吴俊超、曲天宇。他们的人品、德行、才华,以及不向邪恶低头、敢于为民办事的精神,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啊。”姜田仰着头说。
“刚来没几天,我就听说这两个人了。”穆华注视着刚刚长出的一株新竹,“他们就像这竹子,刚直挺拔,宁死不弯。竹子,不愧为四君子之一啊。可惜的是,他们既然恪守着自己的信念,就难以左右逢源。结果是,一个入了佛门,一个辞职为民了。这是文人的性格缺陷呢,还是文人根本就不适合搞政治?”
姜田笑笑说:“谁说文人不适合搞政治?毛泽东不是文人,刘少奇也是吧,还有展市长。你和我也算是文人吧。按你的说法,咱俩也该退出了?”
穆华沉默无言,过了会他说:“曲天宇辞职已经四个月了,县委该考虑文体广电局局长的人选了。”他在提醒姜田。
“这几个月咸余县发生的事太多了,你也才来,我还没顾得上这件事呢。听说马瑞龙看了曲天宇的辞职报告,对新来的组织部部长屈升旗说,曲天宇是个人才啊。文人么,谁没有个臭毛病。用人么,就要用人的长处。你去做做他的工作,让他收回辞职报告吧。这就是马瑞龙的城府啊。再说了,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咸余县了,人事的问题他不想染手了。”姜田沉思着又说:“马瑞龙走了以后,我一直在考虑是否批准曲天宇的辞职。”
穆华沉默了会儿说:“听说他递交了辞职报告后,就躲起来写作了。依我看,我们应当尊重他的选择。一旦心走了,强留着未必就是好事。”
姜田说:“是的,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我们的责任是,发挥每个人的长处,让其各尽所能。这叫尊重人才。”
在沉睡了八百多个日夜之后,一个曙光初现的黎明,黄全星苏醒了过来。一睁眼,他看见了老伴那张欣喜若狂的脸。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的那些他的画上,轻轻地问了句:“我睡了几天了?开幕式那天的饭钱还没给人家付呢。”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黄全星手摸着脑袋回忆着,“开幕式那天,省市来了许多领导,还有画家,他们站在我的画前不走,说我是当代杰出的画家,还说什么全星画风,全星风格,一大堆呢,我记不清了。”他嘿嘿笑了一会又说:“我的一张画卖了二十万呢。”
罗老师抱着丈夫哽咽起来。
其实,梦里还有一个细节,黄全星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坐飞机去了深圳,和那个叫张丽的小姐在宾馆的床上赤身纠缠着,忽然,他就成功了。那一刻,他惊喜地狂叫了一声,忽然就苏醒过来了。
听到黄全星苏醒的喜讯,史潜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躲在田家峪写作的曲天宇。曲天宇和席常农匆忙赶回县城,约了史潜、邵德鸿、林昌浩一起赶到了黄全星的家。黄全星正在他画室的案前怔怔坐着,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恍若隔世的记忆。他站起来,和几个人走到客厅,突然脸上挂满了泪水。
史潜说:“老黄,睡了这么多日子,精神养好了?”
黄全星摇摇头说:“史局长,你不知道的,我去阎王爷那儿报到,阎王爷说,黄全星,谁让你空手来的啊?你回去吧,回到阳间给我画幅画再来啊。”
黄全星的幽默,惹得几个人都笑了。睡了这么多日子,他竟然换了一种性格。看来,人不能总是清醒着啊。
黄全星看着罗老师,又说:“再说了,我去阎王爷那儿享福,把老伴一个人丢在人世上受苦,我也于心不忍啊。”言罢,他哈哈大笑起来。罗老师给每个人递来茶水,喜眉喜眼地说:“老黄呀,他不是放心不下我,而是丢心不下他的画儿呢。”
黄全星转过头看着席常农说:“常农,你怎么留起胡子来了,披头散发的,怎么去上班啊?”
席常农拢了拢头发回答道:“黄老师,我已经不上班了,当了一个山民。”
黄全星的脸上顿时布满疑虑,又问:“听说你又结婚了?”
席常农点点头说:“一个山里女人。”
邵德鸿插言道:“老黄,人家有缘分呢。”
“缘分,缘分。”黄全星皱着眉,似有所悟。
“你也辞职了,到山里边做什么隐士去了?”黄全星的目光又落在曲天宇身上。曲天宇点点头。黄全星叹息了声说:“怎么搞的,我睡了一晚上,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都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做个自由自在的鸟儿,是我的心愿啊。”曲天宇笑着答道。
黄全星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鸟儿。你还别说,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一下就上天了。天上啊,那么多的白云,还有一只仙鹤,在云里边唱歌呢。”
一屋子的人都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