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鸟山茶园
作品名称:蝴蝶蓝与六面骰 作者:亓芝 发布时间:2020-10-23 19:45:44 字数:5533
竹清是个被群山环抱的偏僻县城,距离景安二十公里,由一条刚够两辆小车谨慎交会、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相连。
地如其名,安静的县城到处可闻竹子的清香,可见翠绿的竹林,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门店更多的是售卖以竹子为原材料的日用品或工艺品的店铺。
竹制品产业链,是县城经济的支柱产业,竹文化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融入进当地人的血液。
蓝鸟车缓缓穿过县城,驶上一条乡道,视野渐渐开阔,两侧稻田稻茬密布,几条耕牛悠闲自在地啃着田径上稀疏的青草,更远处,在田野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偶尔能看见白鹭从澄碧的天空飞掠。
开了约五六分钟,道路左侧出现一块三米来高的人造石,上书三个红漆大字:鸟山村。
村名石后是一条更窄的砂石路,一个小伙子跨在摩托车上等在路边。
蓝鸟在路口停下,副驾驶车窗摇落,罗小飞探出头冲小伙子打招呼。
那个肤色黝黑、身体结实的年轻人麻溜地跳下摩托,满脸堆笑地跑上来,恭敬地递上一根红塔山。
“罗哥,一路辛苦哈!”小伙子掏出打火机附身欲替罗小飞点烟。
“我又不是不识路,你还特意来接什么?”罗小飞摆摆手,冲司机努努嘴。
“罗哥,路上灰大,咱们进村吧,我给你开道!”小伙子说道。
罗小飞点点头。
“这一声声罗哥,真叫得亲!”尹艳萍瞥了罗小飞一眼。
“一会他们对你会更热情,你别招架不住啊!”罗小飞把烟夹在耳朵上。
“这烟你也抽?”尹艳萍纳闷。
“烧香骗鬼,抽烟骗嘴!”罗小飞慵懒地回道。
“嘁……”
罗小飞堵姚会长那晚扭到了脚,是右脚,不方便开车,赵厂长热情邀约他去村里参观新茶园,他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刚好尹艳萍前来“探望”,她对到乡下去散散心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同孩子得知要去春游一样兴奋,罗小飞遂让她充当了一会自己的司机。
蓝鸟在村头一颗繁茂的樟树下停下,从这里到他们要去参观的茶园还有一段山路要步行。
赵厂长和吴会计就候在树下,和村民聊天。
罗小飞刚一下车,眼尖的赵厂长立马感觉不对劲了。
“罗老板你这腿是怎么啦?”这个纯朴的农民关切地问。
“老赵,你眼真是毒,才走这二步就被你看出来了!”罗小飞拍了拍右腿,“没事,就是扭了一下!”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敢大意!”赵厂长扭头看向吴会计,“你快去把耿老二找来,快点!”
“耿老二?”罗小飞不解。
“噢,就是咱们村看跌打损伤的游医,我叔的腰疼就是他冶好的。”赵厂长的侄子凑上来解释,他刚把摩托停好,先前在路上摩托熄了火,不然他不可能落在罗小飞的后面。
“不用,真不用!”罗小飞不以为然道。
“为什么不用,你逞什么能呀!”尹艳萍走下车来,令众人眼前一亮。
鹅黄色的呢子大衣衬得她的肌肤愈加白皙,虽然没穿高跟鞋,但身材依然挺拔傲人,移步生风,散发出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
这个穷乡僻壤何时来过这样风采的女人。
赵厂长察言观色,心里立刻明白两人的关系,再请示似地看看罗小飞,对方没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笑着耸了耸肩膀。
“你还愣着干嘛?”赵厂长冲吴会计嗔了一句,后者这才将目光从尹艳萍身上收回来,讪笑着快步离开了。
赵厂长的侄子倒是有眼力见,立马取了两张椅子来。
尹艳萍坚持不就,饶有兴致地四下闲逛起来。
鸟山村绝大多数的房屋还是上个世纪建造的,有些甚至更悠久,破败不堪,院墙坍塌、杂草丛生。带有浓郁政治色彩的标语口号,在墙壁上仍隐约可见。
村子是安静的,鸟鸣更加清幽,一群白头翁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嬉戏觅食,那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红彤彤却无人问津的果实。
这几乎是农村现状的一种缩影: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守的老人孩子对仍旧高挂枝头难以采摘的果实望而兴叹。
罗小飞的女伴没坐,赵厂长也没坐,而是站着和罗小飞说话,不一会,吴会计引着一个鼻子边上生了只豌豆大痦子的中年农民来了。
这个游医对罗小飞的脚腂进行了一番专业的察看,捏揉了好一会,笑着说没事,叮嘱就是走道时别太吃力,过几天就能好。
“不会吧,瞧走路的样子挺严重的呀?”赵厂长不放心地问。
“心里作用嘛!”耿老二憨笑答道。
“大意不得,你再给捏捏,不是有什么红花油、活络油吗,你也拿来给抹抹呀。”赵厂长不悦道。
“老赵,人家医生都说没事了,你还是饶了我吧!”罗小飞说着放下卷起的裤角,穿上鞋站了起来。
赵厂长嘿嘿一笑,“罗老板,这来参观新建的茶园得有段山路要走,你这脚……不如下次吧,今天就上我家喝顿酒怎么样?”
“没事儿,我才没你想得那么娇贵!”罗小飞还特意跺脚。
“真没事?”
“我逞这能干嘛?”
赵厂长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侄子去取一条拐棍,罗小飞嫌麻烦不许。
“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呀!山路陡峭,我可没力气扶你,拄根拐稳当!”尹艳萍逛了一圈回来,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行,就听你的。”罗小飞只得从命。
新开辟的茶山毗邻老的,规模要大一倍,刚种下不久的茶树苗井井有条,长势喜人。有工人在茶园劳作,手工去除杂草、施肥或喷洒农药,空气中虽有微弱的药水味,但并不刺鼻。
一只伯劳栖在一株紫薇的顶部,歪斜脑袋紧盯着几只在山径上觅食的麻雀。
罗小飞和尹艳萍在赵氏叔侄俩的陪同下,一路有说有笑地朝茶山顶部走去。
“这一片都是去年上半年才种植的,还在种苗期,最早也得后年才能采摘。”赵厂长介绍。
“怎么不直接进树苗?”罗小飞问。
“为了品质呗,我倒是想快,和种白菜一样。不瞒你说,现在有许多外地茶商慕名而来订购咱们的茶叶嘞!”赵厂长看了看身后的侄子,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这小子说只有纯粹的出自这片土地的茶叶,才能称之为‘雀舌’!”
罗小飞赞许地点点头,“老赵,你后继有人啊,我觉得你侄子说得对极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一种茶,来不得半点虚假,掺不得水分,虽然现在看茶叶产量上不去,短期效益差点,但只要能保证茶叶的品质,经营好‘雀舌’这个品牌,我相信赚钱是早晚的事!”
听到这番话,赵厂长的侄子有些腼腆地挠挠头,笑得很朴实,也很灿烂。
尹艳萍也笑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竟然还有几分企业家的气质。
茶山并不高,然山径曲折,一行人走得又慢,约摸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顶端。
这是一片足有四五十个平米的平坦空地,边沿被人为夯实了。北边有两株挺拔的五针松枝叶交握生长,树下有张石几和三只石凳,供人休息。一旁还建了幢茅草屋,用来存放劳动用具。
天气清朗,明艳的阳光从翠绿的草叶上反射回来有些晃眼。微风温润如玉。
向北眺望,一片苍翠茂密的竹林后是碧绿的月光湖,她静静地躺在山峦之间,像一只巨大的明眸,散射出梦幻般的光辉,令人沉醉。
罗小飞和尹艳萍被这山顶的景色深深吸引,许久不语。在偶然默契的对视中,他们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内心深处的某种相同的渴望。
只是他们也都明白,这种触景生情而激发的微妙情愫,对于俗世中的人们而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赵厂长家就在最靠近茶园的一处山坳里。
虽然是村长,但他的家宅并不比别的村民强。两层半的混泥土楼房只装修了一楼和二楼的一间,剩余的仍旧是毛坯。
这一方面是因为用不着那么多的房间,老赵就两个女儿,老早就出嫁外地,平时也难得回来;这另一方面嘛,还不就是手头紧!
和几乎所有村民的家一样,厅堂里挂着先人的肖像,下面是高高的贡台,摆着香炉和果品;旧式的红漆八仙桌靠着东头的墙壁,桌面上摆了茶盘,里面是茶壶和几只倒扣的杯子;东西两侧的墙壁贴了年画,讲述着八仙过海、许仙白蛇的故事,现在与时俱进,改贴些明星头像了,港台的最受欢迎。
大门的门槛都奇高,似乎非如此不足以彰显主人家的身份地位,尹艳萍进门时差点摔喽,幸亏赵厂长的侄子眼明手快搀了一把。
屋头檐下堆着南瓜、红薯、芋头之类的杂粮,有时也码着柴禾,搁置农具。
景安周边的农家大多如此,只不过赵村长家里更整洁些罢了,这得益于女主人。
不过这样的住宅虽说简陋,但够宽敞、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是许多大城市里的人梦寐以求的居所,堪比别墅。而对于那些蜗居之人和背负巨额贷款的房奴来说,这种居住条件的反差极具讽刺意味。美国作家亨利·戴维·索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对这种文明人在大城市几无立锥之地,而印第安土著却享受着惬意木屋的荒谬有过浓墨重彩的描述。其实也不用扯到那么远,现如今不就有“卖掉北上广的蜗居,去农村过田园牧歌的休闲生活”的观点吗?
人类在欲望的驱使下,能干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而即使领悟了,想要改变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即便那一观点一度甚嚣尘上,但没见到真有人对它身体力行。
罗小飞他们到时,院子枣树下临时支起的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厨房的红砖烟囱正冒着白烟,能听见菜下热油锅的刺啦声,混合着欢腾的狗吠和受惊的鸡鸣,成了农家宴独有的交响。
扎了围裙的女主人和客人打完招呼后就又回了厨房,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了,但当地有个女人不上桌的老旧习俗。
罗小飞是知道这个习俗的,但还是假模假式地冲厨房喊了一句:嫂子别忙了,一起来吧!
厨房里的女人应着好好好,就来就来,但始终也不见出来。
这种陈规陋俗虽不近情理,但入乡随俗便是对主人最大的尊重。
除了村长叔侄,桌上还坐了吴会计和给罗小飞看脚的耿老二,这两人显然是来凑局活跃气氛的,当然还有一个最主要的作用便是劝酒!
吴会计年轻时一直在外打工,去了许多大城市,从事过五花八门的行业,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人,在鸟山村也算个人物。
耿老二世代行医,肚子里不少偏方,附近村子有人得了顽疾,县城医院里瞧不好,都慕名来找他,往往有奇效。
赵厂长不会随便拉人来凑桌子。
酒是村民自酿的谷酒,度数高,呛喉咙,二两的瓷手杯,豪气。
菜是地道的农家菜,其中两道值得一提:一道是重口味烹得烂熟的竹鼠,算是山珍;另一道是月光湖里现打上来的青鱼,整整一大盆,味道鲜美异常。
这在鸟山村的农家宴,规格算是高的了。
赵厂长先提了一杯,措辞热情,稍嫌啰嗦,意思是欢迎罗小飞的到来。
罗小飞客气了几句,用行动表示了感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桌上所有男人都干了,村长的侄子喝急了,呛得满脸通红。尹艳萍有感气氛的热烈,也呷了一大口,她喝的也是酒。
吃了会菜,东拉西扯了几句,在村长的提醒下,桌上最年轻的那个开始敬酒了。
“罗哥,”村长的侄子恭敬地起身,“我敬你和嫂子!”说完就干了一杯。
罗小飞和尹艳萍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端杯,在场的都是老江湖,从两人的眼色中察觉出问题,吴会计在桌子下踢了一脚还想说点什么的敬酒者。
“我和尹小姐是生意上的朋友,别人是过来散心的,你们别误会!”罗小飞轻描淡写,端起酒杯,“小赵,你快坐下!”
罗小飞干完杯中酒,扭头看向村长,“老赵,你别说,嫂子的手艺真不错,有没有兴趣开家酒楼呀?”
“罗老板开玩笑,一个茶园就够我折腾的了,还酒楼,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村长挥了挥手里的筷子,招呼道,“大家吃菜,别光喝酒啦!”
村长侄子憨笑地挠挠头,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着尹艳萍,“对不起,误会了,你别介意啊!我干了当赔罪,你随意!”
“没事,哪个女的嫁了他才叫倒霉嘞!”尹艳萍怼了一句,爽快地端起了酒杯。
众人各具意味地笑笑,这个插曲就算过去了,谁也没有放在心上,但两位当事人似乎没有先前那般随意了。
罗小飞纳闷,从撒娇坚持要来,到在外人面前对自己宣示“主权”似的说话方式,尹艳萍俨然换了个人,这在他们的交往历史中从未有过。
看来有必要在回去后,对她重申原则了,罗小飞心想。
尹艳萍得到“高人”指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从心理暗示上对罗小飞进行渗透、控制和管理,在她心里早就把罗小飞当成了自己的归宿,即使有时这个男人显得很无情。虽然这样很“贱”,但她并不在乎。而那个“高人”便是“安菲儿”的VIP顾客魏宁,一名古怪的心理医生,尹艳萍向其讲述了和罗小飞的关系,毫无避讳。
紧接着,吴会计和耿老二也分别找了个冠冕堂皇、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和罗小飞干了一杯。
耿老二还带来了自制的跌打扭伤药酒,赠送给罗小飞。罗小飞说自己没事,上了趟茶园,爬了山,不也好得很吗?村长帮腔,说自家盖房时从墙上摔下来过,伤了腿,用的就这种药酒涂抹,两天后就恢复如常了。耿老二的这药酒可是宝,很多人求都求不到的,你收着以备不时之需呀!
罗小飞遂回敬了耿老二一杯,表示感谢。
男人们酒喝得热闹,但也没有冷落桌上唯一的女宾,吴会计借着酒劲称赞尹艳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比那些电视里的演员都好看,这令尹艳萍很是受用。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移到正事上面来了。
“……村里就剩老弱病残,年轻人出去就不愿意回来,三年了都没有女娃嫁进村,我这个村长不称职呀!”村长眼里噙着泪,动情地说道。
“村长,咱们村偏僻,路又不好,又没啥资源,你也别太自责!”耿老二安慰。
“其实现在像咱们这种偏僻的村子都差不多,年轻人组团外出打工,甭管挣没挣到钱都不愿回来,一个地方没了后生,还折腾个啥!”吴会计感慨,惨笑,“不过咱们村好歹还有个茶园嘞,不错了。”
罗小飞琢磨出点味来,这分明是在煽情嘛,随口说道:“老赵,你的茶园这两年经营得不是还不错吗?如今又扩大了规模,相信以后会更好。”
村长和吴会计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
“……罗老板,你有所不知,我们的钱都投到茶山和在景安的门脸店上啦!”村长不再铺垫,直接说出憋在心里的真实意图,“想要在茶山下修建厂房、增添新设备提高生产效率,再也拿不出钱来啦!所以……”
罗小飞和赵厂长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深知他的为人,更明白他急于带领村民通过种茶走上富裕道路的决心。他的亲侄子、茶厂唯一的大学生也是他千方百计挽留下来的。
此刻,酒劲有些上头了,但罗小飞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抬手打断了村长说话。
所有人面面相觑地看着罗小飞,等着他开口。
“五十万够吗?”罗小飞郑重道。
“够了……够了,只是……”村长喜出望外,说话都结巴了。
“老赵,别只是了,这钱不是白借你,算投资,你得给我股份,不会心疼吧?”罗小飞突然攥住村长的手,加了力道,“我看好你,也看好咱们的‘雀舌’!”
村长连连点头,感激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黝黑脸颊滑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尹艳萍笑了,她终于明白这帮村民盛情款待他们的原因了,也更欣赏罗小飞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