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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作品名称:曙光初绽      作者:孙兴盛      发布时间:2020-07-28 08:32:48      字数:4523

  柳小凤看完纸条,警惕地望了望站在阎罗殿里的几名小喽啰,立即将纸条揉碎,塞在口里嚼起来。她知道,这是赵先生临走之前留给她的——赵先生真神人也,他怎么就预猜到我柳小凤非来阎罗殿不可哩!
  从纸条中几句简单的话语来看,柳小凤断定,赵先生要出麻烦。黄占山这个奸猾狡诈的伪君子,他不会那么仁慈义气,不会那么彬彬有礼,不会在反对收编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将赵先生“礼送”下山,不会让赵先生安安全全地回到青羊街去。想到这里,柳小凤从荻菅茅草窝中立即爬起来,向伤疤喽啰和另一名叫叶子阎王交代了几句,要他们继续监守在阎罗殿门口,她只带了两名小喽啰转过大雄宝殿,走出山门,向山下走来。
  既然独眼老五带着赵先生离开阎罗殿不到一个小时,她只要快速行动,也许会追上他们的。为了不使赵先生惨遭意外,柳小凤抄近路踏着后半夜残淡的月光向四郎坝东川走来。一路小跑,直到西鬼谷,二十多里山路不见一个人影。正在纳闷,山沟里跳出三条人影,一只猎狗无声无息地扑过来噙住了她的裤腿,咬住不放。那三条人影立即堵在了他们三个人的面前,还没来得及细看,三支枪口同时指向了他们三个的脑壳……
  “干什么的?”
  柳小凤被突然的呐喊震慑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吓得闭起了眼睛。略一思忖,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地方已经属红军游击队管辖的地盘,那么,这几个持枪的人必然是游击队员了。她这才睁眼向三人望去,只见猎枪指向她的正是猎户山老大,虽然月光暗淡,但她仍然看到了老人那不无仇恨的眼神。柳小凤只好说:“大叔,是我,柳小凤,你的干女儿。”
  “你来干什么?”山老大的语气中仍然夹杂着仇恨的成分。
  柳小凤只好说:“山大王不同意收编,要置赵先生于死地。赵先生半夜三更被提走,我怀疑独眼老五要加害于他,所以就跟身追来营救……”
  山老大的猎枪缓缓放下去了,猎狗大黄也同时松开了她的裤腿。
  “跟我来!”山老大威严地喊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向松林走去。柳小凤和她的两名小喽啰一起,只好跟在山老大的身后,踏上了林间小路。那两名红军游击队队员仍然警惕地举着手枪,把枪口指向了他们的背部。
  转过松树林,下了一道沙土坡,正好来到山老大的茅屋前。
  一行人进了屋子,山老大顺便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从腰间拔下竹管烟袋,用火石撇了火星,点燃一撮烂套子,捂在白铁烟锅上。他“吱”地深深吸了一口,在肚子里久久地憋了一阵,又徐徐地从鼻孔里喷出去,这才说:“你真的是赶来营救他的?”
  “这还有假?”柳小凤说,“我准备在半路上赶上独眼老五,从他的手里把赵先生抢下来,然后安全地把他送回青羊街。”
  “他已经回到青羊街了。”山老大叹一口气说,“不过,他受了重伤。他被独眼老五埋在一个早年烧炭用的窑窖里,并且用石头封了窑口,几乎闷死在窑里。要不是猎狗引路,我和游击队的同志及时赶到那里,赵先生早已没命了。”
  “我要见他。”柳小凤说。
  “他已经被送去治疗了。”山老大说,“一时三刻可能还换不过性儿来,不会跟你面对面谈话的。你就先回山寨去吧。”
  “不,我是永远再也不回山寨了,我要跟赵先生商量有关‘收编’的事。”柳小凤说。
  山老大说:“对于‘收编’一事,你抱什么态度?”
  “我当然同意收编。”柳小凤说,“我已经跟山大王闹翻了。我决心把红军和游击队引上山寨,消灭黄占山,把山寨里一百六十多名弟兄交到红军游击队手里。”
  柳小凤的话,在山老大的心坎上引起共鸣,给了他巨大的震动。山老大一连放了十几口白烟,心事重重地望一眼痴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的柳小凤,翻一翻眼皮,问:“小凤,你知道山大王和你的关系吗?”
  柳小凤低头黯然地说:“我是他的压寨夫人。”
  山老大抖着双手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在凳子上磕掉烟灰,颤着声儿说:“他是你的亲爹!”
  柳小凤没有惊讶,反而厌恶地摇摇头,做出不可置信的表示:“大叔,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别说了!”
  山老大跳下凳子,突然像中了魔似地在屋子里疯走起来。过了一阵,突然回过头来,向着柳小凤说:“真的,我不骗你。”
  柳小凤仍然在摇头。
  山老大直直地站在柳小凤对面,用烟管指着她说:“我要是没有认错,你就是柳彦彪的女儿,他是你的养父。”
  “大叔,这话从何说起?”柳小凤向山老大跟前靠近一步,说,“不错,柳彦彪是我的养父,可这也不能证明我就是黄占山的女儿!”
  “那么,你绝对就是黄占山的亲生女儿了!这一点,你应该深信不疑。”山老大说,“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猜到了这一点……”
  对于柳小凤,山老大是知根知底的人。他要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把她的根底兜出来,让她深明大义,迷途知返,杀了仇人,替含恨而死的亲娘报仇。围在山老大身边的几名游击队员知道山老大有话要对柳小凤说,也都悄悄地离开堂屋,向另一间设有锅灶的伙房溜去,然后跳上火炕睡觉了。
  山老大在堂屋中央的火塘里添了几根劈柴,大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火苗吞噬着黑暗,寂静的夜空发出“噼噼卟卟”的响声。山老大在火塘边放了两只木墩,让柳小凤坐了,他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山老大给烟锅里按了一锅烟末,把烟管伸向火苗,引着了火,这才慢腾腾地说:“第一次你来我这茅屋前,向赵营长透漏中央军要打青羊街的消息时,我就觉得你有点面熟,可是总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来去匆匆,我也没有来得及过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地过去了;第二次,黄占山糟踏了山菊花,你来赔罪,我才有意识地把你和山菊花的面貌作了对照。我发现你和山菊花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我就猜想你可能是柳彦彪的义女……”
  “大叔,你就明说吧,”柳小凤拉了拉山老大的衣角,哀求似地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山老大咳嗽一声,抑了抑声调说:“说来话长——”
  柳小凤忙把一块炭火搛来,按在山老大已经熄灭了的烟锅碗上。
  山老大喷出一口烟雾说:“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家住在青羊街南岔的柳老二,也就是柳彦彪,自小就和北岔的山妹子丑妮订了亲。丑妮不丑,当她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出落成远近闻名的俊女子。柳彦彪正要接她过门(过门——女子出嫁到男家。),不料被家住青羊街的恶少黄占山看中了。黄占山的父亲是南山区的团练,凭着手中有几杆钢枪,就横行乡里。儿子借着老子的权势无恶不作。于是,就在柳彦彪接亲那天,黄占山带着几名团丁,将花轿拦在街口,强行将丑妮从花轿中拉了下来。一伙恶棍将丑妮架到青羊街背后的黄府里,当晚就将丑妮糟践了。
  “第二天,黄占山和他老子一起商量,要将丑妮长期霸占为妻。丑妮听了以后,当即哭得死去活来。虽然碰死碰活,想要扑出去寻找柳彦彪,怎奈黄家庄宅深长,加上有权有势,她被长期锁在后院厢房里,不得逃脱。柳彦彪和他的哥哥柳彦虎,虽然三番五次来黄府向黄占山要人,但每次都被黄府手下的团丁们毒打一顿,赶出青羊街。柳彦彪终于在讨还无望的时候,一堵气投进了商州大土匪头儿一撮毛麾下,当了一名小头目,他的哥哥柳彦虎怕遭意外,也改名换姓叫山老大,匿藏到镇山县一条山沟里过起了狩猎的生活……
  “丑妮被黄占山关在黄府,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儿,那就是你。丑妮给你取名叫小凤;再过三年,丑妮又给黄占山生下了第二个女孩子,黄占山给她起名叫小花……
  “谁知就在这个当口,省府派人来峣柳县禁烟,黄占山的父亲因为参与贩卖大烟土的活动,被县府拉去绑在城门洞里,将头颅割下来挂上高杆,悬在城门楼上,让过往行人观看。黄占山从此心灰意冷,离开了民团,整日钻在烟花酒馆之间,除了吃喝,就是嫖赌,后来,竟将一院庄基输得干干净净。在手头拮据的时节,忽然想起要将你娘卖掉,换几个银元继续耍赌。不料这事被你娘知道,就牵着你,抱了正在吃奶的小花,连夜晚逃出青羊街,顺着南岔找到柳家的老宅。沟岔里的乡亲们谁也不知柳家老二的去向,只知他的哥哥柳老大匿藏在镇山县,于是,有好心人又连夜晚领她上路,来到镇山县那个山沟里,找到了正在此地避难的柳彦虎……”
  柳小凤忽然插话问道:“大叔,你说的这个柳彦虎,莫非就是你本人?”
  老人点了点头说;“正是!我那时叫山老大,不叫柳彦虎。接到你娘后,我立即背了你抱了小花,领着你娘从后山抄小路去了商州,终于在商州的东山里找见了一撮毛的土匪队伍。说明来意,一撮毛倒也仁义,当即放柳彦彪下山,让他夫妻团聚。柳彦彪离开土匪队伍,在商州一条小山沟里买了一间茅草棚,夫妻双双和你们姊妹二人住了下来。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谁知……”
  山老大的谈话突然中断,急得柳小凤摇着他的臂膀急问:“快说,快说,后来怎么样?”
  山老大的眼眶里流出了两颗混浊的泪水,在柳小凤的追问下,哽哽咽咽地说:“谁知还不过三天,你娘因为路途颠沛,染病不起,终于望着一双孤苦零丁的女儿,闭起了牺惶的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娘呀……”柳小凤惨叫一声,头脑眩晕,从木墩子上溜下去,坐在了火塘边的地面上。
  山老大急忙扑上去,把柳小凤从火塘边抱了起来。
  柳小凤突然睁大眼睛,问:“以后呢?快说,你快说……”
  山老大颤着双手又给烟锅碗碗里按了一锅烟末,狠劲地吸着,好长时间没有开口。柳小凤再三追问,他才边吸烟边说:“以后吗……以后,只好由我和我的弟弟两人每人抚养了黄占山一个女儿……我的弟弟柳彦彪收养了大女儿黄小凤,从此改姓柳,叫柳小凤;我抱走了小女儿黄小花,改名叫山菊花,领回镇山县,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一直苦熬了十三个年头……”
  柳小凤这才抱住山老大的一只臂膀,哭着说:“大叔,难道山菊花是我的亲妹妹?”
  “你看她跟你长得像不像?”山老大反问。
  “像,像极了!”柳小凤说,“难怪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原来,她的长相和镜子里的我一模一样……”
  山老大虽然坐在火塘边,但他浑身发抖,像打冷战一样摇晃着身子。
  柳小凤把木墩子挪到山老大跟前,伸开双臂搂住了颤栗不止的老人:“大叔,我还是弄不明白,你们以后是怎么一块儿来在这四郎坝周围的?”
  “那还用问,”山老大说,“十三年后,你的养父柳彦彪来到镇山县,要我打听黄占山的下落,他要为你娘报仇。我带着山菊花,从镇山县悄悄迁回来,住在远离青羊街的这条山梁上。白日上山打猎,夜晚出去打探你爹黄占山的消息,终于探知你爹又当上了南山区民团团总,整日出没在南山区一带。于是,你的养父就带着他手下的一杆人马来到了距离青羊街不远的四郎坝,登上玉皇顶,住进了玉皇殿,他要找机会结果了你爹的性命。可是,这半年来,他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这些,我想你都已经知道了,不需我多说。”
  柳小凤低下头,沉沉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山老大突然问:“小凤,你的养父柳彦虎总是要找机会杀死你的亲父黄占山,你不恨他吗?”
  “不,我不恨他。”柳小凤说,“令我痛恨的反而是人面兽心的黄占山,他不但害死了我的母亲,而且又毫无人性的污辱了她的两个女儿……”
  山老大望着火塘里即将熄灭的炭火,想起惨死的女儿山菊花,把一口老牙咬得“咯嘣嘣”响,然后痛彻肺腑地说:“是呀,黄占山是个毫无人性的豺狼,该杀,该杀!”
  天早已大亮,刚刚露出山头的阳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望着晨曦,柳小凤拉住山老大的手说:“大叔,我再也不能忍受黄占山那惨绝人寰的蹂躏了,我要参加红军,我要当一名游击队员;我要领着游击队去四郎坝剿灭玉皇顶的土匪队伍,杀了黄占山,为我娘报仇,为我的养父报仇,也为我屈死的妹妹山菊花报仇……”
  山老大一句话也没有说,反过来抱住了柳小凤,把她搂在怀里,用一双瘦骨嶙峋的老手,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拍着,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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