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靡靡之音

　　叶秋枫万万想不到佝偻在草丛里的竟然是何校长。
　　何三书确实很难。他有四个孩子上学，孩子多了大人就要挨累。最糟糕的是他的妻子，当年主动追求他的时候，把他看得很完美；嫁给他以后，发现昔日那个令她非常敬慕的何三书，虽然一身才气，当了老师，又当上校长，但在社会上并不显赫，还不如一个生产队长吃香呢。根本就没有出现她原来想象的众星捧月，更没有让她在人前得到她期望的趾高气扬，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平常常、随众如流。她很失望，毫无节制地喷发对何三书的不满。
　　文弱的何三书心里不服，他奋力挣扎，一天到晚勤勤恳恳地工作。他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以及他所从事的教育工作的重要性。奖状一个接一个地得，但他妻子身上的花衣却依旧不鲜亮，他从社会上得到的也不过是与熟人相遇时的一个礼貌的招呼，或者是惯常的擦边而过。对此，他把自己的无奈变成了对妻子的忍耐，回到家里天天听她像念经一样，一套一套、一串一串地数落他的不是和无能；他是秀才遇上兵，有理没理全都说不清。
　　他也闹过离婚，可是那年月想离婚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当时的婚姻法把个围城似的家庭搞得几乎是许进不许出；世俗的语言和眼神也让人受不了，谁若真的离了婚，就会在别人的面前感到很难抬头，像做了一件极不光彩、极可耻的事一样；儿女们的眼泪也叫他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在村民们嘘声怜悯的话语里，他的婚姻竟成了和他的名字紧密相连的感叹号！
　　而今，分田到户以后，除他本人外，他的家属也和农民一样分到不少耕地，这下他的日子更难过了。他妻子自己懒在家里称病不算，还不许孩子们下地帮忙。刚开始搞土地承包时，人们管这种经营方式叫单干，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单干。
　　看到一个仁厚多识、平日深受部下尊重的人搞成这个样子，心疼的泪水在叶秋枫眼里直打转转。他想：要是能找几个村民或者同事来帮他一把该多好。可是人人都在累死累活地抢收自家的麦子，时节不等人，收晚了，麦子就会掉穗；伏天的雨又勤，赶上连雨天，长在秆上的麦子都会生芽子，垛在地里的麦子生芽子更快，谁不着急呀？粮食可是农民的命根子；还有啊，完不成上交公粮的任务可是要罚款或者收回承包地的。找村上？这个想法太天真。假使今年能帮得了他，明年、后年呢？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想来想去，他感到无能为力。上前把他扶起来又担心会让他在下属面前感到难堪，最后他只得硬着心肠失魂落魄地走开了。
　　一阵紧张劳累的麦收过后，叶秋枫带着一身的疲倦重返校园。他一整天都不敢看何校长的眼睛。何校长卧在草丛里的身影总浮现在他眼前，他一直没敢把这件事在老师们面前说出来；没能帮上何校长的忙，他心里总感到很歉疚，就像是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人的事一样，令他难以启齿。他总希望能找个机会来弥补一下，以便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他注意到，原本一向喜欢说古道今的何校长，现在开始变得对地理越来越感兴趣。他的桌面上差不多天天都摊着一本地理方面的书。叶秋枫趁机把手里还有的一些地理书和相关资料，一股脑全都主动借给他了。何校长见了这些书高兴得如获珍宝。见他那么高兴，叶秋枫心里既酸楚又有一丝宽慰。
　　何校长看地理书的时候，认真得像个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他几乎把每个国家的疆域图形都在算草本上画好多遍，直到能背着画下来为止；他对每一个地区、每个国家的方方面面都要研究，不研究透，不熟烂于心，他绝不放过；实在看不明白的，他还会主动来问叶秋枫，或者跟他一起查找资料；高兴的时候就把他觉得有趣的地理知识给教师们讲上一阵子。自从他钻研地理以来，龙泉学校的教师们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眼界开阔了许多，常有人凑到北墙上的地图跟前去看个究竟。
　　何校长有句自己的格言：要想给学生一碗水，教师必须得有一桶水。
　　看到何校长对教学工作那份钻研劲，叶秋枫想：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小小的、破败的龙泉学校能留得住他，真是天大的幸运！
　　白兰和叶秋枫这些年轻人喜欢何三书，多半还是因为他的思想能跟得上潮流。因为他的默许，金老师对年轻人的一些“出格”做法也只能忍让或接受了。这一天上第一节课之前白兰告诉叶秋枫，今天是他去年参加工作的日子，等她上完课回来，她要让他高兴一番。这次他可不敢再往美处想了。
　　下课钟一响，白兰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坐下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复制使用的空白录音带。她说里面有她从别人那里录来的新歌曲，保证是大家没听过的，好听极了。她拉过摆放在叶秋枫桌面上的单卡录音机，插上外接电源就把磁带塞进仓里。随着“卡嗒”一声放音键响，录音机里很快传出轻悠的音乐，接着响起一个女人的歌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那歌声柔若清风细语，是那么温婉、甜美！和他们以前常听的歌大不一样。她不是那种吊起嗓门唱到人的耳朵上的，而是细腻到人的心里、灵魂里的。这样的歌真就把教师们都听呆了。
　　“哎呀，这么好听啊！这是谁唱的？”李彩凤问白兰道。
　　“只许听，不许问。”白兰笑着说。
　　“好像是邓什么君的歌。”左林可能是没听见白兰刚才的话。
　　“靡靡之音吧？”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听入迷的叶秋枫感觉像是葛向阳说的。
　　“咵啦”一声门响，金老师出去了。不一会儿，录音机里响起第二首歌，“你说你不能离开我，我说我不能离开你。美丽的河水有情意，拴……”忽然一变调，就像嗓子被噎住一样欧欧两声不响了。叶秋枫和白兰同时发现录音机停电了。他拔下电源上的插销重试一遍，确实停电了。大家失望得没法说。
　　“今天是周六，下午就放假了，你拿回家听吧，也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个小礼物。现在的城里人，白天特别喜欢听大邓的新理论，晚上乐意听小邓的甜歌，已经不稀奇了，你就放心听吧。”白兰高挑起来的声调表明，她怀疑是金老师去了隔壁的工友室，故意把电闸给拉开了。
　　这电咋就停得那么巧呢？其实大家也都猜到他身上去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叶秋枫很不高兴：金老师这是怎么了？真想不到，这事儿他也管，他就没有过年轻的时候？
　　“大家不要多想，工作我来做。再过几天，我安排一下，一定叫大家尽情地欢乐一回。”何校长说的工作我来做，显然指的是做金老师的思想工作。
　　“这回大家放心吧，何校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吴主任两眼闪出光彩，笑里似乎对大家生金老师的气有点得意。
　　“咵啦”一声门响。大家都以为是金老师回来了，结果推门进来的是工友老张头。何校长问他有事吗？他说安在他屋里总闸上的保险丝爆了，“啪”的一冒火吓他一跳。
　　农村供电质量差，电压不稳，保险丝爆断是常有的事。说话间金老师回来了，听说总闸上的保险丝爆了，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卷柜前，摘下别在裤腰间的钥匙，打开下层门上的黑锁头，从柜里拿出个小纸包，转身放到柳丛彬的桌子上：“你个子最高，你去把它接上吧。”
　　柳丛彬打开纸包，见里面是一盘保险丝。他的眼睛一闪亮光，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金老师还在他身边，他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内心的诧异。“有了保险丝，等再下课还能听一会儿。”柳丛彬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保持平静。
　　大家朝金老师看去，眼睛里藏着惊讶。他们都和柳丛彬一样，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主动给拿出保险丝来。
　　白兰的目光从金老师那里转向叶秋枫，那眼神是在承认他以前为金老师的辩护是对的，他只是有点儿老脑筋。
　　金老师思想保守，但为人不坏，不会玩儿阴的。谁的内心都会有点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跟年轻人一起听这样的歌，他觉得难为情，可是大家的心思和愿望，他不会看不出来。这应该就是他躲出去的主要原因。
　　再次到课间的时候，白兰看一眼金老师的空位子，他可能又是故意躲出去了。她拉过录音机，按下开仓键，想卸下里面的歌带，但左林、于素珍都急忙过来阻止她。她放响了歌曲。听到里面播放的大多是情歌，柳丛彬笑着说：“我跟杨老师这样的，都快四十了，还是愿意听老歌，听这样的歌有点不好意思。”
　　“想听就说想听得了，装啥蒜呢？既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就你那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呀？”于素珍讥讽道。
　　“你的嘴这么厉害，小心找婆家没人敢要你。”
　　“用不着你操心。有剩男没剩女，就你们男人，娶仨都不嫌多。该死的玩意儿，不和你说了。”于素珍话说到一半就害羞地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