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雪中送炭（2）

　　白无念想起石岛主那滑稽的一摔，有些歉然，有些好笑，拱手道：“我也不好，不该不问清楚和你打架，石岛主消消气，骂我们事小，把你自己气坏了事大。”
　　白无双道：“小女子也鲁莽了，请石岛主见谅。”
　　他们三个先后致歉，在石岛主心里加了不少分。
　　他认识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被揭了错之后找尽借口为自己开脱，更有甚者翻出陈芝麻烂谷子抹黑被误会的一方。
　　这几个妖族倒是率真爽快，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大大方方，不虚伪做作。
　　火气一消，石岛主开始为他们着想，吃亏吃得太多，有疑心很正常，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也是一种缘分。
　　他在自己嘴巴上一拍，道：“我嘴损，对不起啊。小黑哥，我收回骂你的话。”
　　黑小子变成小黑哥，孤鸿忍俊不禁，道：“没事，我忘了。”
　　石岛主看向卓言，担忧地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卓言道：“心里一直难受。”
　　石岛主拉着他坐下，道：“发生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白无念想阻止卓言开口，孤鸿拉着他，摇了摇头。
　　既然石岛主几乎知道所有的秘密，没必要隐瞒明小叶是活尸鬼的事。卓言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有个长辈开导一下，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卓言一抹脸，道：“石叔，小叶十四年前去云屏镇救我们，赵影抢了她的救命丹药，小叶和孩子都死在云屏镇。”
　　石岛主心头巨震，怒骂道：“可恶，可恶至极。”
　　白无念道：“卓言知道真相之后一直半死不活的，我看他一直转不过弯来，始终把小叶和孩子当成死人。与其一直别别扭扭的，不如直接走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
　　“这哪是活人跟死人的事，卓言是崩溃了。”石岛主一语戳中要害。
　　白无念张大了嘴，道：“啊？”
　　“唉，一生侠义，遇到的却都是吃人恶狼，妻子女儿都被狼吃了，简直没天理。”
　　石岛主数十年的人生中，经历了一个坚守信仰、信仰崩塌、信仰重建的过程，对卓言的内心感同身受，道：“愿意为了大义抛却生命，舍生忘死最后却发现自己是个傻子，是个大笑话，这才是最可悲的。”
　　白无念道：“石岛主似乎有感而发，我突然很想听听你的故事，不知可有冒犯之处？”
　　“我？”石岛主苦笑连连，“我是家中最不争气的一个，父母宠着惯着，从来没什么要求。大哥是天之骄子，我只想在他的庇护下安安稳稳过一生。世事难料，龙华岛的重担最终压在我身上，既然挑起了担子，我必须给后世子孙做个好榜样，除恶妖，斩厉鬼，与人为善。舍我之命救助他人，结果有眼无珠碰上恶狼，把我双胞胎女儿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这是他心上无法愈合的重创，深深隐藏，重新揭开创口，血淋淋的剧痛难当。
　　白无念吃了一惊，道：“别说了，是白某思虑不周，不该让你想起伤心事。”
　　石岛主摇摇头，道：“知道重云宫吗？”
　　白无念道：“一个还算有些名气的驱魔门派，听说是被蛇妖一族灭了门。”
　　石岛主恨恨地道：“宫主是我真心结交的朋友，那一年，我带着两个女儿去重云宫做客。几日后，重云宫被蛇妖一族包围，我和宫中的高手杀出一条血路，让宫主带着我的两个女儿先逃，他嫌弃两个小孩子是累赘，为了自己活命，把她们扔进蛇堆，我找到孩子的时候，她们身上的皮肉几乎被啃光了。卓天奇庇护这个无耻小人，明赫煊出面给卓家施压，我才为女儿报了深仇大恨。”
　　“我的天。”白无念寒毛直竖。
　　只见卓言面色如土，气愤、愧疚、羞耻，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石岛主摸出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道：“卓天奇不想失去依附他的人，明赫煊也有自己的算盘，都不是好人。我曾有很长一段日子想了此残生，只觉前路茫茫，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不敢睡觉，闭上眼睛都是两个孩子的沾血白骨，我麻醉自己，每天给自己吃幻药，总觉得吃死了就解脱了。”
　　白无念感慨道：“石岛主与卓家不和，难得你对卓言一片诚心。”
　　“冤有头，债有主，卓天奇再不是个东西，我也不能拿不相干的人撒气。”石岛主道，“我是驱魔师，我也是个丈夫，一个父亲，我有责任照顾妻子，引导自己的孩子向善，培养好孩子的意义，比斩妖除魔的意义更伟大。尤其是我们这种名门世家，身居高位，权势熏天，豪门公子千金作恶害人，比一千个恶妖的破坏力更大。”
　　白无念心服口服，郑重道：“石岛主是真君子。”
　　“千万别夸我，我会忘了自己姓啥。”石岛主转向卓言，肃然道：“交人交心，石叔不在乎你姓卓，只在乎你的人品。卓言啊，人生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漫长的路途中，石叔也等来了一个肝胆相照的真朋友。有些人不过是匆匆过客，心术不正者，敬而远之，作恶多端者，总会有办法收拾她。别忘了你已为人夫为人父，你有责任教育好下一代。家父在世时常说，父母心向光明，儿女自会心向光明，父母堕入黑暗，会培养出一个杀人犯，宠溺太过，儿女则不学无术，过于严苛，儿女则心生逆反。世人口口声声‘大义天道’，视男女之爱亲情之爱为小爱，殊不知，他们眼中的小情小爱与天下太平息息相关。夫妻恩爱，手足和睦，哪会有种种争斗？别再去想你这辈子是否值得，尽管好好做一个丈夫，做一个好父亲。”
　　白无念道：“我想知道石岛主是怎样做父亲的？”
　　石岛主笑道：“照葫芦画瓢，我父亲怎么教我，我便怎么教我儿子。遇到困难的能帮就帮，千万别上去踩一脚。多多游历，让孩子亲眼见识大千世界的繁华与险恶。别从众，遇事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尊重生命，亲近好人。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同流，但别去合污。总体来说，我不算成功，一张破嘴讨人嫌，卓言不一样，有风度，有教养，我这辈子比不上。”
　　卓言道：“石叔是非常非常好的人，石兄也很好。”
　　白无念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却不是浅薄无知的胡乱瞎叫，长得是不好，但是很可爱。
　　像极了一种水果，外表大麻皮，看一眼讨厌至极，但越吃越香甜。
　　明赫煊则是完全相反的那种水果，看一眼食欲满满，啃一口发现里面烂了。
　　白无念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听听石岛主的意见。”
　　石岛主道：“请讲。”
　　白无念道：“小叶临终前怨念不散，我只得封印她的记忆，消除她的仇恨，如今那些记忆有破印而出的迹象，我们是该重新封印一次，还是让她再经历一次爱恨？”
　　“明小叶。”石岛主思忖片刻，“本性善良，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白无念道：“小叶一生坎坷，经历太多的挫折，我怕仇恨毁了这个孩子。”
　　石岛主左看右看，跳到院中，折了一根带刺的花枝，返回客房，道：“你伸出手。”
　　白无念依言而行，伸出右手。
　　石岛主把花枝放在他掌心，蒙上一块绸布，道：“不管你怎么遮盖，它始终都在，会把你刺伤，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而已。”
　　白无念道：“有些道理。”
　　石岛主揭去绸布，拿来一把剪刀将花枝剪为两段，留下清香扑鼻的花朵，扔掉长满小刺的花茎，道：“不揭开，就没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白无念道：“万一小叶留下糟粕呢？”
　　石岛主道：“他们夫妻互相扶持，有诸多好友诚心相助，小叶会拨开仇恨的迷雾，我对这孩子很有信心，她骨子里像她母亲。”
　　白无念“嗯”了一声，道：“互相扶持。”
　　石岛主道：“上等的姻缘，乃是携手共进，在风雨中一起完成灵魂的洗礼。”
　　白无念与白无双柔情脉脉地看着对方，感知到彼此的心意，微微笑起来。
　　卓言听了石岛主一番话，意识到自己太稚嫩。
　　卓言从前只想着把明小叶留在身边，疼她爱她护着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并未想过“夫”与“妻”真正的意义。
　　雪来是他的亲生骨肉，亏欠许多的心肝宝贝，要疼她宠她。对于父亲的角色，卓言根本没有深入的领悟。
　　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郎，担负着更重的责任，却在这里迷茫感怀伤春悲秋。
　　这叫什么事儿。
　　石岛主转动着白白胖胖的大脑袋，忽然跳起来，道：“困死了，赶紧给我找个窝睡觉。”
　　白无念“哎呀”一声，又“啧啧”两声，道：“瞧你刚才一本正经的，我差点忘了你的德性。”
　　石岛主道：“废话少说，赶紧给我找窝。”
　　卓言亲自下楼，给他要了一间隔壁的客房。
　　石岛主饿得厉害，呵斥孤鸿去集市给他买两大碗馄饨。
　　孤鸿撇撇嘴，边走边道：“一架打回个大爷，倒霉催的。”
　　石岛主坐在木椅上前后左右摇摇晃晃，笑的见牙不见眼，好生得意。
　　卓言经他开导一番，已经完全想通，一夜好睡，早上起来心胸敞亮，精神十足。
　　石岛主得知他们要雇船去南海，道：“别的呀，我给家里传封信，很快会有大船过来，都是经验丰富的水手舵手，别花冤枉钱。”
　　卓言道：“动静太大，容易被人发现。万一明赫煊知道我与石叔叔结为莫逆就不好了。”
　　石岛主一拍额头，道：“是我疏忽了。”
　　卓言道：“我们改换装束悄悄地走，石叔叔也要小心些，还有……”
　　“还有什么？”
　　“我收下银票，请石叔叔不要去捞沉船宝物，水中精怪厉害，太危险了。”
　　石岛主摸着发面馒头般的胖脸，道：“你们去南海，可以顺便找一种寸许长的小金人。”
　　卓言不解，道：“有什么用？”
　　石岛主道：“先父曾提过那么几句，南海金银岛上有一种小金人，乃是金灵，收为灵宠，会给主人搬来享之不尽的黄金。你四处奔波，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凑够五百万两，有了金灵，一劳永逸。”
　　卓言大喜过望，只要找到那金灵，他的宝贝女儿很快就能得到圣药，成为真正的人，他很快就能听到女儿喊一声“爹爹。”
　　石岛主道：“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修为高不意味着可以收服金灵，小东西选择主人的条件极为苛刻，它一发怒，会把你的魂魄吞下去。”
　　卓言斩钉截铁地道：“不管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会竭尽全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