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那年冬天

　　秋日骄阳似火，峰耀父亲和哥哥在矿场往车上装石头，汗衫浑身上下湿透。
　　“大，我去歇会儿，太热了！”光耀用手使劲扇，却也挡不住豆大的汗滴一个劲儿地从晒得黝黑的脸上，滚落下来。
　　峰耀父亲抬头，看着光耀，心里说不上的难过。这个儿子，曾经是他的精神寄托，总想着自己老没用，哪怕吃糠咽菜也要让孩子出人头地。可是，哎，想到这儿，又变为一腔怒火。
　　“就你娇病，男孩子，多晒晒结实。赶紧装吧，多装几铲就会多拿几个工钱，好早日给你圈窑娶媳妇儿！”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就盼着俺峰耀学习上有出息了！”
　　想起小儿子峰耀，峰耀父亲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峰耀打小儿就勤劳懂事，学习又上进，以后，这个家能不能发达，就靠他了。
　　而此时的峰耀，却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当中。铁六儿因为与人合伙偷牛，如今被逮捕入狱。曾经儿时的玩伴，现在却有被枪毙的危险。
　　“要是我当时能阻止他就好了。我怎么就没有呢？”峰耀坐在路边的窑洞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峰耀，你别这样！这咋怨你哩！”永刚颓然地靠在窑洞口。
　　粒淑父亲近来又往家里拉了十几方砖，卸了好几车沙子，准备着明年一伙儿把三间上房和厦子院墙都盖起来。粒淑母亲为了防止被别人偷去，就用白石灰撒在砖和沙上，又用圪针（方言，荆棘的意思）在四周叉了叉。平时，没事儿都要去转转，数数砖少了没有，看看沙堆小了没有。
　　这天是霜降，村里人早早得知了铁六儿被枪毙的消息，都在替这个孩子惋惜。背地里也都拿这个事儿作为反面教材警醒自家的孩子。
　　粒淑也很难过，按辈分儿铁六儿是粒淑的大（叔），而且曾经有一次，还帮粒淑教训了一个找茬儿的男生。
　　“大舅，妗子，恁俩也别太伤心了！”粒淑母亲劝说着。
　　“都怨俺俩某成事儿（方言，没本事的意思），某管住孩子，叫他早早哩被国家枪毙了喽！”粒淑眼见自己的大舅奶哭天抢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周围谁劝都没用。
　　这个事儿，就像近段的天气一样，总是灰蒙蒙的，让人高兴不起来。
　　冬天很快就来了，雪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下，峰耀也记不清到底下了多少天。房顶，小桥，大路边，麦田里，沟沟壕壕盖着厚厚的积雪。大哥光耀在矿上干活儿的时候，被矿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了腿，从入冬一来就不再去了。
　　峰耀很为大哥着急，可又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全家就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在矿上干活赚钱。这段时间雪下得太大，矿上停工了，峰耀父亲也在家里闲着。
　　“趁着农闲，这光耀的腿好哩也差不多了。等过一阵子天放晴的时候，俺还带着光耀去我娘家一趟吧，看有没有合适的口儿。”峰耀母亲难得今天烙了一个白油馍。
　　“等开春儿吧，也不急这一时。光耀的腿没好利索，别让人以为咱有啥毛病！”峰耀父亲抽着旱烟，看着了无生气的家，和外面湿嚓嚓的泥路，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了。
　　粒淑母亲早都把小块儿的红薯蒸熟，头天晚上炕在煤火盖儿上，备着小勇和粒淑早上上学的时候吃。窗外的风雪，一个劲儿得吹，撕扯着人的头发和衣服，狠狠得发泄着，要呼得人挣不开眼。
　　本村没有和粒淑同年级的学生，粒淑母亲便每天早早起床，带粒淑到学校去。
　　路上的积雪厚厚地铺成一片，连路边路沿儿都分不清。和母亲走在上学的路上，粒淑的手被母亲紧紧攥住，扯得生疼。粒淑知道母亲是个急性子，走路特别快，只好跟着母亲一路小跑。两人的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粒淑今天穿了一双雨靴，里面套了一双母亲给做的棉袜子。靴子是深腰的，但一脚下去，细碎的雪粒还是老往鞋子里灌。
　　“粒淑，等明年开春以后，早上你自己去上学！妈送完你再回家，有几回小三儿醒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粒淑母亲说到这里，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妈，明天我就一个人吧！省得三儿哭！”粒淑快步跟上母亲。
　　“这个不行，你一个人不安全！快点儿走吧！”
　　粒淑母亲还想着老大小勇和峰耀他们几个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路上有没有窖雪？小三儿在家有没有醒？所以，也没有太多心思和大女儿说那么多。
　　天放晴后，粒淑母亲找了几个工人，把自家打的红薯粉下成粉条儿。粒淑非常好奇，怎么这些圆疙瘩粉在锅里就那么一蒸一涮，挂在粉条杆上，就会会被冻成一根根的粉条呢？
　　粒淑母亲盘算着明年开春盖房得请工人来，熬大锅菜，配上馒头，最好做。人多可不趁做其他的饭菜。今年多下点儿粉条，不够的话，就回娘家购一点儿。反正买别人的也是买，在自己家里买，还能让自己娘家多一份收入，也好帮衬一下娘家。
　　眼看着该过年了，粒淑母亲从街上称了点儿毛线，拿给二妹给三个孩子织过年穿的外套毛衣。粒淑和妹妹的是粉色的，哥哥小勇的是黄色的。粒淑母亲毛线买的多，要二妹捎带着二妹春香手巧，平常都喜欢看着毛衣书织些小玩意。现在大姐说要让孩子们跟上过年穿，就开始翻书找式样，日夜赶活儿。终于赶在过年前几天，织好了三件外套毛衣。粒淑的毛衣是粉色的，毛衣用了很多针法，织成的图案特别大气漂亮。里面套上一件对襟棉袄，既保暖又时尚。
　　“过来，粒淑，小勇，三儿，都过来让二姨瞧瞧！”春香看着这三个外甥，打心眼里喜欢。
　　“大姐，这毛线剩的多，给桂霞织件也用不完。”春香扭头对大姐说。
　　“剩下的毛线，你看着办吧！想织什么就织！”粒淑母亲拉着三个孩子看了又看。
　　粒淑的父亲下班回来，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收拾得跟城市里的孩子似的，不由得心花怒放。
　　“正辉哥回来了！”春香给姐夫打招呼。
　　“看看，这三件毛衣都是春香黑天白夜不歇赶着织出来的。”粒淑母亲说着，准备去厨房做饭。
　　“好好，织得怪好！今儿中午叫你姐给你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粒淑父亲说着，从包里掏出刚买的相机，对孩子们说，
　　“看，这是啥？”
　　“啥，你又乱买东西！明年盖房子要存钱呀！你这人咋不知道东西中用类！”粒淑母亲回转身，看到丈夫手里又拿个新玩意儿。
　　粒淑父亲打开相机，装上胶卷。让粒淑和哥哥妹妹骑到摩托车上，给几个孩子拍照。刚好大姐家的两个孩子马丽和马伟也在家里，就给孩子们都照了合影照。
　　看着镜头里的孩子们，粒淑父亲觉得骄傲极了。村里再也没有哪家的孩子，能像他的这三个孩子更讨人爱了。老大老二学习好，性格温和懂事。老三虽说调皮一点儿，但聪明机灵，是家中的开心果。
　　“正辉，你这明年要起新房了，我给你拿点儿钱，别哩我也给你帮不上忙！”
　　“不用，大姐，钱凑得差不多了。”粒淑父亲推着大姐的手说。
　　“本来这个钱我是要直接给香兰的，但香兰个性老要强，怕她碍着面子不肯接。你拿着吧，这一千块钱又不多。”粒淑大姑把钱塞进粒淑父亲手里，“好赖，你姐夫还在县政府工作，我们条件比你好点儿！拿着吧！”
　　不管是粒淑的哪个姑姑回来，粒淑母亲从来不去主动招呼。在粒淑母亲的心里，她仍然深深地记恨着婆家的这四个姐妹，怪她们帮着婆婆和自己吵架。以前不理她们是因为恨，现如今三个孩子已经慢慢长大，生活状况也在好转，就更没有必要去理她们了。
　　“香兰，这是大姐给的一千块钱，你收起来吧！”粒淑父亲把钱放在桌子上。
　　“你跟你姐要的？”粒淑母亲问，
　　“啥呀！是大姐自己给的。你要不去那屋给大姐打个招呼！平常大姐又某给你吵过架，中不中？”粒淑父亲试探着说。
　　“不去，我不领她的情！”
　　“我嫁到恁家多少年了，她有高看过我吗？恁那（妈）仗着她在乡政府工作，看都能成啥啦！”
　　粒淑母亲连珠炮似的反应，让粒淑父亲顿时哑口无言。他实在想不明白，妻子对于自己的家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怨恨！每次家里一碰到啥事，就总给自己搞得左右为难。
　　“正辉，香兰，我走了啊！”粒淑大姑云站在院里，隔着窗户对弟弟和弟媳妇儿说。
　　“中，大姐，我骑车送送你吧！”粒淑父亲赶忙出来，到院里发动摩托车，准备载着大姐和两个外甥回去。
　　“大姐，我也该走了！”粒淑二姨春香对粒淑母亲说，
　　“你等等，叫你姐夫骑车送你！”
　　粒淑大姑看弟媳妇这阵势，怕他们两口子再吵架，就扯着孩子们说：“正辉，香兰，我们走着回去吧！反正乡政府离得又不远，况且刚下过雪，路也不好走，骑车也不安全！我和孩子们走着回去，正好可以锻炼身体。”粒淑大姑说完带着孩子们出门走了。
　　碍着春香的面儿，粒淑父亲没有说什么，把摩托车熄火，等着春香。
　　“把这个给咱伯捎回去穿，是你姐夫的几件旧衣服！”粒淑母亲递给春香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粒淑父亲的几件旧衣服。
　　“那我走了大姐！”春香坐上摩托车。
　　路上的积雪即将融化，还剩下薄薄的一层。粒淑父亲双手紧握着车把，防止车轱辘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