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可笑的传闻

　　生活总是苦甜参半的。到一九九六年的一月份快结束的时候，叶秋枫从学校里领到了360元的公办工资。他高兴得心里突突乱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把钱从裤兜里掏出来，数一遍，三张蓝色百元大票，六张十元钞票，揣起来走一会儿，再掏出来数一遍，还是整整360元！他每数一次都激动得俩手发抖。对他来说，这可不仅仅是一份工资啊，这是他的梦想成真了，是他人生阶段里的一次重要成功！从今年开始连大学毕业生国家都不再负责分配工作了，然而政府部门却没有忘记民办教师。想到这里他把工资双手捧住蒙在脸上，百感交集的泪水顺着纸币和脸的空隙流淌下来……
　　到了家里，他把钱都交给了妻子，告诉她这是他一月份的工资，从此以后他们也可以月月都能领到现金了。她的脸上微微掠过一阵欢喜，随即抽出四张十元钞票。“把这四张都给你爸妈送去吧，既表达了你的一点孝心也叫他们高兴高兴。这张怎么还湿了？换一张吧，还都是嘎嘎新的呢。”她把四张十元新钞票递过来。
　　他没接钱，脸色疑虑地问：“素珍，能让我……抱一下吗？”
　　“让你抱，抱吧。”
　　他一把将她拉过来使劲抱在怀里，顿时泪流满面。说他流泪是因为感激，还不如说是因为心里委屈。他多渴望于素珍不再勉为其难，硬逼着他像哈巴狗一样做人。他心里很压抑，盼望得到妻子的宽慰，妻子就是他的家，家应该是他放松压力的避风港啊！
　　过了一会儿，于素珍推开他：“好了，你这是怎么了？快去吧。”
　　叶秋枫去了父母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他把四十元钱交给母亲，还特意声称是他媳妇叫送过来的。当妈的为儿子有了大出息高兴，也为晚辈的孝心高兴，一高兴话就多起来。她说：“你媳妇说话不中听，心眼儿可挺好使。这人呐都没场看去，东院那个姓林的，瘦驴拉硬屎，叫他打跑的那个俊媳妇听说又嫁人了，男的是个小学校长。想不到，过了门儿才一年多她就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呢！该着她添火那户人家。”
　　叶秋枫急忙问听谁说的？母亲回答说有人去三河屯加工厂磨面，看见她抱着个孩子回娘家，一打听竟是她自己生的。
　　冯婉菊终于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件一直叫他很压抑的心理负担，可下卸掉了！为此他满心欢喜了好多日子，样子比偷情都快活。不知道内情的妻子看在眼里，还以为给他点儿阳光就灿烂了呢。
　　叶秋枫转正以后，转正的事一连两年没有任何音讯，就像这事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在看似平淡的日子里，龙泉学校里的故事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发生着。这些故事，没有战争年代里的气吞山河，尸横遍野；没有饥寒岁月里的颠沛流离，荒冢白幡；没有感天动地的千古佳话，孽海情仇。有的只是些需要人去慢慢咀嚼，细细品尝方能回味不尽的小事情。我们的心田可以漫灌，也可以缓缓地滋润。漫灌有漫灌的酣畅淋漓，可以涤污去垢，恰似风卷残云去；滋润有滋润的妙处，要想在心田里培育出美草鲜花，还是缓缓地滋润为好。
　　这日，因为家里的大豆地生了虫子，叶秋枫一大早就去讷河市里买农药，走在大街上偏巧遇到了季梅，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她迎面走来的脚步快得像见到了久别的亲哥哥。俩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聊，她说：“你转正了。我就知道你不简单。嫂子和孩子都好吧？”
　　“都好。”
　　“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高矮胖瘦？真挺好奇的。”她笑道。
　　“个头比你高一点儿，瘦一点儿。”他也笑了，笑她的好奇心还像个女孩子。
　　“为了祝贺你转正，我要给嫂子买件衣服。”
　　“别买，她不缺衣服。你叫我回去跟她怎么说呀？”他为难地笑道。
　　“我就是要买。说你自己买的不就行了。要不是怕嫂子吃醋，我还想给你也买一件呢，瞅你穿的多土气。”季梅那欢喜可爱的拧劲儿又上来了，“什么时候能见到嫂子呢？”
　　“家里活儿太多，她轻易出不来。”
　　叶秋枫拗不过她，又不好强行拒绝。只好被她硬拉着进了服装店。她挑选了一件款式性感时尚的淡粉色上衣。
　　“你又给我买东西，我却没给你买过什么，这叫我太过意不去了。”
　　“你说什么呢？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你帮我得到了姚强，给了我亲哥般的友情，买再多东西也表达不尽我心里的感激。”
　　“其实，有你这么个妹妹，我心里也是很自豪的。”他原本想要冻结的友情又被她真诚的话语给激活了。”
　　“哦，对了，最近在市政府里听到一个传闻，省里有可能要把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转成公办的。”
　　叶秋枫看着她笑起来。
　　“你笑啥？”
　　“我笑你说的那个传闻，好像新编的《一千零一夜》。”
　　“哈哈哈……改革年代的事没啥不可能的，只有你想不到的。”季梅大笑起来。
　　告别了季梅，叶秋枫到庄稼医院里买了两瓶杀虫剂。回到家里他把那件衣服拿给了妻子：“素珍，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你看看行不行？”
　　她惊讶地瞪起眼睛看他，像看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向她求婚一样，待她恍悟过来才接到手上。她对着西墙上的大镜子，比在胸前看了又看：“真不错。还会买衣服了，一转正，人也出息了。真不错。”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看在眼里，心中非常内疚，连说句让她穿上试试的勇气都没有。她对着镜子开始试穿衣服，左转右转。他却无声地躲到外间屋去了。
　　“你干啥去了？倒是帮我看看呐，大小合适不。”
　　叶秋枫又回到里屋。“还有件事，我听街里人说，省里要把民办老师都转成公办的。”
　　“别大白天的说鬼话了！”于素珍说话口气生硬，脸上却又马上浮出欢快的笑意。
　　第二天上班，叶秋枫把从季梅那里听到的传闻讲给了老师们。朱宇鸣笑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呢？”
　　“秋枫，秋枫，醒醒，醒醒。”边德明故意弄出一副哭脸，推晃着他的肩膀子说。
　　于素珍瞪了叶秋枫一眼：“在家我就告诉他，别上学校来说这事，让大伙儿笑话，他不听。”她俩手把敞开的衣襟往怀中间对着拉拉，像是要故意显摆她今天穿了件新款式的上衣，然后语气嗔怪地补上一句，“老也改不了那个天真劲儿。”
　　“说就说呗，没事大伙儿说个笑话有啥不行的？就行你想说啥说啥，你看你把他管的，连那儿都蔫巴吧。”柳丛彬说。
　　“我叫你放不出屁来拔罐子。”于素珍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粉笔头朝柳丛彬打过去。他笑着一歪身子躲开了。
　　尽管这个消息叫他们感觉非常离谱，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到一九九八年的九月份，中心校来通知，要召开校长会。张校长最近老腰疼，他叫王尚侨替他去。王尚侨暑假里新买了一辆嘉陵牌摩托，替他去开会还正好方便。下午开完会回来，他神情激动地向大家宣布：“凡是一九八五年以前入编，中间没有间断，一直工作至今的民办教师，一律都给转成公办教师。中心校正着手整理民办教师底案，很快就会下发干部履历表。”
　　“那我呢？转不了？”朱宇鸣表情紧张地问。
　　“这个，这个好像是说，八五年以后得到的民办编制，国家不承认。打那以后给的编制都是别人空下的，如果没通过关系把教育局底案上的名字改了，挣的补助费就还都是那些下岗老师的。你属于顶编代课教师。人家贾玫英的就改了，听说乡中学胡校长看她教的好，特别器重她，亲自到局里给改的，一分钱都没花。”
　　朱宇鸣立刻两眼失神地愣在座位上。
　　王尚侨眼神儿不屑地偷瞥着朱宇鸣又说：“当时没改的，现在托人已经不赶趟了。”
　　“都别愣着了，走，跟我去村上的老徐头那里抓鸡去。咱们得好好庆贺一下。”柳丛彬不顾朱宇鸣的感受，突然站起来极兴奋地说。
　　一个接一个，能转正的张柏涛、王尚侨、柳丛彬、边德明、于素珍，都像发疯似的往外跑去。杨飞岳、金怀礼、李彩凤和范秀荣也随后跟了出去。叶秋枫走到门口回头看朱宇鸣，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两眼失神，呆傻地坐在西南角落里，身子狗搂得好像在一点点地缩小着。
　　等他们抓了五只鸡回来，朱宇鸣已经不见了。“呸，人奸大劲儿了没饭吃。谢谢老猪，多亏他当年把我挤到了学校里，要不哪有今天！”边德明冲着朱宇鸣的空位子发恨道。
　　这么多年，民办教师们盼转正早都盼红了眼，最后的结局竟出人意料地落得皆大欢喜，他们无不对国家的恩泽万分激动。吃完了庆宴，喝得脸面煞白陷入深度醉意的边德明忽然对大家说：“一会儿我先走了。”
　　“回家给媳妇报喜去，着啥忙啊？收拾完桌子大伙儿一块走呗。”于素珍说。
　　“不是，我要去趟坟茔地。”
　　“干啥！你喝蒙了吧？”张柏涛笑道。
　　“我去看看我家祖坟，冒没冒青气……”边德明话没说完就哽咽住了，眼里充满泪水。
　　朱宇鸣最终没能转正，和范秀荣一起被辞退了。他离开学校那天，走到南大门的地方还是没能憋住自己，难过得哭了，忘了年纪地甩了好几把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