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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9-14 12:01:31      字数:8987

  暮色越来越重,丁家堡村也随之安静下来。深蓝色的夜空上面,缀满了璀璨的繁星。月亮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清澈;柔和的银光倾泻而下,将院子里那棵枣树斑驳的影子,斜映在地面上。
  这个时候,从后街东头的一户村民家中,并肩走出两个人,他们踩着月色,不声不响地朝村子南边走去;之后又踏过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河,缓步走进河沿上方的一家院子里。
  院门没有关,是半敞开的。
  两人在门口站了片刻,见屋里并没有其他人,便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管亮和秀敏刚在丁贵堂家吃过饭回来。惨淡的灯光下,两个人坐在屋子门口,默默无语地守在逝者身旁。
  “管亮……”“右派分子”的妻子杨缙云轻声招呼她的儿子。
  “哦。”管亮站起身,“你们咋才过来?”
  “我们其实也想早点过来。”管其昌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可是……”
  杨缙云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示意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秀敏这时候也赶紧站起身,跟她的准公公准婆婆热情地打了招呼:“管叔,管婶,你们来啦。”
  杨缙云走上前,伸出双手将秀敏揽在怀里。于是秀敏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把眼泪落下来。
  “不哭不哭……”杨缙云替秀敏抹了抹眼泪,“往好里想,你爸他是去那边享福了呢!”
  “管婶,俺……知道俺爸他是去享福了,从此不用再遭这份洋罪了。”秀敏哽咽着说,“可……可俺还是舍……舍不得他这么早就走了啊!”
  “人呐——迟早都得走这一步。”杨缙云抚摸着秀敏散乱的头发,亲切地安慰说,“但是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才对。这样,你爸他才能无牵无挂地去那边享福了,你说是吧——秀敏?”
  “嗯——俺知道。”秀敏点了点头。一直以来,秀敏都很喜欢听管亮的母亲说话,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全然一副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全然不像当地妇女那样叽叽喳喳口无遮拦地大声说话。只不过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她自己平时很少接触管亮的母亲,因此失去了很多次欣赏曾经是城市女人说话时的和颜悦色、温声细语的机会。其实,作为“右派分子”妻子的杨缙云,平日里也是一个特别低调的人:不喜欢扎堆凑热闹;不喜欢东家出西家进;不喜欢背地里议论别人的是非短长……当然,这都源于她是“右派分子”家属,谨言慎行是她做人的基本操守,这种操守同时也潜移默化着她的三个孩子。因此,杨缙云才很少在众人面前刻意表现出秀敏认为的这些贤良淑德的优点。现在好了,秀敏就像是一个从寒夜里回家的小姑娘,紧紧地依偎在她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这当儿,秀敏她妈从屋里走出来。
  “哦,是亲家来了啊!”秀敏她妈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拉住杨缙云的手,“刚刚打了个盹儿。”接着又张着大嘴连打了几个哈欠。
  “遇到这样的事,哪有不累的道理呀!”杨缙云堆着笑脸说,“该休息时总得休息啊!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
  “唉”秀敏她妈叹息一声,说:“咱庄户人家,生来就是个遭罪的命,哪还管得了身体吃得消吃不消,凡事也只能咬牙硬撑着!”
  “话是这么说,”杨缙云温声细语地宽慰她的准亲家母,“可眼下像咱这般年纪,啥事都不能硬撑着做,那样迟早会拖垮了身体……今后日子还长,悠着点最好。”
  “唉,我倒是想悠着点,可是……”秀敏她妈又开始抽抽噎噎。
  “秀敏她妈,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杨缙云的眼睛也跟着湿润了,“不是还有我们么!再苦再难,我们帮你撑着……”
  秀敏再次被她准婆婆的话给感动了。于是便觉得管亮他母亲其实就是菩萨的化身,而她和管亮又无疑是天赐的姻缘,是命里注定的一家人。
  这期间,“右派分子”管其昌站在一旁没有插话,或者欲言又止;但即便要说,他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他的准亲家母,包括即将成为他儿媳妇的丁秀敏——最主要是因为他除了原本就是个木讷之人之外,长期接受革命群众劳动改造,也是形成他严格恪守“讷于言,敏于劳动改造”的不二因素。尤其是被划成了右派分子之后,他的言语则显得更加金贵了,有时候甚至一整天他都缄口不语,仿佛是因为罹患了一场大病而丧失了说话的功能。而且就算是人民政府特赦摘掉了他右派分子的大帽子,不再是秦忆军之流眼里的试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他也依旧是少言寡语的。因此,他便把说话的机会,全都让给了他的老婆杨缙云了。
  于是,管其昌默默走进屋子,神情庄重地站在他的准亲家——共产党员丁贵发的遗体面前,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得见的话对逝者唠叨说:“贵发兄弟,管其昌……来看你了。”说完这话,管其昌朝身后瞥了一眼,见无人听他喃喃自语,便又接着小声嘀咕,“我……我今晚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跟我老婆杨缙云说过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包括我的三个孩子。我这个右派分子,其实是替别人顶包的。这也是我一生当中做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死了我都不会原谅自己犯下的这个愚蠢的错误!
  “被我顶包的那个人,是我们科研所的副所长,平时我俩关系相交甚笃,亲如兄弟一般。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中共预备党员了,而我的入党介绍人,就是我的那位副所长同志。老话说得好:人在得意的时候,大多会失了常态,忘乎所以……最终因为他当时给上级组织写了一封‘中肯的具有建设性’的匿名‘意见书’,酿成了无法逆转的‘罪愆’。不久之后,上级部门便开始责令科研所尽快揪出这名恶意攻击和诋毁共产党的反动分子,而且副所长同志的马脚很快就要暴露出来。怎奈“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老婆当时忽然得了重病,家中又有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无人照料。所以,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他便找到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跪在我的面前恳求我,让我暂时替他把事情包揽下来,等到风平浪静后,他再想方设法把李代桃僵的错误纠正过来。期间,他还把他写给上级组织的那封中肯的具有建设性的匿名意见书内容详尽告诉了我,让我铭记于心。我当时也是六神无主,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但是李代桃僵的故事,趁虚蛊惑了我的江湖义气。于是赶紧把他扶起来,答应暂时替他把事情扛下来。之后他非要硬塞给我三百块钱作为我的精神补偿,当时就被我拒绝了。我凭啥要拿这三百块钱?难道这三百元钱就能补偿我个人的精神损失?就能补偿我老婆和孩子们的精神损失?
  “贵发兄弟,你说我管其昌傻不傻呀!我当时还以为顶多写个检查,做几番深刻检讨,大会小会上念几遍就算了事;如果再严重一点的话,无非就是批判批判我,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可谁又能料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严重后果——老婆孩子都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遭了秧。唉,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我都后悔死了!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那封‘中肯的具有建设性的’匿名‘意见书’事件也已既成事实、盖棺论定,我还能反悔替自己喊冤叫屈么?再说,当时我也有和副所长一样的冲动:给上级组织写封中肯的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书——这个想法我还跟副所长同志认真汇报过,只是还没等我白纸黑字地把‘意见书’写在到稿纸上,他就先于我一步,被上级组织引蛇出洞,渐渐露出马脚来……于是,我的计划便仓皇搁浅下来;于是我就鬼使神差地效仿了李代桃僵的故事,替我相交甚笃的副所长同志担责受过;于是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右派分子’。对了,贵发兄弟,你知道啥叫李代桃僵么?简单跟你说吧,就是李树代替桃树死了!而我就是那棵自甘倒霉的李树。记得《警世恒言》也曾竭力鼓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的一种言论,可到现在为止,我管其昌就连半级浮屠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昔日我的那位副所长同志,依旧人模人样活得滋润;而今我却活成了阶级敌人!唉!这又能怪谁呢?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我能等到那一天么?”
  管其昌顿了顿,又抹了抹噙在眼窝里的酸楚的泪水:“贵发兄弟,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头一遭像个老娘们儿似的跟你絮絮叨叨、口干舌燥地说了这么多的话。可是,你听得到我在跟你说话么?你能体会到我此刻的感受么?”
  管亮这时候走到父亲跟前,疑惑地看着他父亲那张沧桑忧郁的脸,轻声问道:
  “没事吧您?”
  “唔?”管其昌收敛起心思,“没事!”
  “看您嘟嘟囔囔老半天,还以为您魔怔了呢?”
  “我倒是真想魔怔了呢!”
  “魔怔有啥好?”
  “说了你也不懂。”
  管亮捉摸不透父亲的心思,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父亲探讨如此深奥的一个话题。
  香炉里的烧香,差不多快要燃尽了。于是管亮从桌上拿起三炷香,正要擦着火柴点上,却被他父亲伸手拿了去。
  “我来给你贵发叔上炷香。”管其昌神色黯然地说。
  “噢!”管亮擦着火柴,将父亲手中的三炷香给点燃了。
  管其昌双手捏着三炷烧香,闭着眼睛举过头顶,嘴里喃喃自语道:“贵发兄弟,管其昌给你上香了!希望你一路走好啊!家里的事情你不必牵挂,我让管亮帮你撑起这个家……唉!只可惜咱哥俩从没有机会坐下来唠唠嗑、喝喝酒,不过你放心,以后每逢你的忌日,我管其昌一定好生陪你唠唠嗑、喝喝酒。”唠叨了一会儿,“右派分子”管其昌,又恭恭敬敬对着共产党员丁贵发的三寸黑白遗照拜了三拜,然后小心翼翼将三炷烧香插到香炉里。
  “您到院子里坐会儿吧!”管亮对他父亲说,“屋里太闷了!”
  “唉,好人命不长啊!”管其昌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迈出屋子。
  秀敏她妈见管其昌出了屋,便赶紧招呼他过来坐下说话。
  “管叔,您坐这儿。”秀敏站起身,朝站在门口的管亮移动脚步。对于秀敏来说,管亮就是她今后生活当中的一座靠山,这座靠山,让她有了安全感和归宿感。同时,她也要把她所有的温存,全部奉献给这个善良而又敦厚朴实的男人。
  秀敏她妈见管其昌坐下来,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她的两位准亲家说:“唉,今日上午,要不是因为秦忆军这狗日的过来横插一杠,秀敏和管亮早就把结婚证领回来了;而且贵发他也不会走得这么早……”
  “说到归齐,我也是有责任的。”管其昌半张着嘴,懊丧地将目光投向深蓝色的夜空之上。钻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繁星,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镶嵌在夜幕上面,如梦如幻。
  “跟你有啥关系?”秀敏她妈疑惑地问。
  “当然有关系了。”管其昌掏出烟口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烟点上,“如果我管其昌不是右派分子,如果我跟贵发兄弟一样,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或者革命群众,那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唉,怪就怪我当初……”
  管其昌正要继续往下讲,坐在一旁的杨缙云赶紧拦住丈夫的话茬,故作嗔怪说:“你有啥可怪的?啊?怪就怪你不是共产党员,怪就怪你不是革命群众……行啦,俺也不跟你浪费吐沫星子了,就算是说到了大天亮,你管其昌也是个“右派分子”,我杨缙云也是个“右派分子”家属,我们夫妻两个横竖都摆脱不了‘右派分子’这四个字。”
  杨缙云是怕丈夫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无意间揭示了当年“李代桃僵”的痛苦经历。因此,她才故意用自我解嘲的话去敲打他。
  管其昌立刻便领会了妻子的意思:那个“李代桃僵”的“疮疤”,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可以随便就给揭了去的;即便某天他忽然犯了魔怔,揭了那个“疮疤”,将事情的原委公之于众,又有谁会相信当年发生在省城某科研所里的“李代桃僵”事情的真实性?除非傻子才能做出这种荒唐至极的事情来!但是不管怎样,沉冤多年的这个秘密,刚才都一五一十地倾诉给他的准亲家——共产党员丁贵发的灵魂听了。想必他尚未离去的灵魂也一定会听得到的。于是管其昌便将后面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
  为了不让秀敏她妈从他脸上看出端倪,管其昌装作若无其事地吸着烟。枣树投下的暗影里,管其昌叼在嘴边的旱烟卷儿,忽明忽暗,喷出来的缕缕烟雾,霎时间就弥散在茫茫黑夜里了。
  杨缙云唯恐秀敏她妈还在琢磨丈夫刚才未曾说完的那半句话,于是赶紧换了话题:“秀敏她妈,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烦心事……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秀敏她妈点头“嗯”了一声,又瞥了一眼坐在屋门口的秀敏和管亮,忽然问了一句:“我寻思着,等给贵发烧过头七,就让秀敏和管亮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你们觉着呢?”
  杨缙云迟疑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对准亲家母说:“以目前情况看,这样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我觉得不急。”秀敏她妈说,“……贵发的后事,咱都一切从简了;秀敏和管亮的婚事,咱更不能弄得大张旗鼓,被人说三道四……到时候,咱们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既不铺张浪费,也算是咱做父母的祝福秀敏和管亮生活美满幸福。咳,瞧我这脑袋,差点把贵堂两口子给忘了!”
  “说的也是,”杨缙云若有所思地说,“总之老管的身份不同……尽管这么多年大家从没有把他当作右派分子来对待。”
  “要我说,秦忆军才应该是个右派分子呢!”秀敏她妈愤恨地说。
  杨缙云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就不怕这话被秦忆军给听了去?”
  秀敏她妈撇了撇嘴;“我恨不能他此刻就听见了呢!”
  管其昌见时候不早,便对杨缙云和秀敏她妈说:“该唠的嗑,你俩也都唠得差不多了。咱们现在言归正传好不好?”
  杨缙云知道丈夫接下来要说什么,便赶紧拽过秀敏她妈的手,微笑着说:“秀敏她妈,咱俩把耳朵支棱起来,听听俺家‘右派分子’怎么说。”
  “我是这样想,”管其昌认真地对他的准亲家母说,“眼下贵发兄弟这一走,秀敏马上又要嫁出去,家里的生活自然会受到影响……因此,我和管亮他妈商量了一下:管亮和秀敏结婚后,暂时就住在你们家;家里家外,大事小情,都由管亮尽心尽力去操持。权当管亮是你儿子不是女婿。”
  “那管亮不就成了上门女婿了?”秀敏她妈难为情地说。
  “上门女婿咋啦?”管其昌态度坚决地说,“只要我们老管家乐意,谁也说不出什么!再说,秀敏如果嫁过去,你们家里还剩下几个劳动力?不就剩下亲家你一个人了么?你一个人养活两个上学的,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秀敏她妈嗫嚅着,“能行么?”
  “有啥不行的?”管其昌因势利导地说服他的准亲家,“秀敏她妈,你想想看:即便玉庆辍学不念书了,明日就到队里干活,那也算不上是全劳动力,充其量只能拿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所以说,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再跟我们客气的话,那就太见外了。这事咱就这么定了!”
  “老管说得对。”杨缙云对丈夫的这番实打实的话颇为满意,“秀敏她妈,你就应了老管吧。反正咱们两家也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溜溜跶跶三五分钟就能走个来回,这跟倒插门完全是两码事嘛!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还是不妥,那就等你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些了,再让秀敏和管亮搬过去也不迟。”
  “……恭敬不如从命。”秀敏她妈感动地落下泪来,“俺要是再不肯应下来,那俺就真的对不住亲家的一番好意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招呼秀敏和管亮到枣树这边来。
  此刻,浩瀚深邃的夜空上面,交相辉映的繁星皓月,倾其所能地将彼此交织而成的皎洁银光洒向大地。迷幻般的银色透过枣树叶片以及果实之间的缝隙,斑斑驳驳涂在枣树下面每一个人的脸上。附近或者野外草丛中的昆虫家族们,仍在乐此不疲地弹奏夏日里的小曲儿。不远处的十余亩稻田里,断断续续传来青蛙们的嘹亮歌声,使得这个夏日夜晚多了一份聒噪,少了一份寂寥。
  其实,亲家三个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秀敏和管亮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秀敏,感动的泪水一直都在她眼窝里打着转。因此,当她来到结满了丰硕果实的枣树下面,来到给予她无限爱意的母亲和准公婆身边时,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快别哭了,”杨缙云拉住秀敏的手,打趣说,“你要是哭出个肿眼泡,我们家管亮会心痛的!”
  杨缙云的一句玩笑话,让秀敏顿时止住了抽噎,接着又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笑起来。
  秀敏她妈在一旁感慨地对她女儿说:“秀敏呐,你算是找到了好婆家……从今往后,你可要好生孝敬你的公婆,好生对待管亮啊!”
  秀敏羞羞答答“嗯呐”了一声,又情不自禁地偷偷瞥了一眼管亮,脸颊顿时就被一种幸福感烫出了两片红晕;幸好这两片红晕被朦胧的月色给遮掩住了,否则她准会不好意思地跑进屋里躲起来。
  管亮没有言语,他只顾埋头憧憬日后他和秀敏将要开始的幸福美好的生活。当然,他还要面临未来生活当中的一些不可预测的困难与艰辛。
  少顷,管其昌问杨缙云:“咱……是不是该回了?”
  “嗯。”杨缙云回答说,“是该回去了……唠扯唠扯就忘了时间。”之后她又对秀敏她妈说,“秀敏她妈,一切就按咱说的办!”
  “就按咱说的办!”秀敏她妈心存感激地望着善解人意的杨缙云,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临走时,杨缙云拉住秀敏她妈的手,将一个装有十张“大团结”的牛皮纸信封塞给她。
  “这……”秀敏她妈嗫嚅着。
  “啥都别说。”杨缙云亲切地握了握准亲家母颤抖的手,“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客套反倒是见外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早点回屋歇息吧。”
  夏日里的乡村夜晚,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蟋蟀们热情奔放地演奏变得愈发慵懒,像是半梦半醒的无病呻吟;青蛙们的嘹亮歌声也不再热烈,不再悦耳动听,甚至是处于一种敷衍的状态中。整个丁家堡村,眼下只有一盏惨淡的灯光,摇曳在朦胧的月色之中。
  灯影里,秀敏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要不……你去睡一会儿吧?”管亮关切地问。
  “俺不困。俺要陪着你。”秀敏执拗地回答说。
  “你都打了好几个哈欠。”
  “打哈欠咋啦?你不愿意俺陪你么?”
  “俺哪能……不愿意呢!”
  “愿意就好。”秀敏索性将板凳挪到管亮跟前,紧挨着他坐下来。几分钟后,秀敏又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以及被倦意侵袭的恹恹欲睡脑袋倚靠在管亮结实的臂膀上。旋即,一阵节奏平缓的呼噜声,便从秀敏的喉管中抑扬顿挫地发出来。
  管亮于是便有些紧张,心脏开始狂乱地跳动着——这是他和秀敏订婚以来第一次单独如此近距离的身体接触,并且还是在万籁寂静的夏日夜晚。他甚至能够感受得到秀敏身上散发出的体温,听得到秀敏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他想顺势将可爱的秀敏搂在怀里,好生地爱抚一番,可是他的两只手臂无论如何也都不听他大脑的指挥。于是他便放弃了这样一个冲动的鲁莽行为,尽量使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平复下来。心里同时自责自己:“不能这样!你可是在给秀敏她爸守灵啊!”
  过了子夜时分,屋里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管亮抬眼一看,原来是玉庆趿拉着鞋,睡眼朦胧地去茅房撒尿。
  “上茅房啊?”管亮问道。
  “嗯。”玉庆迷迷糊糊地回答说。
  “看着点,别掉进粪缸里。”管亮开玩笑嘱咐一句。
  “等俺……撒完了尿,俺就回来……替换你俩啊!”玉庆一边揉着眼睛往茅房走,嘴里一边咕哝说,“要不是憋了一泡尿,俺没准就睡过头了呢!”
  “睡过头就睡过头,”管亮压低了嗓子说,“反正就没打算让你和玉胜守灵来着。等你撒完尿,回屋接着睡,这儿有我和你姐姐盯着就行。”
  玉庆撒完尿从茅房里出来,打着哈欠对他的准姐夫说:“我姐口口声声说和你一起给俺爸守灵,可你看她,睡得像个死猪似的!”
  “不关你的事!”管亮朝玉庆挥了挥手,“赶紧回去睡觉吧!”
  “真不用我?”
  “不用!”
  “那……你能扛得住?”
  “废话少说!赶紧回屋睡你的!”
  玉庆见他准姐夫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再装模作样地跟他客气,而且他也没有必要跟管亮客气——他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姐夫了,小舅子跟姐夫客气,那不等于跟自己过不去吗?于是他便张着大嘴,很夸张地打着哈欠回屋睡觉了。
  想必哈欠是可以传染的。玉庆转身回屋时的最后一个哈欠,不经意就传染给了多少有些倦意的准姐夫,管亮于是也条件反射地连打了几个哈欠。与此同时,管亮的哈欠,冷丁惊醒了靠在他臂膀上酣然入梦的准媳妇。
  “我……咋就睡着了呢?”秀敏揉着惺忪睡眼,不好意思地问管亮,“我是不是睡了好一会儿了?你咋不叫醒我呢?”
  “也没多会儿工夫,就打了一个盹儿。”管亮微笑着说,“正好我也想喊你起来呢。”
  “你喊我做啥?”
  “该上香了,又怕把你给你弄醒了。”
  “你看我,光顾着靠在你肩膀上打盹儿,却撇下你一个人给咱爸守灵。”秀敏面带愧色地说,“你歇着,我去给咱爸上炷香。”
  “嗯。”管亮应了一声。他非常满意秀敏这番充满亲情充满温情的话,因为话语当中,他俨然已是秀敏的丈夫了。
  秀敏上完香后,重新踱到枣树下,靠着管亮结实的臂膀坐下来。
  “你不困么?”秀敏侧过脸问管亮。
  “不困!”管亮回答道。
  “都下半夜了,还说不困?”
  “只是一星半点的困,但能扛得住。”
  “玉庆、玉胜他俩也太不自觉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赶紧起来替换咱俩。”秀敏嘟着嘴埋怨说,“要不,我去把他俩喊起来?”
  “别……别去。”管亮拉住秀敏的手,“刚才玉庆出来撒尿,我已经告诉他,不用他哥俩替换咱俩了。”
  秀敏嗔怪道:“现在就开始袒护两个小舅子了,以后还不得有求必应!”
  管亮咧嘴一笑:“没办法,谁叫他俩是俺管亮的小舅子呢!”
  “你脸皮可真厚!”秀敏开玩笑说,“结婚证还没领到手,就把自己当姐夫了。”秀敏刚说完这句话,脸色突然又沉下来,心里似乎有一股难以遏制的怨愤情绪欲将发泄出来。
  管亮见状,关切地问了一句:“你……咋啦?”
  “唉,”秀敏叹息一声,愤恨地说,“都怪秦忆军那个王八蛋!不然的话,咱俩的结婚证昨日上午就办好了;俺爸他肯定会喜出望外,肯定会拿着咱俩的结婚证看了又看……辛亏他当时没有问咱俩要结婚证看,不然可就露馅了;到时候看他带着遗憾走,咱俩也会跟着难受一辈子的。狗日的秦忆军,他迟早会遭到老天爷报应的!”
  “秀敏,你说的没错,他肯定会遭到报应的!”管亮同样坚信不疑地说,“有句老话说得好:老天爷想要惩罚谁,就先让他张狂起来;等他张狂够了,自然也就倒霉了!”
  “就拿上次那件事来说,明明是吴庆义把你家的鸡腿踢折了,还先动手打了你,可是秦忆军那个王八蛋,他不做调查研究不问青红皂白偏要说是你这个‘右派分子’子弟无事生非;说是破坏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革命运动;说是一场甚嚣尘上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最后还把你和管叔拉去开了批斗会!”秀敏越说越激动,眼里射出一道愤怒的火焰。感觉如果秦忆军此刻便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撕烂这个满脑子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大队副书记的嘴,让他永世不得胡说八道。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说得轻巧,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
  “那又能怎样?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就凭这句话,秦忆军这个‘西风’,迟早会被‘东风’给压倒了!”秀敏深情地望着管亮,信心十足地说。
  “但愿东风压倒西风!”管亮顺势把秀敏揽在怀里,“不然的话,双山大队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个‘阶级敌人’被秦忆军给揪出来……”
  秀敏听管亮这么一说,便“噗嗤”一声笑出来:“是啊,他恨不能把咱双山大队一半以上的贫下中农都当作阶级敌人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没日没夜地跟这些‘阶级敌人’作斗争,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那一刻。”
  “秀敏,你还觉着困么?”
  “不困了!俺眼里的瞌睡虫被你捉走了。”
  “如果……”管亮嗫嚅地望着秀敏。
  “如果个啥?你快说嘛!”秀敏嗔怪地催促管亮。
  “俺说如果……俺也被打成右派分子咋办?”
  “那俺就心甘情愿给你这个右派分子当老婆!”
  “你不后悔?”
  “俺乐意!”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夏日夜晚,两个还没有来得及认认真真谈一场风花雪月般爱情的年轻人,却以这样的一种交谈方式,替代了他们缱绻的热恋过程,拉近了他们彼此之间相亲相爱的感情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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