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子弟兵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15 21:33:08 字数:5194
大概是1947年3月的样子,县里成立子弟兵团,村里分了两个名额,符合条件的有五六个,都不太愿意。据说前线打得很惨,死人不少,心里都有些胆怯,但是任务必须完成,村里没办法,抓阄。结果,我抓到了,姜永凯也抓到了。我没有感到害怕,自从经历了那一次青港之行,胆子就大了起来,或许是我爹的血在我身上流着,自然而然的事情。我想,我老婆孩子都有了,村里先后好几个参军的连婚都没结。再说这子弟兵团听说不是主力部队,主要就是看押俘虏、救护伤员、维护交通、押送物资、新区剿匪、保卫仓库等,说不定在战场上还能见到三碗、盛开他们呢?
“怎么?害怕了吧?”我看姜永凯脸色有些不自然,“你平时那股狠劲哪去了?”
“哼,我才不呢?”姜永凯也挺了挺胸脯,“说不定我还能弄个一官半职,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呢。”
“闭嘴,这话只能在肚子里说,现在不兴说这个。”我捂住姜永凯的嘴。
“嗯嗯,”可能我使劲太大了,姜永凯憋得脸通红。
大哥听说后,看着我好半天才说:“家里你不用担心,只是上了战场你可要机灵点儿。”
“这你放心,你还不知道我?”我笑了笑,“哥,我走后你的担子又重了。”
“这年头,”哥叹了口气,“谁也不轻快,或许能看到地头了。”
回家后,告诉了水莲。跳跃的灯光下,水莲的眼眶是湿润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了。我把水莲抱在怀里,一宿没说一句话。我醒来的时候,水莲已经给我包好了行李,煎了荷包蛋,包了饺子。上车饺子,也叫滚蛋饺子,名字不好听,含义很深,这是水莲盼望我早日回来跟家人团圆。
她眼睛红红的,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明理、明义已经算个小大人了,搂着妈妈的肩膀:“妈,家里有我们呢,爹你就放心吧。”
“嗯,家里的活,村里会有人帮忙,你俩要好好上学,下了学帮妈妈照顾妹妹弟弟。”
“你们要多照顾奶奶。”昨天跟妈告别,妈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今早上让大嫂送过来一双鞋,是妈一晚上做的,让我放心,不要挂念她。
说是放心,谁能真的放心呢?哪一个上前线的不挂念着家里亲人?哪一个军属不每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可是,不可能没有人上前线,历朝历代都是这样。
我还是忍不住去跟妈告别。妈拉着我的手,忍住眼泪:“摊上了,就得挨着。人这一辈子啊,走到哪儿,都是命中注定的。”
小三小四我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我忽然不想去了。水莲看出我的意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政府好像不会答应你。你这叫临阵脱逃,担不起啊。”
临走的时候,村长唐有福对我说:“永足,你带着常用的工具,你去主要是负责修理车子。这次光小车800多辆,你这木匠手艺肯定用得上。”
到了县城集合之后,姜永凯被分配在二连,我分配在了一连,总共2000人。我的连长竟然是李作阳,他拍着我的肩膀:“老姜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俩还能在战场上成为战友。”
训练了十来天之后,我们每个班十二个人,每个人配备了一支枪、五颗子弹、两颗手榴弹,就浩浩荡荡就往西走。一路上,老天爷一点儿也不照顾,动不动就下雨,几乎天天在涝泥里走。领头的说,这样的天气好,国民党的汽车大炮就不顶事了,跑不动,咱的两条腿和车鼓轮就有用武之地了。路上,我跟白沙村的孙吉日熟悉了,他是孙静珠的堂兄。一说起孙静珠,孙吉日就摇头:“唉,可惜,不死的话现在起码也是县长了。”
为了防止国民党军的飞机袭击,我们通常都在晚上行军,到早晨四五点钟就停止行军,白天找地方睡觉。
这天,队伍接到命令,要求白天行军,这可能是有问题了。果然,走到高密县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连长李作阳一声“卧倒”,我一骨碌滚到一个碾盘下面。子弹像雹子一样劈头盖脸打了下来,扑腾扑腾倒下了一片。有一个人就倒在我面前,瞪着眼睛。我喊了他一声,没动静,伸手想抹上他的眼,怎么也合不上……
李作阳又一声“机枪手,扫射”,一架飞机就像一只大肥鹅从空中栽了下来,另一只“出溜”一下就跑了。我爬出碾盘,看见一个大蘑菇从空中飘飘悠悠下来了。李作阳喊了声:“抓俘虏。”
从那个大蘑菇下面拉出一个人,有人“哗啦”一声拉开枪栓:“杀了你这王八蛋。”
李作阳一声“不准开枪”,窜到俘虏面前,伸开胳膊:“这个人咱们没有资格枪毙,得交给上级。”后来知道,这是人才,对我们空军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我一边走一边想,我们是不是战役的一颗棋子呢?敌人抓过来就成了革命战士,要是我们被敌人抓了呢?又一想,前几年是中国人打日本人,现在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是不是有点儿像街坊邻居打仗的时候,兄弟们拧成一股绳;关起门来,弟兄们之间、父子之间也能拼个你死我活?这人啊,跟狗差不多少。
一路上,小车坏了修,修了坏。有时就地取材,找到木头新做一辆。我算是有“英雄用武之地”了。李作阳向上级请示表扬我,不久就来了立功证书。
没想到,就要过了高密界,经过一座铁轨铺设的桥梁时,李作阳一不小心踩空了,眼看就要掉到河里了,我一把抓住了他。他的脚还是插进铁轨中,把小腿别断了。简单包扎之后,我用担架把他送到医院。临走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老姜啊,一定要当心,活着回去。”后来他回老家了,当了副乡长。
李作阳回去之前,交代说大家要保护好姜永足,说,没有他咱们的小车可能就转不动了。我简直就成了个宝贝疙瘩,一路上总有人保护着。后来,当村里有了农业技术员,再后来有了专家,我就想,嘿,我当年不就是技术员,甚至是专家吗?当我回村后,当饲养员,兼顾修理农具,干的全是技术活儿。
李作阳回去以后,第二天就下雨了。一路烂泥不说,走着走着,一条大河挡住了队伍去路。这条河上原本有一个小桥,由于河水暴涨,小桥完全被淹没了。在当地一个向导的引领下,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在小桥上。大家都走在桥的中间,防止掉进河中。据说这次过河掉下去十来个人。
到我过河的时候,我用脚试探一下桥边。孙吉日喊了我一声:“老姜,你不要命了?”我赶紧把脚拿回去了。幸亏孙吉日,不然掉下去的人当中就一定有我了。通讯员可能跟我一样,用脚试探翘边,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副连长李作虎立即跳进河中,把他救上来了。可是当他自己想上来的时候,竟然拔不出身。大伙儿急忙扔出绳子,可为时已晚,李作虎挣扎着喊:“告诉我……爹妈,我不能……孝敬他们了,告诉我……老婆找个好男人,养好我儿……”不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过了河,在河边附近的一个村庄给李作虎等人召开了追悼会,埋了个衣冠冢。上级说已经告诉当地政府,尽最大努力打捞遗体。后来听说,捞上来了,重新下葬。
我再格外念叨几句啊。全国解放以后啊,我听别人说了个故事。有位将军参军之后一直没有时间回家,心里思念母亲,实在憋不住,就派了个战士回老家看看。这个战士在路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就上前打听将军家里的情况。老太太支支吾吾不敢说,小战士说我们军长太想他娘了,你就告诉我吧。老太太这才说,我就是你们军长的娘。原来,老太太只要听说有部队经过,就要去看看,希望能遇上自己的儿子。这个老太太是幸运的,这几个掉到河里的战士的母亲上哪里去看自己的儿子呢?
我们这支部队是要去支援攻打孟良崮的,但遇上大雨,就耽误了几天。而且,一路上经常遇上还乡团的袭击。听说,我们家乡就有一些被打倒了的地主逃跑到了外地,随着国民党军进攻山东解放区。大批逃亡地主组成还乡团,回到家乡进行报复,制造了灭绝人性的大屠杀。3个月的时间内,还乡团杀害共产党员、干部、民兵、土改积极分子1万多人。与此同时,还乡团分子对解放军进行骚扰,帮助国民党军打击解放军。
猫在家里,不知道世道的凶险。经历了那次青港之行和这次跋涉,我真的觉得,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家人,哪一天不小心没了,连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轮到我和孙吉日站岗的时候,差不多半夜了。村西部突然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向我们靠近。我感到有情况,大声喊道:“口令!”那个白色的东西好像没听到,继续向我靠近。
孙吉日举起枪来向它射击,随后传出来“哎呀”的声音。其他人听到枪声后,打着灯出来。涌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披着羊皮的人。他的腿部被击中,被战士押到连部。
一审讯,才知道他是从胶东跑出来的地主,当了还乡团,明天就准备回胶东。听说路过的部队是胶东来的,就想趁我们不防备,扔几个炸弹。可是他忘了自己耳朵有点背,还蒙了张羊皮,我们喊话他竟然没听见。
第二天早晨,吃完饭后,连部召开大会,表扬了孙吉日和我。下午全团召开审判大会,审判那个还乡团分子。审判大会开完后,那个还乡团分子被当地便衣处决了。听孙吉日说,这个人就是咱们那里李家庄的。我一听,这不是芙蓉和李作阳那个村的吗?他村里也没有个像样的地主啊?
“你这傻瓜,”孙吉日仰头看了看天,“有的村有大地主,有的村有小地主。那不是相对而言吗?”
“我们村就啥也没有啊。”我心里有些害怕,我家里不是还有十几亩好地吗?
“那你村土地最多的是谁?”“都差不多吧,我……还请了个帮工。”“那你赶紧卖了吧,不然你有可能就是地主。”
我后背直冒冷汗,我将来会不会也成还乡团呢?
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达孟良崮附近。这一路上,没有见着三碗、盛开,连姜永凯也没有看见。孟良崮战役已经结束了,我们在孟良崮五里远的一个村庄停下来准备驻防。大家都坐在一个场上进行休息,并高兴地开始唱歌。刚唱一会,副团长过来,要求大家停止唱歌,命令大家立即转移。上面说,这次任务是配合九纵实施转移,迷惑敌人,以便在运动战、游击战中消灭敌人。我明白,这就像钓鱼,我们就是鱼饵。当鱼饵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被鱼儿吃掉,鱼儿还跑了;一种是鱼饵含在鱼儿的嘴里,鱼儿也被钓上来了。我先前的猜测还是对的。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步行能有一百多里的样子,来到临沂的地盘。在一个村庄开始休息,等待吃早饭。各连食堂熬羊汤,打算让大家饱饮一顿。好久没喝羊汤了,在老家也没喝多少,村里养羊的不多,因为我们这一片没有过多的山地,不适合养羊。冯家的羊多,还好吃。可惜太远,再说兜里也没有几个大子儿啊。我是手艺人,吃的倒是不少,可是水莲和孩子们就没有那个口福了。后来我就想,当初学个厨子就好了。顺手藏点儿,老婆孩子不就能吃着了吗?
羊汤刚做好,队伍又来了命令,说国民党军又追上来,立即转移。大伙儿气得把羊汤掀在地上,抓起羊肉,一边吃一边跑。跑的过程中,经常跟敌人交火,牺牲不断增加,孙吉日慢慢做了我们连的代理连长。孙吉日好几次向上级提议让我担任排长,我都摇了头。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管人的料。
我们行军的任务就是配合九纵部队实施“口袋计”,一路上走走停停。在返回的路上,我们走的是北线。我们在前面走,敌人就跟着我们在后面追。我们转移的目的就是钳制敌人的有生力量,最终达到消灭敌人。
好久不见的姜永凯终于在潍县露面了。一天傍晚,我们与国民党的先锋部队意外相遇,不得不交火,一时间枪声大作。先前几场战斗都是小规模的,都是我们主动勾引敌人上钩,然后就跑。这一次,敌人以为遇上了正规部队,劈头盖脸就打了过来。
我们这些人哪有作战经验啊,一个个趴在水沟里、土堆旁,大树后面……不敢露头。连长们、排长们,一个劲儿喊:“注意隐蔽,注意隐蔽,射击,射击。”
我们虽然也短暂地练了几天,手脚可都不灵便,一时间枪栓都拉不开。副连长孙吉日猫着腰,来回一边指导一边安慰一边射击,击倒了一个就喊:“你看,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都是肉长的,不用怕。”
我趴在一棵树桩后面,把枪架在树杈上,从树杈往前看。有一个战士直往前爬,有点儿眼熟。那人爬了一会儿,转过脸喊了一句:“连长,这个地形好。”姜永凯,我差点儿喊出声。
有几个人抬着一挺轻机枪猫着腰跑到姜永凯的位置,架起机枪就扫射。姜永凯另外找了个位置射击。这时候我们也都冷静了,我们的枪声就密集了。
敌人一看,“嗷”的一声就冲了过来。机枪手脖子一歪倒在一边,姜永凯跑过去接着开火。这家伙,当初在家里就喜欢打猎,一把土枪玩得只要瞄上的猎物,基本没有噜秃的。这段时间枪法见长啊。
我虽然也放了几枪,也不知道打没打中。孙吉日说:“老姜,你注意安全,咱的小车还得指望你呢,不要露头。”
打了大概两个时辰,敌人背后枪声大作,九纵打过来了。姜永凯一兴奋,端起机枪就冲锋,刚蹦上沟沿,就一头栽倒。我急忙跑上前,抱住就喊。不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
“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死了我可咋么面对你老婆孩子?”
“我死不了。刚才我看见我儿子朝着我跑来,说是他妈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可是我的腿真疼……”
走到昌邑县的时候,子弟兵团进行了评功活动。在子弟兵团的配合下,九纵和十三纵部队开展一些战斗,消灭了许多敌人,缴获了大批美式的武器和弹药,上级嘉奖了一批指战员,
孙吉日被评为二等功,还被批准直接加入中国共产党,没有预备期。我和姜永凯被评为三等功。我得了疟疾,全身忽然发热忽然发冷,身不由己,没有参加评功活动,是孙吉日把住院的姜永凯和病倒的我的功劳证带回来了。
9月份,子弟兵团胜利完成任务,顺利返回家乡。孙吉日被分配到阳山乡政府当了副乡长。我拿着介绍信找到村里,村里说让我申请入党,将来准备进入村党支部。我说我不是当官的料,以后再说吧。姜永凯过了一个多月才回来,腿瘸了,带回一张残疾军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