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总经理

　　王爱民好几天没睡着觉了，总在思忖着一件事关自己的大事。
　　这家名为巍巍燃气公司的国有大型燃气企业下属的A省分公司有两千多名员工，在A省响当当，负责供应半个省的燃气，对于A省的经济发展至关重要。王爱民是这个公司党委书记，正处级干部，公司的办公楼位于省会城市B的最繁华位置的第29层写字楼。
　　他为什么失眠了呢？
　　A省分公司的上级公司巍巍总部在京城，明天，巍巍燃气公司组织部的姜部长将来到A省，宣布人事变动，魏巍燃气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将履新职。新来的总经理叫陈东，是从其他省的燃气公司调过来的，来A城之前是党委书记。
　　王爱民最纠结的是，如何与新来的总经理相处。为此，他派公司纪委副书记周开着实侦查了一番，目的是摸清陈东的底细，不打无准备之仗是王爱民这个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党员的战略性格。
　　还有两年就退居二线了，这辈子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即将到来，也许，与陈东搭班子是自己的职业生涯最后的工作内容。两年！只有两年了！时间真实太快了，王爱民坐在太师椅上，眼望着对面的大鱼缸，花花绿绿的鱼儿在密闭的有限的空间内看似畅快地游着，可能这些本属于大江大河的动物根本不知道外面还有无限的水域空间，根本无法享受真正的自由。可看上去这些漂亮的鱼儿一点都不感到悲伤，游来游去，愉悦着王爱民的双眼。
　　自己再有两年就自由了，就要离开这家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公司，可这自由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再不管事了，意味着人走茶凉，意味着自己步入老年阶段，意味着不再有前呼后拥……王爱民不敢想了，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最不敢想的是人走茶凉。
　　自己在这个党委书记的位置上，手中掌握着权力，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运，掌握着巨大的社会资源。可他心里很清楚，人一走，这些都将不存在，都将化为乌有。
　　世态炎凉，去年退休的一个老同事，仅仅一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头发花白，眼睛木讷，说话颠三倒四。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兄在企业的时候职位是总经理助理，呼风唤雨，连那些副总都对他恭敬有加。大家心里很清楚，他是总经理的红人，谁也不敢得罪他；得罪了他就得罪了总经理，谁都对他礼让三分，巴结他的人多了去了。这位老同事是当兵的出身，五年炮兵，文化不高，退伍后来到了这结国企，只是多年来在官场摸爬滚打，养就了见风使舵的过硬“本领”。他的原话是“在正确的时间接连遇到正确的人”，得以在官场顺风顺水，一路高升。然而，退休后，巨大的落差让这位老兄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以前在公司时，那些低三下四的手下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逢年过节看望他的人锐减，他想找公司的领导或同事办点事，根本不好使，有的小科长都不理他。每天晚饭后，他自己孤独地在大街上散步，他不屑与那些腌臜的老头在一起玩，他认为除了他自己，其他的退休老人和他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和他们在一起有辱自己的人格。
　　多年来的领导生涯养成的心理优势和经济优势，已经使这位老兄彻底废了。他根本无法融入到社会中，根本无法融进老年人这个群体中，每天只能在自己的尚是领导的虚幻中寻找精神上的安慰。慢慢的，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王爱民不敢想了，他的经历和这位老兄何其相似乃尔。年轻时赶过大车，初中毕业的他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和闪转腾挪进了机关。一路走来，受尽人间冷暖，挨过无数白眼，为的就是像今天这样出人头地。
　　管他呢，毕竟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周围的人一如既往地毕恭毕敬，两年后的事还有七百多天，活在当下才是摆脱烦恼纠缠的最有效办法。
　　王爱民睁开眼睛，呷了一口黄山毛峰茶，新茶就是好喝呀。
　　“砰砰砰……”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自己的得力干将、纪委副书记周开。
　　周开面对跟了好几年、提拔自己到纪委副书记位置的王书记，脸上始终荡漾着微笑。尽管，这种微笑显得有些僵硬，但是，王爱民早已熟悉了这个忠于自己的属下的标志性微笑。在王书记的眼中，周开的微笑是那么自然，是那种发自心底的恭敬，每次看到周开的微笑，王爱民的心里舒坦。
　　“老板，陈东的底细我摸清楚了。”周开还未站定，就迫不及待地向王书记汇报工作成果。
　　之所以叫王爱民“老板”，是行业内的通用叫法，表示坚定地效忠的意思。一旦称呼领导为“老板”，便有了“誓死效忠”的意味了。
　　“什么情况？”王爱民神秘地问，好像附近有人偷听。
　　周开眉飞色舞地汇报道：“陈东是当兵的出身，没什么文化，喜欢喝酒，酒量不是一般地大，二斤白酒的水平，不喜欢喝啤酒。喜欢玩牌，一玩一天；喜欢钓鱼，不喜欢吃鱼；不太喜欢女人，只有一个相好的，随他秘密来A省了。之所以秘密，是因为他不能公开带在身边。这个女的早都在B城的某个小区租了房子，具体地点有待侦查，这个讯息一般人不知道，我是从陈东一个原同事的朋友那里得知的。”
　　“不错，你没白跑，很好。陈东如果是这样的人，我心里就有底了。”王爱民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多天来的紧张情绪似乎瞬间烟消云散。
　　老板满意，周开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老板，我在等待你的指令，您老人家就吩咐吧，如何迎接这位总经理？”
　　“他喜欢啥，咱就整啥！明白了吗？”王爱民呷着春茶，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好，我马上和办公室的王主任制定接待计划，保证完成老板交给我的任务。”周开说完退出了房间。
　　王爱民走到窗前，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直射在地面上、绿植上，直射到他的脸上，温暖而惬意。他长长地舒了一个懒腰，一股好几天积累的疲惫袭来。
　　“今天要好好休息，明天我要实施我的计划了，会会这位即将谋面的总经理……”王爱民多天的心情轻松了下来。
　　他躺在办公室内间的卧室，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王爱民大白天做了一个梦，一会喝酒，一会玩牌，一会钓鱼……只是，陪着他玩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忽然，周开引领着一个高高大大的人走到他的身边，向他介绍说“王书记，这就是我们公司新来的陈东总经理……”
　　“砰砰砰……”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将王爱民从梦里拉回了现实中。
　　“王书记在吗？我来送文件。”一个娇小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王书记从声音中判断出敲门的是综合办公室新来的员工李小凤。
　　“进来！”他边回话，边弄平衣裳从里间走了出来。
　　小李刚来机关办公室没几天，见到王爱民这样的大领导显得很拘谨。她将文件轻轻地放在王爱民的面前，很不自在地站在那里，面色很不自然。
　　王爱民签署完了文件，递给了小李，眼睛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面前这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李小凤的脸刷一下红了，是极度紧张的缘故。
　　“小李呀，刚来到机关，好好干，只要你有能力，只要你是个人才，我们不会埋没你的。”王爱民说不清楚他对多少女同志讲过类似的话了。
　　“请领导放心，我会努力工作的！”小李说着转身快步向办公室外走去。
　　王爱民看着李小凤的背影，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臀部……
　　“我咋还有这份闲心呢？好好准备，迎接陈东。”王爱民一边自责着，一边决心着……
　　
　　八月的B城，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白天的地面温度40多摄氏度，倘若将生鸡蛋打破在汽车的引擎盖子上，瞬间就可以吃上一个天然的荷包蛋；在石板路上尿一泡尿，立刻就变成了蒸汽，了无痕迹。人只要在室外呆上五分钟，便会大汗淋漓，尤其是对于北方人来说，B城的夏天简直就是炼狱。
　　昨晚睡得很好，也许是缘于周开的缜密侦查结果，天一擦黑王爱民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他的家在内蒙古，儿子、女儿早已成家另住，老伴在儿子家看孙子。他一直独身住在公司租下的一套100平米的居民楼里，巍巍燃气公司的处级干部的标配待遇，室内用品一应俱全。冰箱、洗衣机、电视以及实木家具，这些东西都是房东提供的，当然，租金很贵。这个小区很高档，物业服务好，是老百姓所称的“富人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办公室王主任和周开安排的——这两个人是王爱民的左膀右臂。
　　曾经有段时间，退休好几年的老伴吵着要来B城和他一起住，他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了老伴的到来，原因只有一个，身边放一个面色苍老的婆娘为伴，不如自己一个人住。虽然自己比老伴还长一岁，但看上去容光焕发，怎么看都不像快接近60岁的人。常常有女手下当着人的面奉承他年轻、有朝气，每次听到好听的话，他总是从内心里美滋滋的；尤其是来自女人的夸奖，那滋味，比蜜还甜。
　　另外，在王爱民的心中永远装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连他的两个每天向他点头哈腰的左膀右臂都不知道。那就是他有一个秘密的地下情人，叫陈欣，一个卖服装的离过婚的28岁的单身小女老板。
　　王爱民常常当着心腹们的面自诩为老江湖，心机太重，主意太多，为人太圆滑。他也经常教育自己的兄弟们：“所有的事，一个人知道的，能不叫第二人知道坚决不让第二人知道；两个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个中道理你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去品吧，这是为人之道。”
　　也正是他的处事之圆滑、经验之老道，才确保了他一直平平稳稳、一帆风顺，没出现什么大波折。
　　王爱民起床，看了看表，6点半，离8点钟上班的时间还早。洗漱完毕，穿上运动装，来到附近的小公园跑步。这是每天他必须从事的活动。
　　哪知，周开和办公室王翔主任早已在公园里恭候领导多时了，他们两个人的家距离公园不远，步行十分钟半分钟那样子的路程。
　　周开和王翔一边陪领导跑步，一边汇报迎接陈总的准备情况。
　　“烟，预备的是3字头的软中华。酒，是五粮液，下榻的宾馆是五星级的最好的千千阙歌大酒店，带餐饮、卡拉OK及其他休闲娱乐的，晚上的活动就在那里了。陈总是随着北京总部组织部的姜部长一起坐今天上午10点的飞机到达B城机场，我们俩去接，用别克商务车，司机都安排好了。王书记，我们俩这样安排，你给指导一下，看哪个地方还有不妥的，我们马上更正。”
　　王爱民猛然挺住了慢跑的脚步，迎着两人的头大声说道：“这怎么成？不讲政治！”
　　俩人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领导的口气告诉他们，他们苦心安排的计划不行。
　　“什么烟最好？什么酒最好？公司机关什么车最好？”王爱民问他的左膀右臂。
　　周开比王翔稍微机灵一点，瞬间反应过来了：王书记嫌他们安排的档次太低。“领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您老人家别生气，我俩马上更改迎接计划。烟，黄鹤楼1916；酒，茅台；接陈总的车，4700。”周开努力微笑着、放松着对王爱民说道。
　　“这还差不多！陈总的住处收拾得怎么样了？”王爱民话锋一转。
　　“已经全部准备到位，今天晚上在千千阙歌吃完饭，直接让陈总住在那里，明天我跟陈总汇报后，再邀请他入住新居。”周开回道。
　　“好，就这么办！迎接陈总的事一点都马虎不得，如果烟酒选的档次低，他如果想享用好的，他第一次来，能好意思说烟酒不好吗？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舒服了，你们不白挨累了吗？相反，烟酒预备最好的，有两种可能，一是正合陈总口味，那就是妥妥的了。二是陈总如果为了避嫌，若说烟酒太好，你们可以降降标准嘛，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王爱民长篇大论了一番，每次他的这俩手下有点小毛病，他都要教育一番。
　　王翔抢白道：“听领导一席话，真的是胜读十年书，你的话就是我们成长的催化剂，我们要时刻铭记于心。”
　　“拍马屁！这些话咱们仨在一起怎么说都行，当着别人的面可千万不能说；尤其是陈总来了，更不能在他面前这样说。在陈总面前，你们要表现得比对我还要勤快和机灵，这也是避嫌呀。你们俩想想，如果陈总觉得你们对我马首是瞻，他什么想法？什么事，一定要想好了再做，马虎不得呀。”
　　王爱民的一番话，让两个人脑袋像鸡叨米。
　　清晨的风尚有一丝凉意，吹拂着早起运动的人们的脸，一日之计在于晨，公园里锻炼的人可真不少。昨夜叫了一晚的蝉已经声嘶力竭，悄无声息地躲藏在黑暗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鸟儿的啾啾鸣声，甚是悦耳。水的四周是满满的一颗颗摩肩擦踵的垂柳，它们舒展着美妙的身姿，将万千枝条垂向水面，像一条条绿色的细细的带子，装饰着一池清澈的碧水。紧邻公园的马路上，车渐渐多了起来，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声浪敲打着人们的耳鼓。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