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富士山下

　　漆黑的深夜，飘着鹅毛大雪。雪花覆盖在透着灯光的玻璃窗上。大地万物静静地卧在大雪中。
　　百合在灯光下忙碌地缝制衣裙。凤朝阖上棋谱，注视着头也不抬的百合，不解地说：“我说你呀，怎么回事？那个王易昆走后，你就没日没夜地给小凤做衣服裙子。小凤到了中国也会自己买衣服，不一定穿得上你做的衣服。你不用操那份心。”
　　“你呀！”百合仍然头也不抬，边缝边说：“小凤的衣服裙子很少，从小到大穿的都是校服。她这么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以后也很难再给她缝制衣裙了。”
　　凤朝叹了口气，说：“她到了中国，不一定穿你做的衣服。再说了，她也学会了裁缝，想穿什么自己做，你就别操心了。”
　　百合抬起头，乌黑的温柔的眼眸里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珠。她哽咽的说：“那不一样。母亲做的家居服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一种爱。不久，她就要离开我，回到中国，我再也见不到她，但是我要让她知道，在她身上，始终凝聚着一份日本母亲的爱。这份爱将永远伴随她，不离她左右。”
　　凤朝吃惊地凝视着百合，体会她那颗无比博爱的海洋似的母爱。
　　“你知道吗？他感慨地说：”我第一次和朋友进餐馆吃饭，就见你被老板训斥。你一边掉眼泪，一边赔‘不是’。我朋友好奇地去打听，明白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街头艺人吃了饭没办法付清饭钱，你愿意用你微薄的工资补上。虽然是小小的一件事，但我看到了你那颗闪光的心灵。以后又见到了你几次，每一次都被你善良温柔的眼神和举止打动。有一次，你甚至为了还我遗忘在店里的一把伞追了我半条街，木屐都跑掉了。从你这个举动我看到了你一颗善良的心。于是，下定决心挣足钱赎你出来。你见到了小凤，对她视如己出，让我感动。现在回想过去，我的选择是对的。”
　　百合的脸上漾起羞涩的红晕。她凝视着凤朝散发着书卷气的脸孔，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你眼睛里有一种让人心动的光泽，身上有一样东西是日本人所没有的。那些日本男人表面谦让有礼，其实背后都是极其阴暗的。
　　俗话说‘好心有好报’，这句话一点不假。当初，老板娘用羡慕和忌妒的口气说‘百合，你在这干活的日子要结束了，有个书香门弟的棋界名人要赎你回去做太太，从此你可以享福了。也不知你修了哪世的福份，你母亲在你八岁那年把你卖给我，只图你不被饿死，每天能有一口饭吃就行了。谁曾想你居然有做太太的命。记住，要善待你的夫君，恪守本分，做个好妻子好母亲，要对得起良心’。老板娘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照她的话一心一服侍你，抚养孩子，看着你们快乐地过每一天，我就知足了。”
　　谈到过去，两人仿佛回到了那段美好的时光，沉浸在甜美的回忆当中。夜已深沉，窗外雪花不停地飘落，窗户上已蒙上一层厚厚的雪花。百合到孩子们的房间查看，孩子们的睡相可爱极了。她凝视着孩子，忘却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小凤又去了东京。百合每天按时跑到院外等邮差，她捧着小凤的来信，兴高采烈地读给丈夫和儿子们听。
　　“今天，我顺利地通过毕业论文答辩。走出考场，我看到天蓝得像海水，心情也像蓝天一样明亮。迎着吹来的暖风，一个月紧绷的心弦也舒缓开来。当初复习时，头脑紧张像压了铅球似的倍感沉重，考试时，严肃的监考教授都盯着我，心情惊慌得忐忑跳个不停，考完后，监考教授相互交换眼神，低声讨论，我感到头重脚轻，浑身冒汗，紧张得不行。最后，监考主审作出了结果。我整个人刹时焕发了起来。大伯、伯母，你们可以放心了，我通过了，通过了！”
　　百合读着读着，眼泪滴滴嗒嗒地落在信笺上。她欣慰地说：“家里终于出了一个优秀的大学生，真是令人自豪！我只读过两年书，却嫁给了一位棋界名人，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在村子里真是扬眉吐气的事！改天要回趟村子，看望父母，好好感谢，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再去扫一扫墓，祭拜祖宗。”
　　小凤的信陆续寄回来，随着日子的递增，百合的心情越来越忧郁、低落。
　　“上午，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毕业生穿着整齐的校服，站在校园操场上等待颁奖。此时的心情神圣、庄严，想到即将离开校园，内心不由一阵悲哀。想到不远的将来，内心又不由地充满了憧憬。”
　　“这天，天空飘着小雪。我独自去一家学校附近的礼品店。走得太急，一头撞在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男生身上，那个男生好凶，一双眼睛凶巴巴的。他看样子很愤怒，我连忙道歉，跑进店里。店里有好多的精品，我看中一只翡翠玉蝴蝶，是只雌的。店主说另一只雄的刚给人买走了。这只玉成色不错，作为毕业通过对自己的一种奖赏吧。”
　　百合摇摇头，小凤从小就有一个爱好，对蝴蝶情有独钟，爱搜集蝴蝶标本。上了大学，选修的科目也与蝴蝶有关。平时的兴趣、社团活动无一不与蝴蝶有关，对蝴蝶的喜好已达到了成痴的程度。
　　“明天就要离校了。今天清晨，全东京的高校生联合搞一次联谊赏雪会。从上野公园集合出发，直奔富士山。在富士山脚下，满天飞扬着雪花，像蒲公英纷纷扬扬，整个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冒着雪，顶着风，在寺庙烧香拜佛许愿。大家合抱一根撞木钟用力撞一口巨钟，合唱一首《新年的钟声》。这首歌好听极了，歌词是这样的：
　　
　　当春风送走寒冷的残冬，
　　我们一起敲响祝福的钟声，
　　把失败和悲哀抛向大海，
　　让成功和欢乐永远常在！
　　
　　当天地万物都静止转动，
　　我们一起敲响盼望的钟声，
　　把黑暗和贫穷抛向云霄，
　　让光明和幸福永远高照！
　　
　　当阳光照耀明亮的天空，
　　我们一起敲响祈祷的钟声，
　　把伤痛和疾病抛向苍穹，
　　让温暖和健康永远在心中！
　　
　　百合仿佛看到小凤和许多的同学们虔诚地凝视着许愿的洪钟，依稀听到真诚的优美婉转的歌声，悠扬动听的旋律使她陶醉，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时代。
　　她算算时间，小凤要回到家了。她站在院外，翘首远望。远远地，一个黑色的纤细的身影一点点映入眼帘，逐渐变大而清晰。她喜出望外，欣喜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荡漾开来。她伸开双臂，向小凤奔去，拥抱她心中那一份至纯的爱。
　　日本的农历除夕，与中国的新年很想像。全家大搞清洁，辞旧迎新。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家家户户包粽子，做和果子，厚蛋烧，舂年糕，还做红豆饭，炸春卷，烧鱼丸等等，热闹而喜庆。
　　晚上过了守岁的钟点，全家人来到樱花河边，把手工制做的灯盏放入河中，灯盏平稳地飘浮在水面上，缓缓飘远，全家人合掌祈祷，祈盼来年的好运随着灯火的远去而得到实现。
　　新年伊始，家家户户穿戴整齐，出门到附近的寺庙朝拜。凤家的孩子一路上追逐戏耍，欢乐的笑声不时飘荡在樱花盛开的山岭间。
　　看着这幸福的时刻，百合眼中露出万分的不舍，她趁孩子们不注意，悄悄转过头，轻轻拭去眼中流出的泪水。
　　
　　新年过后。
　　天空，刮着袭人的寒流，雪飞满天。人群拥挤的车站。一辆满载旅客的火车准备待发。站台上响彻各种喧杂人语，也渗杂着留恋不舍的哭声。车窗下，凤朝全家深情地凝望着在火车上已哭成泪人的小凤，他们都没说话，泪眼久久地凝望。
　　火车打了一声催碎人心的汽鸣，车轮徐徐滚动。
　　“一路多保重！”“天气冷，注意别着凉。”“不要记挂太多，做好工作，”“万岁，万岁！努力工作，报效祖国！”“记得常写信。”各种各样的告别声充斥整个站台，站台边站着许多摇着小太阳旗哗啦啦叫的欢送人群和伤心欲绝的家属。
　　凤朝紧握住侄女冰凉的小手，叮嘱道：“记住，要常写信，有时间就回来。”小凤滚烫的泪水串串滴在他手背上。
　　“小凤，一路上小心谨慎，注意安全，一定要记得写信，记住哦！”百合跟着火车跑，她额前的头发也给风吹乱了。
　　“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哦！”凤鸣、凤和哭得满脸泪水，都不知该说什么。
　　“小凤，要记得写信——”百合哭倒在凤朝的怀里，凤朝怀里的小儿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姐姐，一定要回来——”两兄弟不顾一切地跟着火车跑。
　　“弟弟，要听话！我会写信的，一定会的！“小凤哭泣地大声说。她的身子几乎全探出车窗，泪水如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流着，模糊了视线。王易昆把她拉回车里，她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凤朝一家人跑到站台边的铁栅栏为止，悲痛地望着远去的车影。
　　“再见——”
　　“再见——”
　　风中传送并回荡着这悲痛的呜咽的两个字。火车飞驰，眨眼间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内。从此，分离的人都在盼望中、思念中苦苦度过没有亲人相守的日子，期待在梦的边缘上相聚。从此，天空漂移的云朵堆积着挥之不去的凄冷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