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文亮叔叔（一）

　　文亮叔叔姓陆，全称陆文亮。他是黄继武亲娘（奶奶）邹凤英与爷爷黄传清婚后第二年领养的“野鸡头”（干儿子）。
　　那时候，邹凤英三十刚刚出头，黄传清对于这样一个模样周正，心地善良，人好命不好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无限喜悦和爱戴。他要投桃报李。他要在她肚子里播下种子，让她做一个真正的女人。邹凤英对此特别感激和感动。作为一个女人，尤其作为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能够遇上黄传清这样知冷知热、有情有义的男人，她已经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她觉得做人不能太贪，不能得陇望蜀。她觉得既然上天已经把这么好的老倌（丈夫）赐给了自己，她就应该懂得好好珍惜，好好把握。也就是说，既然他的前妻已经为他生下了儿女，她就应该视同己出，她就应该倍加呵护。她虽然目不识丁，但她却知道，为什么天下的蛮娘（继母）难当？那都是因为这个当了蛮娘的这个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生的孩子，心里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亲疏远近等等之类的问题。其中的原因或者说道理，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其实又十分简单，那都如戏台上所唱的那样，叫做“隔重肚皮隔重山”；那都是人的本性决定的事情。邹凤英不是圣人，她又怎么敢保证自己一旦生了孩子，还会将她老倌前妻生的儿女视同己出，她自己还能当好这个蛮娘？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所以她就态度坚决地谢绝了黄传清的美意。
　　领养“野鸡头”陆文亮，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提上他们议事日程的。那次邹凤英跟黄传清一起回她娘家，正好她堂姐邹凤梅也带着三岁的儿子从戚墅堰回来。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她们俩就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小姊妹，这时候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自最隐秘也是最关键的地方。邹凤英说，女人一生最成功的事情之一，便是选对了一个好男人。炊烟起了，他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他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他在树下等你。月儿弯了，他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他在伞下等你。河水结冰了，他在岸边等你。生命累了，他在天堂等你。等到俩人老了，他在来生等你。这就是幸福。邹凤英说完她的幸福感想之后，接着又说出了她的所思和所虑。
　　邹凤英跟她堂姐邹凤梅长得十分相像，她们的头发都乌黑发亮；她们的脸庞都很圆润，她们的相貌都端庄秀丽，并且都是一副慈眉善目；她们甚至连穿着打扮都十分相似，都干净朴素；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人们多半会以为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姊妹。但经过仔细观察之后才会发现，她们的眉毛一个如柳叶，一个如弯月；她们的鼻梁，一个挺括秀美，一个小巧微翘。她们的性情脾气则更是大相径庭，前者十分内敛，温润委婉，慢条斯理；后者则外向干练，风风火火，快人快语。
　　听完邹凤英的讲述之后，邹凤梅立刻接过话头说，这真是线头落针眼——碰巧了。她用手指指怀抱当中的儿子说，这个小东西生下来没有几天，他爹爹先是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差一点将一条腿跌断；没过一个月，竟然又莫名其妙地犯起了心口痛。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家里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事情更是接连不断。他爷爷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家里怎么会接连不断地出“事情”？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他爷爷被弄得焦头烂额。最后没办法，只得去找算命先生“破解”。经过算命先生的详细讲述，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按照五行相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的道理，他们父子命里相克，或者说更加具体一点就是，因为儿子是木命，父亲是土命，显而易见的“木克土”。另外，算命先生说，之所以“木克土，是因为树根吸收土中的营养，以补己用，树木强壮了，土壤如果得不到补充，自然削弱”。所以，唯一的破解之道，便是按照相生相克的法则：“木生火，因为火以木料作燃料的材料，木烧尽，则火会自动熄灭”、“火生土，因为火燃烧物体后，物体化为灰烬，而灰烬便是土”，“土生金，因为金蕴藏于泥土石块之中，经冶炼后才提取金属”，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个隶属木命的儿子，只有暂时远离隶属土命的父亲，才能够确保一家人相安无事，说更简单一点，就是希望能够尽快把他寄养出去。邹凤梅最后说：“我的好妹子，既然你有此想法，你就不如做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因为他爷爷发了话，说是领养，但孩子的所有花费开销包括酬劳等等都由他来承担，也就是说，你们实际上只是在名义上领养了这个儿子，妹子你觉得呢？”
　　邹凤英笑道：“这件事情，对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你应该晓得，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人不好作主，也作不了这么大的主，我得先问问我家传清。”
　　邹凤梅也笑道：“这是当然。”
　　黄传清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一开始显得十分犹豫，事情的的确确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只是这样一来，他想让邹凤英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的计划就泡汤了。邹凤梅见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以为他心里不情愿，却又碍于面子不便当面明确拒绝，就快人快语道：“妹夫不必为难，更不必有所顾虑。你要是觉得不妥，那哈尼古从此不提这件事情就是了。”
　　老倌心里所想，邹凤英一清二楚，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她对黄传清字斟句酌道：“我刚才已经跟我阿姐说过了，这辈子能够遇上你，并且最终嫁给你，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我很知足。你为我考虑的这番美意我更是没齿难忘，无以为报。不过呢，既然你是这样的好老倌，你又为嗲不让我也做一个好老木（老婆）？传清你再仔细想想看，我阿姐的儿子，不等于是我的儿子吗？你就不要再有任何顾虑了，哈尼古就把这件事情答应下来吧。”
　　既然老木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黄传清还能够说什么呢？“野鸡头”陆文亮就这样走进了范家塘，走进了他们黄家。
　　因为事前说好的，孩子在黄家期间，包括生活费在内的所有开销，都由他爷爷承担，所以，真的如邹凤英阿姐邹凤梅所说，他们实际上只是把这个儿子寄养在黄家而已。然而让两家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陆家的这个儿子，最后竟然弄假成真，他把范家塘的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本来是阿姨的邹凤英当成了自己的亲姆妈，相反把自己的亲姆妈邹凤梅却当成了阿姨；当陆家人发现苗头不对，准备制止的时候，却一切都为时已晚。也就是说，已经长到上学年龄的陆文亮，宁愿放弃上学，也不愿意离开范家塘。为此，邹凤英和黄传清几次亲自送他回戚墅堰的陆家，他却几次独自一个人从戚墅堰返回范家塘的黄家。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眼看着黄家跟陆家要从“亲家”变成仇家，邹凤英不免忧心忡忡，但如何才能让这个小“冤家”回心转意，赶紧回戚墅堰去上学呢？她又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孩子不肯回自己家，不是她邹凤英的错，但假如因此耽误了孩子的上学念书，耽误了孩子的一生，那她邹凤英的罪过就大得没法原谅了。想到这里，邹凤英的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说也奇怪，在此之前，无论邹凤英如何苦口婆心劝说，陆文亮始终都无动于衷，都一句话听不进去；她一流眼泪，却好像突然触痛了他最柔软的部位，或者说打开了他的某个接收开关，他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急切地问道：“姆妈你怎么哭啦？”
　　他这么一问，让邹凤英联想到这段日子以来所受到的种种委屈和误解，不由更加悲从中来，眼泪更加扑簌簌地流个不止。
　　“姆妈不哭，姆妈不要哭，文亮听话就是了。”
　　一场看似难以化解的危机，竟然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姆妈，用她的眼泪轻易化解掉了。陆文亮就这样重新回到戚墅堰自己的家里，开始背起书包去上学了。
　　作为回家的“交换条件”，除了平常日子以外，放寒暑假的时候，陆文亮可以随时到范家塘看望自己的亲姆妈。所以，从那以后，每当寒暑假来临的时候，陆文亮都会像侯鸟一样，非常及时地“飞”回范家塘，“飞”到他亲姆妈的身边。而这时候“飞”回邹凤英身边的陆文亮，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儿子对自己的亲姆妈的思念、关心和问候，同时还有一张张优异的成绩单和各种各样的奖状；邹凤英每次望着或者说面对“儿子”取得的好成绩，自然是喜笑颜开，欢欣鼓舞；同时又不忘送上告诫、勉励和衷心的祝愿。
　　邹凤英第二次在一个叫陆文亮的儿子面前流泪，是在1960年的暑假。这一年，陆文亮上小学四年级。放假的第二天，陆文亮照例像侯鸟一样，非常及时地“飞”回范家塘，“飞”到了他亲姆妈的身边，由于饥荒或者说由于当时人人都可想而知的缘故，陆文亮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水，邹凤英就不得不狠狠心将他“赶”了回去。让任何人都难以想象和难以置信的是：十天后，这个儿子居然背着十斤大米，再次来到了范家塘他的亲姆妈的家里。
　　这时候的十斤大米意味着什么，这是不言而喻的。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从哪里能够弄来比黄金还贵重的十斤大米？邹凤英和黄传清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非常可怕的字眼：偷。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夫妇商量一番之后，决定让邹凤英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她先叫陆文亮坐到自己对面，然后一边摇晃睡在摇篮里的孙子，一边对陆文亮微微笑道：“辰光过得真快，眼睛一眨，文亮都已经是四年级的学生了。”
　　陆文亮也笑道：“是呀，眼睛一眨，我都有一个小弟弟了。”
　　邹凤英摇摇头说：“错了，他不是你的小弟弟，而是你的小侄子。等他再长大一点，那时候，他就会喊你叔叔了。”
　　陆文亮充满好奇又有点茫然地“噢”了一声。
　　邹凤英心想，应该跟他说正题了，可是，怎么开这个口呢？直截了当问他肯定不妥。想来想去，觉着还是先从讲故事开始比较妥当，于是她开口道：“文亮，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些故事吗？”
　　陆文亮眼睛眨巴眨巴，显得有些懵懂和茫然：“姆妈以前给我讲过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像《孟母教子》、《孔融让梨》、《程门立雪》、《苏武牧羊》、《刻舟求剑》、《亡羊补牢》、《买椟还珠》、《负荆请罪》、《管鲍之交》、《一诺千金》、《缇萦救父》、《千里送鹅毛》、《张良拜师》、《羊羔跪乳》，还有《田螺姑娘》等等等等，姆妈给我讲的这些故事，我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晓得姆妈要问的是哪一个呀？”
　　邹凤英呵呵笑了，她先用了夸赞句：“偶古文亮就是巧啊，”接着却话锋一转道，“那你告诉姆妈，你长大了，准备做嗲？”
　　陆文亮说：“这个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长大了要当一名科学家。”
　　邹凤英说：“嗯，这个我相信，你每次考试都得100分，你太巧，又肯动脑筋，将来肯定能够心想事成，肯定能够当上你说的那个科学家，不像你姆妈，一天学堂没有进过，一点文化都没有，所有做人的知识和道理，都是听滩黄戏，听说书，包括从我的长辈那里听来的。对了，你还记得不记得，姆妈曾经跟你讲过《摆渡摆到江边造塔造到塔尖》的那个故事吗？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做事情之所以没有做成功，不是因为他们不巧，也不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坚持到最后。你看河里的荷花，它第一天只开很小的一部分，第二天，它会比第一天开得快出很多，到了30天，它就全部开出来了。你晓得它嗲辰光开了一半么？很多人以为是15天左右，其实不是。实际上它到第29天的时候，也才开满了一半，换句话说，它最后一天开放的速度最快。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嗲道理？文亮你现在给姆妈说说好吗？”
　　“好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第一，我们每个人无论做嗲事体都要善始善终，不能半途而废。第二，润物细无声，功到自然成。”
　　“嗯！”邹凤英立刻向陆文亮竖起了大拇指，“偶古文亮就是巧。那，文亮你还记得不记得那个《孟母教子》的故事？”
　　陆文亮说：“这个我当然记得。里面有三个故事，第一个是《孟母三迁》，第二个是《买肉啖子》，第三个是《断机教子》。”
　　邹凤英微微一笑道：“那你现在能不能把第二个故事再给姆妈讲一遍呀。”
　　“好啊。”陆文亮略加思索，随即便开口道，“孟子少年时，有一次邻居杀猪，孟子问他的母亲说:‘邻居为什么杀猪?’孟母说:‘要给你吃肉。’孟母后来后悔了，说:‘我怀着这个孩子时,席子摆得不正，我不坐，肉割得不正，我不吃，这都是对他(孟子)的胎教,现在他刚刚懂事而我却欺骗他，这是在教他不讲信用啊。’于是买了邻居的猪肉给孟子吃，以证明她没有欺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