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化人(19)
作品名称:小城文化人 作者:赵丰 发布时间:2012-08-30 09:51:03 字数:6018
19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午夜十二时了,黄全星还在画室里作画.罗老师晚上睡得早,已经醒来几次了,忍不住嘟囔起来:“还画呢,不要命了。”这些日子黄全星疯了似的,除了吃饭,就呆在画室里。黄全星不耐烦地说:“你懂得啥?好好睡你的觉!”距离画展开幕式的日子只有十天了,黄全星掐指算了算,还缺十幅画。省市县出席开幕式的领导每人一幅画,作为纪念品。二十多个领导呢,都需要他拿出自己的绝活来。否则,人家拿回家一看,他是在糊弄人,这不毁了他一生的名声么?
黄全星擅长画米兰。在他看来,米兰纤细、素雅,宁静,蕴含着幽幽的悲伤、深深的孤独和寂寞,凝聚了一种特有的气氛和意味。这种气氛和意味不是慷慨悲壮的,也不是苦闷绝望的,而是一种幽闭无语和顾影自怜,一种非常内在的伤感和孤寂。正因如此,它的审美境界趋于清净和优美,符合中国人内敛的性格和审美感觉。他的画以花鸟见长,而画得最多的当属米兰。每当有人索画,如果人家不特别要求,他就送幅米兰。十年前,老伴看他如此钟情于米兰,就说那就养盆吧。他和老伴在花市上转了转,看中了一盆米兰。六月里,正是它开花的旺季。那盆米兰摆在一个铁架子上,鲜黄的花朵如粒粒金粟,溢出阵阵幽香。它带着一种诗意,一种温馨,像一个纯情的女孩闯进他的心扉。它的花虽小如米,但花香扑鼻,沁人心脾。他买了一个木制的、刷了清漆的花架,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在上边。这样,不算宽敞的阳台上,被一盆米兰装饰得有了色彩。画累了时,他就不由自主地走向阳台,凝视着它恋人般的笑容。是的,只有对它上心的人,才会感觉到它的微笑。为了养好那盆米兰,他买了一本养花的书。掌握了盆养米兰的几个特点:其一,要光照好;其二,温度不能太低;其三,要定期松土;其四,给予一定的养分。他按照书上说的给它浇水施肥,既保持湿润,也不积水久湿。果然,它的花期竟然绵延了两个星期。那些日子,他和老伴一有空就走向阳台。在老两口的注目下,它开放得那么热烈,那么安静,而又带点羞涩。他隐约记起,意大利隐逸派诗人萨巴那首以《米兰》为题的诗中有这么两句:“生命中的宁静,无一如生命一般。”面对这两句诗,他曾皱过眉头。现在他似乎明白了。立秋前,他给它施了一次肥,是那种稀薄的有机液肥。几天后它的叶子更显繁茂。一个月后,它又开花了,更加惹他怜爱。他的心境因了这盆米兰舒展了许多,温馨了许多。但是,他忘记了一点,米兰怕寒冷。越是娇贵的东西,大约,都无法抵御寒冷的袭击。那年冬天,那盆米兰死在了阳台上。他这才翻开书,上边明明白白写着:米兰,冬季应移入室内,室温不得低于八度。站在木架旁,目睹着一个清纯的少女成为一堆枯草,他垂下头默默哀悼。他疑惑着,自己为什么痴情米兰,但却养不活它呢?
罗老师患有风湿病,天一冷就不能动凉水,洗菜、洗碗这些活儿就归了他。可是,自从动了办画展的念头,他就顾不上了。一开始,到了做饭时间,罗老师说:“老黄,淘菜呀。”他在画室说:“喊什么喊?洗米淘菜,那是妇人的事情。”吃完饭,他搁下筷子就想溜,罗老师说:“洗碗呀。”他头也不回说:“洗什么洗?中午还要吃,麻烦死了。”后来,罗老师知道喊也是白喊,就自己烧些热水洗菜洗碗。相守了一辈子了,她知道丈夫的犟牛脾气。他不愿做的事情,就是喊破嗓子也没用。
近些日子,黄全星常常感觉到头疼。他明白这是拼命的结果。人常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养生,应该是他这个年龄的头等大事。可是,潜意识里,他总是觉得自己白白活了一辈子,枉在这世上走了一回。他如果不是呆在这个小县城里,无人为自己当吹鼓手,早就扬名美术界了。从美院毕业的时候,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他就响应了号召,放弃了留在南京市艺术馆的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这一个抉择,就把他的生活轨迹圈定在了一个小县城,也就铸就了他一生的归宿。年轻的时候,也曾有几次到渭城市工作的机会,其中有一个中学让他去教美术;市美协刚成立时让他坐办公室;市艺术馆让他作辅导老师。这些机会,他都没有抓住,或者说自己轻易放弃了。再退一步说,他压根就没有调动工作的热情。罗老师是个中学教师,他提出的条件是必须跟老伴一起进城,否则就免谈。然而,人家说,你先来啊,爱人的问题以后再慢慢解决嘛。他感到人家心不诚,就婉言谢绝了。
人的一生,命运的改变,往往有许多机会。但是,抉择命运的因素,常常在自我的性格。
渐渐的,黄全星离不开咸余县这个小城了。在他看来,咸余县这个小地方,是适宜人生存的最佳环境。一头连着乡村,一头连着渭城市,处于城乡之间,既没有乡下的清贫、寂寞,也没有城里的喧哗、噪杂。花花草草,虫虫鸟鸟,鸡鸣狗吠,篱笆炊烟,乡下有的小城里都有。马路楼房、红灯绿灯、大车小车、花店画店,城里有的小城里也不缺。小城意识,小城品味、小城人格。是他乐此不倦的人生追求,也是他的审美理念。寂寞中,他常常这样自我安慰:古往今来的大艺术家,像王羲之,像徐悲鸿,像沈从文,还有鲁氏兄弟,哪一个不是从边远或者闭塞的小城门里走出来的呢?哪一个没有做出像样的事业啊?中国文化的根,就扎在乡村和小城的土地里啊。
可是老了老了,黄全星却为自己一生的理念疑惑起来。他想不通的是,论自己的画品,绝不亚于当下走红的那些所谓的名画家,可是人家的一幅作品动辄就是多少万,而自己的画五百元一张都卖不出去。前几年,他把自己最为得意的兰花作品拿到渭城的一家画店里,标价三千元。画店的老板是他的朋友。按他的想法,这是最低价了。哪一幅画,不是用了一个月上下的功夫?然而,过了段时间,他打电话一问,画店的老板说:“黄老师啊,来了许多经营书画的商家,都站在你的画前不肯走,打听你的底细,问是不是省市美协的领导,出版过什么画集、著作?一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出版过,就惋惜地摇摇头走了。也有人自己收藏,出价是五百元。”他气极之下,说五百元,你就替我烧了吧!说完就摔了电话,可是过后,他就又后悔了。钱么,毕竟是好东西啊。五百元是少了点,但是总比挂在那儿强啊。然而既然说出去了,他就不好意思改口了。
渐渐的,黄全星悟出,要成大器,要出名,就要生存在大城市里。大城市眼界开阔,文友云集,你扶携我,我扶携你,你吹捧我,我吹捧你,这样就迈进了名家的门槛。所谓名声,就像喇叭的声音,大多是吹出来的。名声大了,画也就值钱了。悟是悟彻了,该后悔也后悔过了。黄全星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人常说五十知天命,我都快七十了,还能不认命么?命,这是命。一个人,啥都可以不认,不认命不行。自己的一生既然选择了小城,这就是你命运的圈子,就绕着它走到底吧。他生命的细胞里,已经融化着小城的泥土,小城的空气,小城的灵魂,他无法为自己换一次血了,就让自己的身躯,自己的魂灵,为这个小城做个彻头彻尾的守望者吧。做一个小城的守望者,这虽然有点无奈,有点阿Q的精神胜利法,可是也很有韵味,很有魅力啊。趁着还精神着,用在深圳卖画挣的钱办一次轰轰烈烈的画展,把一生得意的作品拿出来让世人欣赏,让艺术家们评价,也算为自己的艺术生涯做了个了断。是非曲直,艺术成就,留待身后由人评说吧。那些名垂青史的大画家,像毕加索,像梵高,都是在世时穷困潦倒,死后才扬名天下的?我能办一次个人画展,也不枉我黄全星到这个世界走了一圈。
办画展,要装裱画,要租展览的地方,要请客,要搞开幕式,还要“打点”领导和记者,算来算去,自己攒的钱还是不够,他就动员老伴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一听说要自己掏钱办画展,罗老师坚决反对。她说我买菜都要分分毛毛的和卖菜的计较,你倒好,一出手就是几万元。你是疯了,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是两口子在床上的情景。黄全星摸着罗老师的头发,苦笑着说:“你个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要是出了名,还愁没有钱?到时候怕是这屋里都放不下了呢。”罗老师大笑了说:“我可不稀罕你那一屋子的钱,你拿去做个金棺,再做一对金童玉女,陪你去见阎王爷。”黄全星听老伴取笑他,眼一瞪,一骨碌起来出门了。走在路上他在想,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理解自己,这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啊。老伴不支持他,他仍然不甘心。过了几天,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儿子和女儿说了。儿子和女儿理解他,分别给了他一万元和五千元。他的心里,这才有了莫大的安慰。
黄全星放下画笔,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伸了伸胳膊,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活动了几下腰肢,走到了窗前。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深邃的天空布满星星。他望着望着,突然想那一颗星会是我呢?无论哪颗星,都比人的生命漫长。这样想着,他就放弃了上床的念头,又回到画室拿起了画笔。罗老师又一次醒来。不过,她再也没有做声。这老头子真的是疯了。下辈子,嫁个种庄稼的,也知道心疼老婆。
不知不觉的十天就过去了。秋末的风,吹来一片凉意,空中飘逝着时有时无的细雨。这天是礼拜天。曲天宇吃过早饭,看看时间还早,就在南顺城巷的一个理发店理了头发,步行去了上林宾馆。他走完南顺城巷,向北拐进了骡马巷。过去这条巷是牲口市场,现在许多人家的门前还栽着拴马桩,不过不拴牲口了,在两个桩子上绑根绳子或者电线晾晒衣服被褥。这几年,有些人来这儿收购栓马桩,出的价钱太低,巷子的人不肯卖。
过了骡马巷,便到了东大街。这是老县城的主街,自然宽敞,古色古香。由于创建省级卫生县城,人行道新铺了彩色的地砖。曲天宇的脚步落在上面,有种轻飘的感觉。
上林宾馆的门前架着红色的拱门,上空飘着气球,门口挂着巨额的横幅,上面写着:“著名画家黄全星先生艺术作品展”。八个乐鼓手分成两行正在鼓着腮帮吹奏。曲天宇想着,看来黄老师为他的画展,是花费了心血的。
刚刚九点,参加开幕式的嘉宾还没到,只有给黄全星帮忙的几个朋友在门前等待。黄全星看见曲天宇,激动地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谢谢,你来得这么早。我才说给你打电话呢。”他环顾四周,有点吃惊地说:“怎么,你是步行来的?你的小车呢?”曲天宇笑着说步行也是锻炼么。整天坐车,容易肥胖,不利于身体健康啊。对黄全星的大惊小怪,他心里有点好笑。
黄全星拉着他的手走进宾馆二楼的一个房子,说这是为领导安排的房间。领导如果提前到了,开幕式还没开始,不能让领导站在大街上啊。你来了正好,替我招呼一下。你招呼客人,我有面子啊。曲天宇说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看看电视。
看了会电视,九点半了,曲天宇从窗户看下去,零零散散来了几个县上的书画家。十点了,他看见了邵德鸿、林昌浩的身影,就关了电视走出房间,下了楼。
黄全星正在焦急地用手机打着电话。看上去,他的脸色不太好,茄子打了似的。那边仿佛在解释着什么,他高声说着:“领导来不了,来个秘书也行啊。”打完电话,他走向曲天宇,说市美协的领导还在路上,省美协的领导说是外地来人了,忙着招待人家。市委宣传部万部长的秘书说万部长下午要出国,来不了了。联系焦副市长的人手机关了。还有咱们的梁副县长,手机也打不通。这么大的摊子,没有领导来,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呢?他面红耳赤,向曲天宇摊开两手。曲天宇问那咱们县上的文部长呢?黄全星说文部长早几天就给我说了,她今天要参加一个什么考试,那也是个大事啊,实在没办法来。
十点半,终于来了两个县级领导。一个是县人大的女副主任程雪莉,另一个是县政协的副主席周亮。县上来了几十个书画家。曲天宇陪着程雪丽和周亮上了二楼,说了阵话,眼看十一点了,便下楼对黄全星说开始吧。黄全星的意思等市美协的领导来了就开始。
这时,董奎来了,嬉皮着脸向曲天宇解释,昨晚上失眠了,刚睡起来。他的话音未落,市美协的一辆小车到了。上面下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市美协的主席曹斌,另外两个是书画院的美术家。黄全星把手里的一张纸塞给曲天宇,说开始,开始吧。本来让梁副县长主持呢,他连个影儿都没有,你主持吧。没办法了,你要给老哥把这场面撑了。说完,他脸上的汗珠儿就冒出来了。
曲天宇把邵德鸿和林昌浩叫到身旁,低语说:“黄老师现在方寸乱了。咱们帮他一把吧。”两人点点头。曲天宇让董奎主持开幕式,邵德鸿介绍办展情况,他先讲话,然后人大的程副主任讲,最后请市美协主席曹斌讲话。曹斌、程雪莉、周亮三个人剪彩。
二十几分钟,开幕式就结束了。在宾馆四楼的会议室里参观了画展,刚好十一点半。黄全星在宾馆里预定了三桌饭。谁知,只围了一桌子。礼拜天,有的人家里有事,有的人一看不到吃饭时间,提前走了,只剩下程雪莉、周亮、曲天宇、邵德鸿、林昌浩和市美协来的三个人。
黄全星预定了三桌,便要酒店退了那两桌,服务员说要请示餐厅的经理。一会,经理来了。曲天宇一看,竟然是妻子胡青的弟弟胡刚。他问胡刚你怎么来这儿了?胡刚笑笑说给人帮忙呢。曲天宇把他拉到一旁,让他退了那两桌饭,胡刚迟疑了会儿,说姐夫说了,还能不给面子,退就退。
服务员开了酒瓶倒了酒。黄全星站起身,举着酒杯伤感地说:“备席容易请客难啊。”曲天宇劝他说:“黄老师,不来了也好,省了钱啊。”林昌浩也说:“备席容易请客难,这不是你一个人遇到的难堪,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事情。不来也罢,说明咱们和领导的缘分还不够。风吹云散,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就当你没有请过人家。”黄全星颤着声说:“昌浩啊,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黄全星一辈子就会画画,心血费尽,可到头来还是一个穷画家。办这画展,我是倾尽其力啊,为啥啊,不就是图领导给我赏个脸么?你说,备了几桌酒席,人家都不来,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呢?”
市美协的主席曹斌是黄全星在美院的老同学,他拍拍黄全星的肩膀说:“老黄,说实话,你的画让我汗颜了。咱们同学一场,可是这些年很少联系,我就没有机会欣赏到你的画。这就叫藏在深山人未知。渭城市有的名家的画,远远达不到你的功夫啊。可是,你被冷落,他们却红得发紫。这就是让人啼笑皆非的现实啊,这就是命运啊,谁也改变不了的。”黄全星垂着头,用袖子擦着流在脸上的泪水,泣不成声地说:“知我者,老曹也。”他伸出四根指头,脸红耳赤的说:“老曹啊老曹,你知道么,老同学为办这画展,花了这个……这个数啊……”话未说完,嘴也没有来得及闭上,酒杯便从他的手里溜下去。他头一歪,身子一斜,栽倒在了桌子下。
一桌子的人都慌了,曹斌让他的司机赶快把黄全星送往县医院。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黄全星从二楼餐厅往下抬,司机打开车门,把他塞进了小车的后座。邵德鸿说他认识县医院的邱院长,坐上了车,曲天宇让林昌浩陪着市上的几个画家吃饭,自己也上了车。
不到半个小时,林昌浩和市上的几个画家匆匆赶来了医院。
脑溢血。医生检查后说。这时,罗老师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等他的女儿和女婿来了后,曲天宇对市上的几个画家说,就这样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呢。曹斌说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让你们操心了,过几天我们再来看。
等医院给黄全星安排好了病房,曲天宇、林昌浩、邵德鸿才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踩着湿润的地面,三个人默默无语。
“秋天是个伤感的季节啊。”曲天宇仰着头说。
林昌浩接着他的话说:“是啊,这个季节,快乐显得更快乐,痛苦变得更痛苦,哀伤也就变得更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