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寻母之路

　　成功逃离范家塘之后的黄继武，感觉自己就像冲出笼子的鸟儿，从此可以在广阔的蓝天，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了。
　　在此之前，黄继武也因为不堪忍受姑婆的毒打，而多次逃离过那个家。但那时候，他跑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范家塘八九里路开外的他亲八八（姑姑）黄德芳家。然而，他每次带着受伤的心灵逃到他唯一一个亲八八家，原本是把她家当做刮骨疗伤的地方，当做最后“避难所”的。谁知道他的亲八八，不但没有给过他一丝一毫的安抚，反而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她的意思说得很分明：“你看看偶古（我们家），大大小小七张嘴巴，能够每顿吃饱肚子就阿弥陀佛了。你再想想你，家里有一个倒贴钞票的保姆，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多少人做梦都梦不来的神仙一般的日脚，你说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打你？打你怎么啦？你要有清头，达（她）会无缘无故‘寻吼势’打你？说给鬼听都不相信。实话跟你说，随便换嗲人，只要能过上你那样的日脚，达做梦都会笑醒，达天天挨打都高兴，都心甘情愿。做人要知福惜福。”
　　“寻吼势”，意思是说没事找事。
　　第一次面对亲八八这样数落自己的时候，黄继武曾经想分辨甚至反驳的。不错，他是过着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是有谁知道，又有谁能够体会到黄继武每次看见老鸡婆（老母鸡）护着它所孵出的小鸡一路前行的时候，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有多么羡慕又有多么嫉妒，他的内心又有多么孤独。在常人看来，那老鸡婆不过就是张开翅膀，一路“咯咯咯咯”叫着，把它孵出来的一群小鸡呼唤来呼唤去而已。但对于黄继武来说，那老鸡婆一路发出的“咯咯咯咯”的声音，却俨然就是一种天籁之音，它不仅是一个母亲对她的子女的召唤，更有充满温情的呵护和温馨的提示，其中最最关键的，还包含并且传达了一个母亲对她的子女全部浓浓的爱意。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是多么羡慕和向往那些生活虽然清苦、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粗茶淡饭，有时候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甚至还会为了你多吃了一口、我少吃了一口，因此而相互之间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但一家人却始终其乐融融的那种日子。不错，做人要知福惜福。但又有谁知道，黄继武心目中的“福”是什么？他要的“福”又是什么？
　　这是黄继武想讲的第一点。黄继武想讲的第二点是：你们家一日三餐虽然吃的基本上都是粗茶淡饭、有时候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每到过年的时候，你们家的每一个小佬都有新衣服、新鞋子穿，黄继武呢？他有吗？他穿的都是姑婆自己裁剪缝制的补丁连补丁的土布衣服，连书包都是用几块土布拼凑起来的。他对此表示过不满，但他最终收获的是什么？是一顿无情暴打。这些情况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黄继武心里清楚，这位亲八八的脾气跟他爷爷姑婆一样，也特别的辣川(做事泼辣凶狠)，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常常是一句话说得不对，她就会立刻变脸色给你难堪，所以黄继武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这些话统统咽了回去。
　　如此几次三番之后，黄继武便再也不敢往他亲八八黄德芳家跑了。
　　相比较而言，倒是爷爷的寄女女（干女儿）罗嘉娣，每次见到黄继武可怜兮兮的样子，都会深深叹息，都会一洒同情之泪；有时候甚至会抱着黄继武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嘴里反复念叨他亲娘邹凤英生前经常念叨的一句话：“真是前世作孽啊。”
　　黄继武不懂前世作孽跟今生有什么因果关系。他只明白，也只记得一点，那就是爷爷的这位寄女女，名字叫罗嘉娣，他也喊八八的女人，虽然给不了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也不可能为他改变什么，但她非常可怜他，也非常同情他。从小到大，凡是可怜过他，同情过他（更遑论给过他帮助）的人，他都始终铭记在心，他都始终念念不忘。所以这里还需要提到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大八八黄德荣。那是在三年之后的一个深秋的下午，当黄继武被扒光身上的衣服，最后赤身裸体、哭天喊地、且浑身冷得瑟瑟发抖地跑到她家的时候，她与她全家，张开双臂拥抱和接纳了他，当然这都是后话，暂时搁下不提。
　　现在好了，现在可以不考虑这些让人一想起来就会伤心落泪的往事了。
　　对于现在的黄继武来说，冲出牢笼，冲出范家塘之后，只要找到那个名字叫郝怀玉的黄继武的生身母亲，他就可以从此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他就再也不会动不动就挨打，他就更不用为躲避挨打再东躲西藏了。
　　黄继武就这样一路飞奔来到了常州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尽管一路上，他已经想过无数遍，反正这次的逃离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所以，在去寻找生母之前，先去南京看看雄伟的长江大桥，去亲身领略和感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那种伟岸雄姿，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奇威武，是无论如何都说得过去的。但在那离地将近一米六左右的售票窗口，当他踮起脚尖，掏出钱准备买车票的时候，他还是再次犹豫了起来。
　　究竟去还是不去？
　　这种时候，这种状况之下，去南京看长江大桥，究竟应该不应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这是不是就叫冇清头（不懂事）？
　　黄继武有点犹豫不决，站在他后面等着买车票的人不耐烦了。
　　“细赤佬，你到底买不买票？不买就让开。”
　　“细赤佬”，无明显褒贬，一般泛指小孩子。
　　黄继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随即便再次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一张五元纸币，从窗口递了进去。拿到车票和找回的零钱，他就按照别人指引的方向，来到了候车室。没有过多久，车站广播里面就传出甜美悦耳的女声：“买好了305次到南京方向的旅客请你检票进站上车——”黄继武于是就随着人流通过检票闸口进站，登上了开往南京方向的那趟列车车厢。
　　这种长长的绿皮车，黄继武以前虽然跟爷爷一起坐过，但那时候他还太小，他的意识还很模糊。对于这种绿皮车的新鲜感，神秘感和好奇心，都不像现在这样来得那么明显，那么强烈。尤其当列车加速行驶的时候，望着车窗外急速向后退去的、流动跳跃的风景，那份美不胜收，那份赏心悦目，以及对于那不可知的远方的想象、憧憬和向往，那种感觉简直太神奇太美妙。
　　收回目光，回到车厢，看前后左右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旅客的时候，黄继武突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怎么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自己呀？等到他下意识地将自己从头到脚仔细看过一遍之后，这才明白，不看别的，单看自己身上穿的，包括光着双脚，他们肯定把我当成叫花子了。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就有些赧然，更有些后悔，后悔出门的时候为什么要那样慌不择路？为什么就不能穿上一双鞋子？
　　但转念一想，他又很快释然：如果那时候为了找鞋，甚至想找一件干净衣服，而万一错失良机，那现在会是什么情况，会不会已经被五花大绑捆绑起来等等之类的都很难说了。所以，相比较而言，这只能说是一个美中不足罢了。
　　列车准点到达南京车站之后，黄继武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一起走出了南京站。站在车站广场向前望去，那浩浩荡荡的玄武湖就尽收眼底。再抬头望天，却见天空阴沉沉雾蒙蒙的。那时候，黄继武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南京车站广场真大；南京的玄武湖真大。但黄继武来南京的目的是看长江大桥，所以他没有在广场作过多的停留，更没有穿越广场走向玄武湖。他在打听好去长江大桥怎么走以后，赶紧走进一家车站饭店，从早上起来到此刻，他还滴水未进。似乎只有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自己饿了。望着饭店里各种各样的炒菜，他下意识地摸摸插在裤腰带上的皮夹子，里面虽然装得鼓鼓囊囊的，但打开仔细一看才发现，里面除了用一块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其颜色黄灿灿，形状跟范家塘每家每户门上都画着的那个“忠”字有点相像，但黄继武却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东西之外，大部分都是粮票布票之类，钱只有十几块的样子，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可不能随便乱花，也就是说，在没有找到那个名字叫作郝怀玉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之前，他必须时时刻刻都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节约闹革命”的谆谆教导。因此，这样想过，他就暗暗咽了一下口水，最后决定买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
　　黄继武走出车站饭店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像雾又像露水的毛毛细雨。雨虽然极其细小，但赤脚行走在这种天气状况之下的黄继武，其心情也不由变得湿漉漉的了。只是因为急着要见到长江大桥，所以，尽管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是按照别人指引的路线，迅速登上了开往长江大桥方向的那路公共汽车。为了确定自己没有上错车，买票的时候，他又再次开口询问售票员，这车是不是开往长江大桥的？售票员是一位中年妇女，不仅态度和蔼，而且非常热情，她在给予黄继武十分明确而又肯定的答复的同时，还向他承诺，到站时她会提醒他，让他尽管放心。黄继武听了连忙说谢谢阿姨，那中年妇女却微微一笑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为了行车安全，你快去前面的空座位上坐下来。这是黄继武这次寻母之路，同时也是他从小到大，所遇见为数不多的、对待顾客如同对待亲人一般、既温情又暖心的窗口行业的服务员，所以他对这位中年女售票员的印象特别深刻。
　　然而，当公共汽车停靠在一个名字叫“下关”的车站，黄继武按照那位热心的售票员阿姨的提醒走下公共汽车，然后环顾四周，除了看见楼房林立，并没有马上见到长江大桥的时候，他的心里甚至产生了上当受骗的感觉。直到路人告诉他，前面十字路口拐弯，就可以上引桥，他这才恍然、豁然又赧然。那位售票员阿姨的形象也由此才真正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