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章

　　沙默正准备休息，见张树仁神色紧张地过来，便让他进房间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情，别着急，坐下说？”沙默指指沙发，神色泰然说。
　　“是这样，沙主任，”张树仁没有坐，但脸色紧张状态有所舒缓，“刚才凡莉同志突然敲门叫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她拿不准主意是否马上交给你……”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沙默。
　　沙默接过来，坐在沙发上，看了看信封两面，没有任何笔迹，便打开折叠着但没有封的封口，见里面有折叠的信纸，就取出来展开，仔细阅读起来。信纸只有三页，他很快就读完，然后微微蹙起眉头。
　　“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沉吟片刻，沙默问。
　　“她说是从她房间门下的缝隙塞进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哦……这样，你把她叫过来！”
　　巩凡莉马上过来汇报事情经过。她有个每晚整理全天工作的习惯，把有价值的事情记录下来。今天她着重记载了在车上与沙默讨论的情况和西州市教委汇报工作情况，重点记载了偶遇那个小女孩的经过。刚才，她回忆整理完工作日记后，正准备休息，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以为是沙默或者张树仁临时有什么事情商量，推开门，走廊里静悄悄，未见任何人影，她不免有些狐疑。正踌躇间，发现脚下有一个信封，觉得十分蹊跷。便关好房门，取出信纸匆匆看了一遍，觉得此事应该立即向沙默汇报。但又考虑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二十二时，估计沙默应该休息了，自己过去恐怕不太方便，又不敢耽搁，于是，就找到张树仁。张树仁也觉得蹊跷，又不好意思擅自打开信封，就问巩凡莉是什么内容。巩凡莉回答说有点举报的意味吧，闻听此言，他更不便阅读了，就匆忙来向沙默汇报。
　　沙默问：“你们都知道信的内容了吧？”
　　巩凡莉点头，张树仁摇头。
　　沙默便把信纸递给张树仁说：“你也看看吧！”
　　张树仁这才接过信纸迅速浏览一遍。
　　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是举报西州市第二中学校领导，用学校创收的资金巧立名目，滥发奖金，不仅在升学奖励上分等次，在年终全校教师福利待遇上也分等次，而且，领导都居于最高等，等次之间差距很大，导致很多教师积极性受挫，部分教师曾向市教委反映过，但一直没有下文，所以才直接向省教委领导反映这个情况。
　　沙默考虑到张树仁是老同志，在省教委许多部门都工作过，具有丰富的工作阅历。便问：“以前发生这种情况，一般都如何处理？”
　　张树仁想了想说：“以前确实也发生过基层教师向下去调研的领导反映情况的，一般情况下都是通告基层教委领导，然后把信件带回省里，酌情处理，但大都不会过多干预或者直接介入，毕竟我们要尊重和信任基层教委，由他们出面解决似乎更为合适。”
　　巩凡莉也点头称是。
　　沙默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考虑考虑，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我们再议这件事，不过，你们也要有个思想准备，或许我们会耽搁些时间，晚一些返回省城！”
　　两个人离开后，沙默点燃一支香烟，仰靠着床头开始思考这个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如果这件事情如信中所言一样情况属实，确实需要研究处理。表面看，这种事情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实际上，是一个相对混乱的盲区。基层学校领导既要调动全校教职员工的工作积极性，同时也要考虑对教学实绩突出的优秀教师以及校内各级领导重点倾斜，只是，这个倾斜的幅度没有一个精确的标准，分等奖励的主观意图没有错，但等级之间的差距多少，又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因校而异。所以，介入这件事确实有难度，由此，他也理解其他领导对这种情况反映的态度，只能交给基层教委处置。但同时，这种处置方式又在很大程度上让反映情况的教师感到失望，他们希望得到答复。
　　沙默出身于教师，自然对教师这个特殊的职业有着深刻的认识。教师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的基本群体素质和道德水准决定他们不会信口雌黄，强词夺理，而且也具有相当的隐忍能力，虽然他们有斤斤计较的群体特征，但却不乏含蓄包容和理解之心，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轻易向上级机关反映学校情况，这源于他们循规蹈矩、本分守节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品性。
　　他想，即使不能具体参与解决这件事，至少也要过问一下，表达省教委领导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督促市教委和学校就这件事给教师做出一个解释，体现上级教委对一线教师的关心和保护，这才是一个合适的处置方式。倘若不闻不问你，一走了之，不仅是自己工作的失职，也是对教师群体的的背叛。
　　想到这里，他掐灭香烟，拿定主意，准备介入这件事。
　　第二天早晨，市教委几名主要领导来到宾馆，准备给沙默一行送行。
　　沙默半开玩笑地对韩美玉说：“看来，我们还不能马上成行，西州市的教师很热情嘛，非要留留我们……”
　　韩美玉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让沙默突然改变了注意。沙默便把那封信递给她，韩美玉读罢，一脸不悦。
　　“沙主任，您看，是我工作没做好，给省教委领导添了麻烦！”
　　“这倒没什么，我们下来搞调研，目的就是要了解情况嘛，人家主动反映情况，我们也不好置之不理，一走了之，至少要了解一下情况的，你看呢？”沙默说。
　　“好的，第二中学是我市一所重点初中，升学率在全市排名第一，创收搞得也不错，教师奖励和福利待遇方面也很优渥，学校领导和一些优秀教师确实在这方面比一般教师高出一大块，之前就有所反映，我也和校长鞠长有同志谈过，要求他做好群众工作，不要搞得太过分，他也答应我一定做好安抚解释工作，化解群众的不满情绪，没想到，出现这种情况……”
　　韩美玉不能不气恼。昨天发生辍学小姑娘之事，让她很被动。当晚她就打电话，训斥了西郊区教委领导和西郊小学校长，让他们迅速找到那个小姑娘，马上安排入学。她准备今天早晨向沙默汇报一下，表示自己工作雷厉风行，及时纠错。天知道还没谈及那件事，就又出现了举报第二中学滥发奖金的事件，让她措手不及，颇有焦头烂额之感。连续出现问题，不能不让省教委领导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产生怀疑，倘若这些不利的消息传到西州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耳朵里，自己的仕途就不妙了。
　　“这样吧，韩主任……”沙默见韩美玉表情尴尬，知她心里懊丧，便笑了说，“对于这件事，我想，我们省教委不宜过多干涉，还是由你们处理吧，不过，我需要了解一下情况，至少也是对群众反映情况的一种积极回应吧！我想我们一起找这所学校的领导谈谈！”
　　韩美玉马上安排第二中学校长和书记赶到宾馆，套房外间的小客厅就成为一个临时的会议室。
　　校长和书记一头雾水走进房间，韩美玉一脸冰霜把他们介绍给沙默和张树仁、巩凡莉。
　　落座后，韩美玉说：“沙主任接到你们学校群众反映，想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把发放升学奖励以及年终福利待遇情况汇报一下！”
　　校长和书记这才明白八分，面面相觑，一时有些狼狈。片刻后，校长说：“我来向省市领导汇报吧，说的不全面的，书记补充！”
　　沙默见他们有些紧张，便笑着说：“两位学校领导不必拘谨，我是来搞调研的，恰巧碰到了这件事了解一下，兼听则明嘛，我们也不能仅凭一些群众反映就草率批评你们，实事求是，讲清情况就可以了！”
　　校长便把相关情况作了汇报。汇报完毕，已然案头冒汗。听完汇报，韩美玉又看看书记，书记摇摇头，表示没有补充，她就把目光落在沙默脸上。
　　沙默沉吟片刻，扫视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学校领导一下，然后问道：“我这里有几个问题，你们回答一下，第一个是，你们这些资金的来源和使用是否符合相关规定？”
　　“沙主任，请您放心，在这点上，我们还是很谨慎的，完全按照相关规定执行，没有任何违规问题。”校长马上回答。
　　“哦，这就好，这是底线，我们不要在这方面出问题！”沙默停顿一下，继续发问，“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们奖励升学实绩突出教师和一般教师的差距有多大？”
　　“哦，我们是重点初中，升学指标压力较大，教师的工作量也很大，考虑到调动教师工作积极性，所以，差距比较大，具体说应该有近万元吧……”校长思忖着说。
　　“奖励优秀教师，在分配上拉开差距，这个出发点值得肯定，也符合深化教育改革的大趋势，《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就指出，‘改革的核心在于，运用正确的政策导向、思想教育和物质激励手段，打破平均主义，调动广大教职工积极性，转换学校内部运行机制，提高办学水平和效益’，你们学校这样做无疑大方向是正确的，只是，我们还处于改革之中，我们教育的创收和教师对变化中的新的分配形式的心理承受能力，还存在不适应之处，所以，在坚定不移改革的同时，也要考虑调动教师整体工作积极性，毕竟，升学率不是评价学校教育的唯一标准，我们还是要逐步从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过渡，不宜因此而抹煞了其他教师的工作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要把握好这个尺度，你们觉得对不对？”
　　校长、书记连连点头。他们见沙默态度和蔼，说话谦和，原本紧张的状态有所缓和。
　　校长坦诚地说：“是的！我们也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再就是，你们校领导和中层干部也比照优秀教师拿了高奖励，对吧？”
　　面对沙默的问话，两位校领导又有些窘迫。校长不好意思地回答：“是的，为了提高升学率，我们学校各级领导下了很大功夫，与教师一样付出了许多，作为校长和书记，我们……”他和书记都红了脸。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态度是，支持你们！”
　　沙默出语惊人，在座的所有人都惊愕了。他们本以为他会在这个问题上批评学校领导，没想到居然如此坚决给予肯定。
　　沙默见大家露出诧异之色，便说：“学校领导是什么？本质上也是教师，教育管理是教育改革与发展的重要一环，与教育质量的提高密不可分，可谓功不可没，我认为，享受这种奖励也是名至实归！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毕竟是领导，还要讲些奉献精神，所以，在涉及待遇问题上也可以适当表现出一种姿态，让群众心领神会、拥护赞成，这样，岂不更好？”
　　大家都颔首赞同，书记、校长的脸更红了。
　　沙默停顿片刻，最后说：“最后关于年终搞福利的事，我觉得还是不要搞什么分等级了，这样搞容易引发和激化矛盾，不利于维护团结稳定，调动全体教职员工的积极性，这个还是要搞平均主义的！”
　　“我们接受领导批评，其实，我们学校的效益比较好，教师的收入和福利待遇都高于其他学校，所以才想到有所区别，对学校优秀教师和领导有所倾斜。”一直没说话的学校书记开口了。
　　沙默笑了说：“你们学校这是有钱了，人一有钱，就会添想法的，我相信，你们绝不是出于私心，而可能完全考虑的是调动优秀教师和学校其他领导干部的工作积极性的目的，只是，这个想法不太合适啊，引发群众不满就不划算了，就是起到了副作用，是不是这样呢？”
　　“是的，领导批评的是，正如沙主任所说的那样，我和校长确实是考虑一年下来这些同志做了很多工作，我们做领导的仅仅是表示一下谢意而已，不过确实是欠考虑，回去后我们研究个办法，把相关人员多得的部分退回去，消除群众舆论！”书记看着校长说，校长马上点头。
　　“嗯，这样就好嘛，正确的我们就坚持，不合适的就及时调整，这样才能推动工作不断进步，事业不断发展。”沙默最后说。
　　韩美玉对两位校领导说：“你们回去后，要认真落实沙主任的指示，我看应该召开一次全体教师大会，既要肯定成绩，坚持改革，也要勇敢承认错误，把全体教职员工稳定下来、团结起来，共同做好学校工作。”
　　沙默点头赞许。因为这是对这次谈话的一种重视，也是对群众舆论的一个正面答复。
　　两个学校领导离开后，韩美玉说：“沙主任看问题深刻中肯，不偏不倚，刚才我听了都受益非浅，我本以为你要狠狠批评他们呢！”
　　沙默说：“基层学校领导也不容易，只要不违背原则，没有违反规定，那么，我们还是要保护和支持的。教育改革道路漫长，我们都身在其中，既是见证者，也是创业者，好在方向明确，我们并不迷惘，只是，走路难免要跌跟头，为什么铅笔顶端要有一个橡皮头，因为我们都会犯错的，只有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改正嘛！”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一听，居然是昨天集市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
　　小姑娘怯怯地问：“你是昨天那位叔叔吗？”
　　沙默笑着说：“是我啊，你去没去学校？”
　　“我听出来了，是你！”小姑娘的声音马上活泼起来，“叔叔，我现在就在校长室给你挂的电话呢，我知道你姓沙，是个大官，昨晚上学校校长就到我家里去了，让我今天来上学，谢谢沙叔叔！我保证好好读书……”
　　“哦，那就好，还要争取做语文课代表呦！”沙默想起她摇着马尾辫自豪介绍自己是语文课代表的样子。
　　“嗯，我保证！”小姑娘快活地答应。
　　挂断电话，沙默转身，满意对韩美玉说：“那个辍学小姑娘的事，你们落实够快的！”
　　“我们工作没做好，补救再做不到雷厉风行，那可真让领导失望了！”
　　韩美玉已然知道了这个情况。那位小学校长早晨就向她做了汇报，告诉她连夜找到了那个小姑娘的家里，通知她明天早晨来上学。
　　沙默看看时间，已近上午十时，这才向韩美玉告辞。韩美玉挽留沙默一行吃过午餐再上路，说已经安排就绪。
　　沙默摆摆手说：“已经耽搁一段时间了，回省城还有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呢，我们出来三四天，现在都归心似箭，不过，我现在清楚，你善饮，可谓女中豪杰，下次去省里，喝酒你是逃不掉的了！”
　　韩美玉略微红了脸，但不乏豪爽说：“只要沙主任有兴趣，我一定奉陪！”
　　奥迪车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东疾驰。
　　车上，沙默接到妻子柳淑彦的电话，询问他这些天在外地的情况，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又喜滋滋说女儿这次月考，在高二年级排榜进入前一百名。沙默心里高兴，因为这个前一百名，意味着有考入重点大学的希望。女儿就读的高中，是省重点，也是全市四所重点高中的头牌。每年前百名都有考入重点大学的可能。挂断手机，他突然觉得有些想念妻子和女儿。便改变了注意，准备自己回莲城，好在顺路，并不耽误时间。
　　沙默对张树仁和巩凡莉说：“我回莲城，你们两个回省里，这几日调研，鞍马劳顿，你们也很辛苦，我看回去后休息一天，后天再去上班吧，不过，身体休息思想可不能休息，你们都考虑一下这次调研的情况，汇总一下，看看有哪些值得我们重视的情况，搞出一个书面材料来，不必过于详尽，有个大纲即可……”
　　“嗯，”张树仁说，“这次陪领导出来调研，可谓收获颇丰，也有许多启示，我觉得在教师素质方面确实应该又有所强化，尤其是偏远山区，应该加强教师培训提高，我初步有个想法，就是针对偏远山区，搞一个教师培训班，集中进行业务培训……”他回身看着沙默。
　　“这是个好想法，”沙默点头赞同，“不过，山区教师编制紧张，大都难以脱身参加培训，我看，时间不宜安排在近期，放在暑假开展倒是很适合！”
　　“行，我回去就着手筹备这项工作！”张树仁欣然领命。
　　巩凡莉见张树仁这个提议得到领导的首肯，便说：“张处长，我看这个培训我们一起来搞好不好？参加培训的可都是中小学教师，提高他们的业务能力，也是我们基教处的责任。”
　　“有基教处参加，那更好了！”张树仁高兴地说。
　　沙默想了想说：“很好嘛，这个合作很有价值，既把工作下沉落实，又体现教委机关处室之间协同作战的功能，还有效避免了各自为战无端浪费资源的问题。”
　　“另外，沙主任，对于几个理论问题，我一直有些纠结，这次调研就豁然开朗，有一些不很成熟的想法，想要在这次调研基础上，形成一篇论文，或者叫调研报告吧……”巩凡莉继续说。
　　“哈哈……”沙默笑了起来说：“这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不走出去是不行的，人们常说‘坐机关’，这是机关的一种常态，然而，这也是一种弊端，禁锢了我们的视野，想要真正理解和完成我们的事业，就必须‘走出去’，这就是‘坐’与‘走’的辩证关系！”
　　“沙主任确实给我们机关工作带来一股新风！”张树仁颇为感慨。
　　“是啊，以前是工作推着我们动，现在是我们带着工作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巩凡莉很认真总结说。
　　“作为教育管理机构，我们就是要提倡调研之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也是我们这次调研的意义所在，无论理论探索还是付诸实践，都离不开调查研究，看来，果然是不虚此行啊！巩处长，你认真搞一下，回头我们碰碰！"见两个下属都动了起来，沙默兴奋地说。
　　两个下属的工作热情深深感染了沙默，让他对工作充满信心。
　　沙默想，回去休整几天，然后再带其他处室同志继续下去调研，让各个处室都动起来，改变机关工作作风，让机关同志都脑子里有事想，手里头有事干，各司其职，切实有效提高机关工作效率和质量。
　　车到莲城，出了高速公路收费口，沙默让黄喆停车，他说：“你们直接回省城，我在这里下车，自己打车回去！”
　　张树仁和巩凡莉都有些不好意思，黄喆还要说什么，沙默摆摆手说：“你明天上午来接我回去就可以了！”说完，他跳下奥迪车，朝对面一辆出租车摆手示意。
　　沙默就这这样一个人，从不肯因为自己方便而给别人带来不适，即使当官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