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踏上归途 （1）

　　离开了大山，离开了沉寂，融入了城市，融入了喧嚣。虽然热火朝天的搬迁总算是完成了，官兵们都想好好静下来，缓一缓紧张的神经，沉一沉开锅了的胸膛；可城市的节奏，总是让人不得安宁，就算是营区井然有序，可头顶的天空还是嘈杂不安。看来，从此想要有一个清静之地可不容易，就如同在山沟找个繁华之所一样难。
　　几位只是在电话里经常沟通的班子成员，总算可以好好坐下来开上一个会了。一位从山沟里走出来的书记，李政委如何面对其他几位皆是“城里”泡大的搭档，他还真是思考了一阵子。
　　不是他心眼小，更不是他觉得自己出身“土”，和几位有着“城乡”的差距；而着实是身处闭塞山沟多年，面对现代城市生活，的确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更重要的是，部队在山沟时，没有哪个领导愿意往山沟里挤；可一旦挪了地方，这人就打破头往里钻，他从心里有些不屑这样的人。但既然已经搭成了一个班子，就要拧成一股绳，他这个班长要发挥好粘合剂的作用。此刻，责任是第一位的，宽容、包容是在大山中形成的品质，那种如大山一样的厚重，被他带入了城市。
　　
　　几位首长坐在会议室里，谈笑风生着，把长久未见的客套语都摆在了桌面上。连沏茶倒水的公务员都觉得纳闷，七位常委成员，个个都是脸色白嫩、皮肤细腻，一看就知道是没经过风吹日晒的结果。可他心里明白，政委一直以来就是皮肤煞白，山沟里滚了十几年，依然如此，那是纯天然的；而其他的几位首长可并非如此，估计如果在山沟里呆上个一年半载的，基本能毁容。
　　还有就是首长们都不吸烟。李政委是一直就不吸烟，就如同有些人对酒过敏一样，他是对烟“过敏”。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在山沟这二十几年，他一定会学会吸烟，因为烟能解除山沟里的寂寞，能麻木人的神经；其他几位不吸烟，完全是对“吸烟有害健康”的回应。城里人注重保养，活得精细，不像山沟里人，活得粗糙。这样看来，当年的吴一号可是净拿自己的身体祸害呀，好烟好酒好熬夜，看来是山沟里人真的落伍了。
　　想不明白，公务员也不多想。小兵芽子想多了容易误事，还是乖乖伺候好首长再说吧。倒完了茶水，根本不用收拾烟灰缸，悄悄退出了会议室。
　　
　　“各位班子成员，我们这也算是第一次新班子的民主生活会了。我作为班长，在山沟里一蹲就是几十年，这一进城还真有些蒙，哈哈。适应城市生活，适应新办法管理部队，还得向各位讨教经验才是呀。”政委很谦虚，虽然是“坐地炮”，但他面对的才是真正的坐“地”炮搭档；风土人情、各方关系，都是他要重新认识和学习的。
　　“哈哈，你看看你看看，咱们的班长就是高姿态呀。书记在山沟一守就是二十多年，那是吃苦受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艰苦奋斗的精神可是我们各位学习的好榜样啊。我老王首先要当好书记的参谋，让政委早日适应城市生活。”接替吴一号的王一号，中等身材，微胖的身体，白里透红的脸蛋，软软的双手，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没爬过山、下过沟的主；而且话语的圆滑、客套，更显示出游走在上层和城市里形成的八面玲珑。中校军衔，年纪也只有四十出头样，足见深谙为官之道，是年轻有为的干部。
　　此时，他品了一口茶，又瞄了眼李政委，再看看在座的各位，继续他的话：“我们几位，可能一直都在城市边上的部队工作，吃的苦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书记一人多，但城市部队管理的经验还是有一些的。部队刚入城，官兵身上可能还有些‘匪’气，这就需要严格管理；乱世用重典嘛，有时候还真要有杀一儆百的精神，好好整肃一下山沟里散漫、粗野的作风……”
　　李政委手捏着杯子，咋听这话咋觉得有些不妥。山沟里的部队咋就是“匪”气？山沟里的官兵怎么就成了散漫、粗野？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能扎下根来奋斗几十年，换任何一支部队、任何一个城市兵试试？看来，没有和这支部队的官兵融为一体，就不会了解他们，就成不了这支部队的核心。他突然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把部队从山沟里带出来，这只是刚刚起步；如何带好这支部队，让他们既适应城市生活，又不失去战斗的血性，他不得不好好琢磨琢磨。其实，他内心深处，确实有着“护犊子”的想法，他真正从内心了解这些从山沟里“滚”出来的汉子们，他们需要的是理解，更需要的是引导。
　　
　　工作千头万绪，忙忙碌碌，李政委恨不得一人掰开两半用。可看到其他领导十分惬意地应付着工作，他还真觉得要好好学习学习，难道这就是城市和山沟工作方法的差异？越是事多，这事就越是找到头上，马天柱老家的领导突然登门拜访了。李政委知道，“大事”来了。
　　朋友来了，总是少不了酒，这是中国式关系的浓缩。无论是何时、何事、何地，酒总是如同血液一样，联络着四方的情感，牵动着八方的关系；何况这是地方政府的拜访，更何况这是为了马天柱这位功臣的事而来。就算是前来说情，这种说情也是可以摆在桌面上的，也是体现出地方政府对军人、对军队的一种特殊的关切。
　　李政委这心里着实感动了一番。一级政府，能为一名家乡的、犯了错误的干部来说情，可见马天柱在当地的影响力。如果马天柱不犯这样的错误，那他依然可以继续在部队，继续为国防建设做贡献，继续为自己的军功章锦上添花。但如今遇到了这样的大事，这个机会恐怕是永远丧失了。不过政委相信，在军队这块土地上长出来的好苗子，在地方也会继续生长，而且应该能长得更大更壮。想是如此，但政委还是下决心，能留则留、能保则保，可话不能说死。
　　
　　新收拾的机关小食堂，虽然显得破旧了一些，设施也简陋一点，但领导的热情总会弥补上这样的遗憾。政委端起了一杯酒，看了一眼马天柱，举到来访的郭镇长面前，由衷地说道：“老郭大哥，我真没想到，马天柱同志的事儿能惊动地方政府为其说情。姑且不论结果如何，家乡的父母官，为家乡的子弟兵出面，我真是感动。柱子，你有这么好的家乡领导，你应该感到自豪、高兴。来！干了这杯，我代表部队感谢你们对国防建设的支持，感谢你们对部队官兵的关心！”一抬手一杯见了底。
　　马天柱眼睛有些潮湿，双手端着杯，一仰头倒入口中。随着最后一滴辛辣的液体流进肚里，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涌出。他忽然感到，如同上战场前的那碗壮行酒，令他浑身沸腾燃烧着。一段时间的忐忑煎熬，似乎现在终于要有个结论落到自己的头上了，是走是留，天天在不灵光的脑子里掐架。清醒的时候自己和自己打，梦里的时候，自己和父母、老婆干。
　　郭镇长是一言未语，端起杯与政委碰了一下，一口下肚。
　　第二杯酒满上，老郭刚想端杯说话，李政委按下了他的酒杯：“老郭大哥，你稍等，我还没说完。马天柱军校毕业后，一直在我的手下。虽然战功在身，却从来不居功自傲，工作扎实肯干，坦诚热情，这是一棵好苗子。如果真是因此离开了部队，也的确可惜。马天柱，我知道这里有原因，但人情大不了军法，你他娘的要认命，无论啥结果，都要坦然接受。用生命换来的东西，要用生命来保护。来，柱子，放下包袱。”手有些颤。
　　马天柱眼泪滚落出来，落在了杯里。双手紧握着酒杯，慢慢地送到嘴边，脖子猛地一仰，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没有断线般掉下来。
　　郭镇长端起第三杯酒，有些激动，看着酒杯里泛着波纹的青白液体：“首长，马天柱虽然是我们家乡的兵，可他是部队培养出来的英雄，是我们全镇、乃至全县的英雄，是他父母做了糊涂事影响了他的前途。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他能继续留在部队，我先谢谢部队领导，谢谢部队把柱子从一个光腚的娃培养成英雄。我先干为敬！”郭镇长一饮而尽。
　　又是一杯酒摆在老郭面前，这次他执意站了起来：“首长，我在这表个态，柱子如果能留在部队，我们全镇感谢部队；如果留不了部队，我们也会好好安排柱子的去处。恳请部队不要将他一撸到底，那样他可就无脸再见家乡父老了，求首长了！我再干了！”
　　马天柱再也控制不住了，“哇”的一声张开大嘴嚎了起来。虽然只是个把月的“等待处理”，但也憋得他心慌胸闷。这一嗓子如同要喊破了天，吐出心中的压抑。
　　李政委手一歪，半杯酒洒了出来；心一颤，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啪”地把杯子往桌上一墩：“马天柱！瞧你那点出息，命都敢不要，还怕命运转折？拿出点爷们的劲来！”
　　政委这一嗓子还真管用，马天柱立即闭嘴止嚎，抹了一把眼泪，伸手拿过酒瓶，给政委、镇长倒满。正要给自己也倒满时，政委又开了腔了：“柱子，这能代表你的诚意和决心？郭镇长千里迢迢为你的事而来，你就这样？”
　　“拿大碗！”马天柱又是一嗓子，一个二大碗墩在他的面前。看着透明的液体倒了多半碗，马天柱又抹了一把眼泪，“郭镇长，我给家乡人丢脸了，我感谢家乡领导对我的关心，感谢镇长亲自到部队为我说情，我先干了！”大碗很快像盖子一样扣在马天柱涨得通红的脸上，嘴角“滴滴答答”流下了残液。
　　“这才像个爷们！来，镇长，干了！”政委与镇长碰了下，俩人各自喝了一半。
　　“再倒上！”马天柱又是一抹嘴角，血红的眼珠子瞪了起来，又端起第二碗，“政委，我马天柱感谢部队的培养，感谢首长的关怀。请政委放心，我马天柱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当个熊包，不会给军人丢脸。谢谢政委，谢谢部队的培养！”白瓷大碗再一次扣在马天柱的脸上。手里拎着碗，身体有些摇晃的马天柱，就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一阵阵的晕眩。二大碗“咣当”掉在桌子上，嘴里喃喃了一句“我舍不得军队……”双脚一软，一屁股歪在了椅子上……
　　
　　这次陪同马天柱家乡的领导，其他首长都没有参加。或许他们认为，马天柱的问题，是前任班子的事，只有李政委最了解情况；亦或是觉得山沟里部队出的问题，早应该在山沟里解决了。
　　但对于马天柱处理意见，大家却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是一次严肃的常委会，因为它决定着马天柱这位战斗英雄的军旅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