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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4-12 15:26:53      字数:9636

  舟浦名宿耀康公说,白芙蓉的一生与流星堪有一比。
  耀康公的话,大家信服。
  舟浦多流星。这种瞬刻即逝的耀眼的火球儿真是诡异,它刚刚才从村东的白云峰尖腾起,转眼间就从村西的松树冈尾消失。虽然短暂,却把舟浦苍茫的夜色燃烧得像白昼一样亮堂。
  村里的老人们都讲,天上每落下一颗星星,地下就要死一个人,人死了又化作星星,吊在神秘莫测的夜空中。舟浦上空飞过的流星多得似夏夜的茧火虫,不知最亮的那一颗究竟属于谁。
  在舟浦人的记忆里,白芙蓉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有人说她像白蛇精和扫帚星,有人称她是月光佛和活菩萨……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在我们舟浦七狗的心里,白芙蓉永远像神那样活着。我们认为,白芙蓉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她像一朵灿烂的昙花,在红香正浓之时过早地谢落了,无幸看到现今的舟浦。否则,她在三十九岁那年,必定会牢记阿翠婶的叮咛,断然不会在那个寂寥荒寒的深夜,到白鹤寺去寻找那绝命的魔鬼之花……
  
  第一章
  
  一
  
  白芙蓉做过许多人的新娘——这是很多正经后生的幻想——在梦里。
  白芙蓉与好多人上过床作过浪——这是那些浪荡男子的痴心妄想——也是在梦里。
  在舟浦,白芙蓉是男人们的梦中人。她的故事好长好长,就让我们从舟浦人讨亲说起吧。
  舟浦人对言语和用词,甚是讲究言达意切。譬如讲娶媳妇,就不能说是娶,得说讨。娶字很单纯,义指男子把女子接过来成亲。讨字就不一色了,不信的话,你翻开字典查查看,名堂多着呢。讨字虽说也是动词,但意思至少有七——查、征、研、索、求、惹、娶,一箭七雕啊!为何要说成讨?舟浦人讲文化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语言亦然。舟浦穷僻,人们找个女人成婚生子十分不易,绝不是像“娶”那样说的轻巧。往往得费尽心机,另辟蹊径,不择手段,只有用“讨”才能一语中的。
  在路廊槛,阿太阿公们经常漏着口风对我们吹嘘:我们的上代,不仅偷过人,还抢过亲。某某的财主囡,头戴凤冠,披红挂绿,吹吹打打地坐着花轿出嫁了。舟浦的后生突然会变成天兵天将,或从天而降,或从半路杀出,直接把花轿抢进舟浦就了事。我们从冇见过抢亲的事,但近亲结婚的人,还真的是见过不少。大多数是表妹配表兄,同枝连叶,懵里懵懂地就滚到洞房繁殖,生下的娒儿不是盲眼就是跛脚,村里如果要组织一支别动队,招呼一声马上就可以戳棒撑船的拉出一个班来。还有一些人,连近亲也讨不到,只好靠坑蒙拐骗,本省冇门路,就到外省去忽悠。村里有很多阿婶阿嫂都是外省人,有福建的,江西的,湖南的,安徽的,甚至还有四川的。不过,那些基本上都是些藤尾残花、歪瓜裂枣,冇一个像样的。
  白芙蓉也是个外省人,文雅点讲,是一个来自三湘大地的湘妹子。刚到舟浦时,她像一只凤凰混入雀群,听不懂一句舟浦话。舟浦的方言属瓯语序列。瓯语方言十分的纷繁复杂,素有“三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之说,可根据其区域分为纯瓯语区、准瓯语区和半瓯语区三类。舟浦话属于第三类,讲起来从不卷口舌头,铁硬铁硬的,犹如甩榔头砸青石,脆生响,滚到山塆岩壁回声似钟,跟日本语差不多。外乡人乍听,根本就摸不着头脉听不懂,况且白芙蓉是个外省囡。可她是个非常聪灵的人,很快就从人们的眼色和语气中悟出其中之义。大家在背地里呼她“白蛇精”、“月光佛”,她听懂了,但从来不生气,也不抖毛,她总是笑盈盈地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白芙蓉!”
  白芙蓉的老家芙蓉村,处在离长沙城不远的郊区,是一个平畴似锦、水网如织的鱼米之乡。那里的人们喜欢种植芙蓉花,倘若到了秋天,家家户户、庭前院后的芙蓉花开了,整个村庄便花丛簇拥、雪滚霞涌;像绿野上笼罩了一片白紫色的云层,把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皆隐约弥漫在浓郁的花香之中,成为芙蓉花的海洋。
  芙蓉花属小乔木植物。它的生命力很强,哪怕是在最贫瘠的土地,只要给它一点点的阳光和水分,它就会灿烂。它的花期很长,一般可以从中秋八月一直绽放到朔风凛冽的十一月,天山童姥似的容颜不败。它的花朵很美,叠叠皱皱、如梦似幻,早上白白嫩嫩的,如少女;到了下午就会变成绚丽的紫色,若仙女。而它的花叶,还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凉血止血之效,是美丽、忠贞、纯洁的象征。正因为此,她的阿爸才会给她取了白芙蓉这个名字。
  白芙蓉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阿爸是小学教师,阿妈是当地有名的裁缝,加之家中就她一个独生女,从小到大她就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心中月亮,一切都由她任她惯着她。也许是爸妈太宠爱了,她的性格就变得有点任性,有点我行我素,而且特犟,自己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读了高尔基的《海燕》,便着魔似的迷恋上了大海。她跟爸妈说,她未来的人生一定属于大海,她要做一只勇敢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迎着暴风雨飞翔。
  十五岁那年的暑假,她就嚷嚷着要独自去远方看大海。阿爸说,你现在还小,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小姑娘家我们怎能放心得下,等你长大以后再去吧!阿妈说,你现在要是敢去,我就敢打断你的腿。她说,白裁缝,你不要把话说绝了,你们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海燕的性格你可能还不了解。
  当夜,她发现自己的房门被锁上了,她在房间内既不急、也不闹,一头钻进被窝里就呼呼大睡。次日早上,阿妈端饭进去,人不见了,该死的小妖精跳窗跑了。夫妻俩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发现她正站在火车站门口与警察在论理,一问,是不知何时钱包被小偷顺走了。
  读到高一时,同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偷偷地塞给她一张纸条儿,说要与她做鸳鸯。她看了,哈哈大笑,立马回一纸条。纸条上是她的信手涂鸦:池塘里一对戴眼镜的鸳鸯在戏水,大海上两只海燕在博击风浪。画中还有字:滚你的蛋!阿鸳!我是燕,不是鸯!男生不死心,又画了两只鹰递给她。她还是笑,直接写字:去你的——猫头鹰!
  递纸条的事,是属于绝密的地下活动,后来不知是被那个软壳卵叛徒出卖了。同学们看到她,都叫她鸯。她也不客气,嘴角一咧“嗤嗤”道,鸯是你妹,你姐是海燕。班主任欣赏她的才华和表演天赋,叫她与那个纸条生排演情景剧《海燕》。她欣然接受,只是把脚本的角色改了,演出的时候,雄海燕换成了一只在暴风雨中哀号的黑乌鸦。
  
  二
  
  白芙蓉头一次来到舟浦,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她乍一现身,便似一声冬雷把舟浦炸了个窝。男人见了她,个个心头如着了魔,一味地口喘粗气满眼烧山火;女人见了她,全是羡慕忌妒恨,担心自己的男人从此会丢了魂;我们见了她,小心眼乐开了花,神仙姐姐我们终于看到了。
  那一年,白芙蓉才十八岁,春柳眉毛秋潭眼,面若桃花白玉肤;剪一头乌黑的短发,里穿一条白色高领绒衫,外着一件黑色长呢大衣,恰似仙女下凡,垂柳临风一样。惹得舟浦像开演了一台百年难逢的大戏,把一村男女老少的心撩拨得抖抖动、酸溜溜的。然而,帷幕刚刚拉开就见了鬼,人跑了。那次,白芙蓉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突然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一夜无眠惊魂失魄地熬到天亮,便如逃命蟹般撒腿开溜了。她在草鞋店只宿了一个晚上,除了记得那夜屋外的松涛,在呼啸的西风中吼得特别揪心外,舟浦给她的印象一片模糊。当然,草鞋店是例外。
  那天清晨,白芙蓉一溜出草鞋店,阿翠婶其实就一直悄悄地站在屋门后,默默地看着她踏上村道,蹚着薄雾,急匆匆地走过石鼓台,很快就消失在路廊槛的尽头。此时,村庄里的公鸡才刚啼头晓,舟浦仍躺在迷蒙的晨雾里做梦,几户早起的人家才开始往锅灶里生火。阿翠婶的心眼比天边的寒星还要闪亮,尽管白芙蓉从起床到出门,像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到祝家庄偷鸡一色轻脚轻手的,每个环节都慎之又慎,几乎冇发出一丝声响,但还是被同样心事像黑夜一色漫长的阿翠婶发觉了。阿翠婶冇呼叫,也冇阻拦,甚至还不让儿女们去追赶。阿翠婶异常淡定地说:“咱们草鞋店这个破鸡窠,是安不下白芙蓉这只金凤凰的,迟走不如早走,随她去吧!”
  我们很是失落,像一只刚歇在手心的喜鹊还未开玩,就倏然飞走了;月亮刚落到眼前,就化作一阵清风飘去了。不过,村里的阿公阿婆阿婶阿嫂们都讲,这个囡儿逃得好,人家是月光佛呢,草鞋店怎能供得起?人称赛半仙的老镜头讲得最邪乎,说他瞧了白芙蓉的面相,是桃花仙子转世,这种桃花女白里透红水蜜桃似的,生好是生好,香甜是香甜,其实很难消受。要是冇道行的人,就会犯桃花劫,弄不好还未吃到蜜,人就见鬼了。我们认为老镜头是在讲鬼话,他是属于那种吃不到葡萄反而说葡萄酸的人。
  舟浦不大,全村千把人,但有很多店。诊所叫药店,供销社称商店,碾米厂唤米店,染布店还是叫染布店。除此之外,在大洋房,还有做香店、打铁店、做篾店、做木店、剃头店、补鞋店、铸铜店、弹棉花店、做衣裳店,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味道。这些店,皆有用处。顾名思义,做香店是专门从事制做香烛纸的,否则,村人们祭祖、还愿、请佛、做法事等等,不就黄花菜凉了;打铁店如果不升炉拉箱,种田的家伙到哪里去购买修补?要是冇做木店,嫁囡讨亲做家具、盖屋上梁就冇解……总之,这些店,各有各的用场,缺一就不方便。这些店,有铺有面有老师头有徒弟儿,家家都像庙宇佛殿,有模有样。
  草鞋店不是店,而是一溜抹三斗大二层高的泥墙屋。它座落在柳溪的水尾村道的尽头,孤零零地趴在松树冈脚,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草鞋店的主人叫汪天元,是个三蒙锤也打不出一个响屁的庄稼汉。他目不识丁唯唯诺诺却身怀一门祖传绝技——草鞋编得特别溜。汪天元编的草鞋特别顺脚特别牢靠,所以村里凡是需要草鞋的,就都找他编打。他宅心仁厚不收分文报酬,全当是义务劳动。日子长了,他家就赢得两项荣誉:房子号封草鞋店,主人荣称草鞋佬。
  草鞋店真正的主宰是阿翠婶。阿翠婶来自海边的大地方,精明强干能说会道走起路来都携着股风,一口纯正的下路腔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她十七岁嫁给草鞋佬,当年肚内就结子,此后每隔两年皆开花,一连给草鞋佬生了四个带棒的。她是个有思想的人,四个娒儿的名字一律亲自把关自个取,老大叫解放,老二唤胜利,老三称光荣,老四名前进。每当到饭点的时候,阿翠婶就撒开嗓子高声喊:“解放胜利!光荣前进!吃饭啰!”犹如天主堂在放电影。
  家中添了四张如在房梁上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草鞋佬只想用草绳把四个饿狼的小肚子捆得再小点,好在阿翠婶及时刹车熄了火。不料时隔十年后,阿翠婶久不长豆的荒地又春风再度,一口气竟又生下了一对双生囡。当时,草鞋佬的粗糠肠子产生了溺囡的念头。
  在草鞋店下向不远的地方,柳溪的河床陡然被两旁的岩壁夹制成瓶口状,溪水在那跌下一处五六米高的悬崖,形成了一个颇为壮观的瀑布。瀑布下,一个水潭绿汪汪的深不见底,人称囡儿潭。每年,囡儿潭边总会看到有披头散发的妇人,疯疯癫癫地趴在那呼天叫地,发出阵阵断人肝肠的凄惨哭声。舟浦的水土孕育了一拨又一拨的女婴,但困苦的岁月却一次又一次残酷地把她们淹没在摇篮之中,这是舟浦人的悲哀。
  阿翠婶从草鞋佬闪烁不定的眼神里看出端倪,她拍着床杠不容置疑地说:“草鞋佬!囡儿潭的鬼点你想都不要想,这两个囡儿的名字我想好了,大的叫光美,小的叫光丽,你给我养好啰!”
  于是,草鞋佬就成了一家的八口之主。
  那个冬日的傍晚,白芙蓉跟着我们的三哥汪光荣一踏进草鞋店,眼前头就一片黑暗,心海里苦水汹涌,悔浪滔天。
  这哪里是她神往的地方和梦想的家园啊!三斗墙倾柱斜的泥房,直通通的仍显得十分的局促和逼仄,一口泥灶被柴烟熏得黑乎乎的,一张饭桌被日子蚀得旧斑斑的;几把竹椅人没坐下就歪叽叽的,几件农具委屈地靠在墙角一看就是老掉牙的,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恐怕也就莫过于此吧?
  当时,白芙蓉的脑袋闪过了许多念头:一是想逃,马上逃离这个只有老鼠才能呆得下去的穷窠。但天色已黄昏,夜幕很快就像黑棉被一色盖过来,眼前皆是攒动的人头。村子四周全是连绵不断的山头,除了像野鸭子受伤般惨号的寒风在不停地嘶鸣外,她身边冇一个亲朋,搞不好那荒山野岭,还有豺狼虎豹什么的,怎么逃?二是想骂,骂汪光荣。骂汪光荣是大骗子、不要脸、烂良心、王八蛋、短命儿。骂够了,就扑上去,抽他咬他,把他撕成九百九十九朵狗尾巴花,然后把他甩进十八层地狱里喂鬼。但又有啥用呢?三还是想骂,不骂爹也不骂娘,骂自己。骂自己是傻帽、笨蛋、糊涂鬼。她真的把自己骂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骂不来后悔药。她要为自己的天真、无知、冲动付出代价。
  
  三
  
  春天是个浮夸的情种,不仅自己风骚得像一个见异思迁的风流才子,还引诱世上的万物争俏斗艳,卖弄风情。这年春天,白芙蓉在老家偶遇了一个来自海边的青年。由于这个青年长得太俊朗太潇洒了,又听说他是来自大海边的,她就多看了他几眼,跟他多聊了几句,不曾想这个青年从此以后就像一块牛皮糖粘上了她。
  哈哈,这个青年就是我们的三哥,也就是草鞋佬的第三个娒儿汪光荣。汪光荣不仅人长得异常英俊,而且从小就伶牙俐齿,是一个歇在枝头就是鸣翠柳的黄鹂,张开翅膀就是上青天的白鹭一般的人,比稻田里的黄鳝还要滑头。读小学时,他就是学校有名的故事大王,给我们讲过不少好听的故事和传奇。他曾绘声绘色地对我们讲:
  温州江心寺有棵大金瓜,
  三个和尚种了三年才开花
  瓜藤透到瑞安却在平阳结果,
  瓜内的金瓜籽装了整整七板车,
  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囡在里面纺纱……
  他是令我们舟浦七狗十分佩服的人。由于草鞋店的日子太困苦,三哥刚满十四岁,就跟大洋房的木匠汪到江西湖南一带闯江湖去了。转眼十年过去,世面见多了,阅历丰富了,嘴巴更滑溜了,钱也能赚一点点了,就是还冇遇上一个心仪的女子当媳妇。也就是这次偶遇,使他疯狂地爱上了白芙蓉,认为今生今世的人生伴侣非白芙蓉莫属,于是他就付诸疯狂的行动。
  厉害的三哥为了赢得白芙蓉的芳心,不学装穷卖身的唐伯虎,也不学洛阳的落魄书生张生,竟模仿起微服出巡的东宫太子来。他专门跑到长沙城里,几乎拿出所有的积蓄,把自己精心地乔装改扮了一番,对白芙蓉展开了旷日持久的爱情攻势。
  三哥每天穿着一身雪白的顿领装,足着一双擦得油黑溜光的尖头牛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只上海牌手表,屁股上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并在脖子上挂着一个会唱歌的收音机,每日屁颠屁颠地往白芙蓉家里跑。俨然是一派不到长城非好汉、壮志未酬誓不休的架势。
  白芙蓉的跟前天天都有一个白影在晃来晃去,眼睛都快要被他晃花了,就问:“汪光荣,你是哪里人呀?”
  三哥事先不知预习了多少次,备好了一肚子的话,他像背书一样,眉飞色舞地说:“我来自美丽富饶、碧浪清波、遥远神秘的东海之滨,是东江省东港市人。”
  白芙蓉了解东江省,知道那里有一个全世界最美丽的湖,还诞生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白素贞与许仙的千古爱情故事,但东港就有点陌生,她傻傻地问:“东港市?东港大吗?”
  三哥为了显示自己的口才,全部采用长句说话:“什么叫东港大吗?东港号称小香港、小巴黎那是誉满全球名驰遐迩,你有此一问不了解东港我不会说你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因为你们姑娘家不在意国家大事世界形势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们可能更关心自己何时才能遇上一个貌似潘安才赛宋玉的白马王子,不像我们有志青年不仅要胸怀四海还要放眼世界。”
  三哥的长句听得白芙蓉有些脑晕,感到自己的智商跟三哥冇法比,心想三哥肯定是城里人,继续问:“你是城里人?”
  三哥把六分头荡成墙头上的一蓬青葱,非常自豪地说:“不不,我和你一样,老家也是城市郊区的。我的老家叫舟浦,舟是舟山群岛的舟,浦是黄浦江的浦,只要是聪明人一听这名字就会知道肯定是在海边。”
  一听到“大海”两个字,白芙蓉就像喝了酒,感觉就来了,她非常羡慕地说:“海边好,天天都能看到大海,还能看到海燕。”
  三哥的心头一阵阵发热,脑瓜有点发飘,就开始讲古。他眨着闪光的眼睛说:“我是大海的儿子,在海边出身海里成长。我家的房子面朝大海,一年四季鲜花盛开海鸥飞翔,每天早晨火红的太阳都从我房前的浪花丛中冉冉升起。我家的边上就是一个天然的泳池和渔场,夏天的时候,你只需推开窗门就可以直接跳到大海里游泳;涨潮的时候,你只要把锅里的水烧开了,那螃蟹呀黄鱼呀就直往锅里面蹦。偶尔还会有四五斤重的大龙虾,那龙虾红须青壳嫩肉味道尝了神仙也会跳墙。”
  呵!如此壮丽的大海,是多么让人向往的地方啊!白芙蓉被三哥忽悠得兴趣大增,她感到大海已经向她招手呼唤:“你爸妈是干啥的?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呀?”
  这时候,三哥得意得不由地抖起了脚,他又开始耍长句:“我的家庭很平凡很普通很一般根本就不值一提,我的阿爸汪天元是公社书记阿妈叶阿翠是国营胶鞋厂的厂长,全家八口大哥是农械厂的会计二哥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我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对双胞胎妹妹叫光美光丽均在读书。我在当地虽称不上什么王孙公子可也算是高干子弟,什么局长的干金主任的玉叶我连眼睛都懒得抬,至于那些平庸女子歪瓜裂枣那就更甭想看到我的正脸。”
  他咧着一口大白牙说:“平凡的女子爱财,聪明的女子也爱才,不过此才非彼财,此才是才华横溢的才。只有真正优秀的女子,像你白芙蓉妹妹这样的人,才有资格配得上像我这种才貌双全文武兼备的天纵英才。”
  白芙蓉被三哥说笑了,歪着头半信半疑地问:“你家的条件这么好,还出来吃苦干啥?”
  三哥的脸一点都不红,他越讲越起劲,拍着胸脯说:“问得好!我知道你肯定会有此一问,你要是不怀疑,我倒怀疑你的智商了。既然我的条件这么好为啥还要出来闯?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当首长的爸爸妈妈对子女的要求特别严,要我趁年轻出来多锻练锻练长长见识,以便今后能顺利接班当个市长省长什么的……”
  这是哪跟哪呢?桐子变山茶,乞丐成皇帝,三哥的牛吹得真不靠谱。但三哥为了把这株美丽的芙蓉花,移植到自己的岩头皮上,就不惜把牛皮吹破了天。
  我们的三哥不愧是舟浦的头号故事大王,忽悠高手。我们搞不明白,仅仅读过小学的三哥怎么会如此有才,闷雷炸顶也难以炸出一句话的草鞋佬,怎会生出一个满口开花的娒儿。那时候,令我们搞不明白的还有一事,在私底下我们曾听到好多人在议论,“三哥压根儿就不是草鞋佬的种,而是……”。
  就这样,白芙蓉被三哥的白沫浪花吞没了。她的心弦被大海的波涛拨动得“咚咚”作响,满脑子全是在暴风雨中翱翔的翅膀。于是,她就不顾一切,像一只勇敢的海燕,任凭家中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毅然地跟着三哥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追逐梦想的远航。
  她岂能想到,结果竟是如此残酷。什么大海,什么海燕,什么面朝大海的房子,一切都是骗局,所有的都是圈套。白芙蓉觉得自己的肠子在一段段地发青溃烂,一节节地在阵痛断落,心肝五脏都被汪光荣伤透掏空了。她想发怒发疯,像狗一样把汪光荣草花蛇腥信般的舌头咬下来,但是她知道,一切皆已徒劳。她只能强压住心中的怨和恨,让泪水往肚里流。
  白芙蓉,你是海燕,你千万不要垮掉,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否则一切就全完了。她在心里不停地为自己打气。
  
  四
  
  草鞋佬年纪未到六十,但头发胡子已经雪白。他的前额较常人格外凸出,像嵌着半个桃子,要是脸色红润一点,倒有几分相似神话中的寿星南极仙翁。他戴着一顶漏了絮的破棉帽,穿一件打满补丁的黑棉袄,执一根挂着烟袋的石竹烟筒头,一直哈着腰,一味地点着头,“哦哦”地跟她打招呼。白芙蓉的心中不由地涌上一股酸楚,脑海里竟浮现出杨白劳的形象。
  阿翠婶长得还真是利索,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一尘不染,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精致的五官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不俗的容颜。她的眼神深沉如水又充满暖意,她反复地打量着白芙蓉,脸上不时地泛起喜色,又不时地背过身去暗自叹息,看得出她是一个十分明敞且又心细如丝的人。这就是汪光荣引以为傲的书记阿爸和厂长阿妈?巨大的落差几乎把白芙蓉的心血冲击得从眼眶喷泻而出。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壮汉被汪光荣引到白芙蓉的身前。寒冬腊月的,这壮汉仅穿一件单衣却丝毫冇感到寒冷的意思,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汗酸味,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叽哩哇啦地比划着。一阵嘈杂过去,才知晓他是哑巴二哥汪胜利。什么狗屁的青年突击队队长,白芙蓉心里一阵阵发凉,好在一抹春色映入她的眼帘,一对眉清目秀的双胞胎姐妹,正站在一旁忽闪着黑晶晶的大眼睛怯怯地瞧着她。这就是光美光丽了,也叫狗美狗丽。
  白芙蓉刚刚留意过,这两个囡儿一蹿进门,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像小鸟般跑到饭桌前,非常熟练地从挂在梁上的竹饭篮里抓一把状似泥鳅干的食物,用手捏成团,然后就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到后来,白芙蓉才知道,这种食物叫蕃薯丝。即把蕃薯刨成丝,脱水晒干,然后放在锅里用水煮着吃。它属粗粮,易饱易饿,刚吃味道有点甜,但三顿过去,便如同啃榆树皮,难以下咽。它是舟浦人的主粮,也是舟浦人懒以生存的宝贝疙瘩。
  看见两个可爱的小姐妹,她的心头泛起了一丝的涟漪。蓦地,她身上又起了鸡皮疙瘩。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幽灵般斜贴在屋柱上,弓着腰不停地在咳嗽着,而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瞅着她。此人是草鞋店六兄妹的老大汪解放。据说他刚出生时也是白白胖胖的,三岁的时候,突然患了一场病,咳嗽了整整三个月,后来病好了,但喉咙坏了,落下了严重的哮喘。平时呼吸轻则如拉风箱,重则便咳嗽不止,好像只要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有结束美好人生的危险。天哪!这就是汪光荣所谓的农械厂会计?白芙蓉被汪解放瞅得直发毛,楼下是呆不下去了,遂连忙牵着两个小妹的手说:“我们上楼去,到房间去。”
  俩姐妹把她带到房子的最里间,指了指一张放在墙边的竹梯说:“我们上楼吧。”
  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屋内居然冇设置固定的楼梯,上下楼得全倚仗这张用两根长毛竹杆制成的竹梯。一楼的天花板被灶烟熏得一片漆黑,横梁上和板缝间垂下一根根炭条似的烟灰丝,一个六尺见方的口子开在屋角,漏下了几许亮光。竹梯就摆在这个口子下,几乎成九十度,下头贴着地面,顶端直达二楼。狗丽像一只猴子,“嘎吱嘎吱”地很快就爬到楼口,从上面把定竹梯。狗美站在地上,双手往梯杆上一搭,朝她努努嘴,意思是说你可以上了。白芙蓉凝神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出,颤抖着手足,爬到楼上发觉额头已冒出了汗星。
  楼上的泥墙开裂严重,几缕夕阳从缝隙间穿进来,飘忽忽的冇一点暖意。二层不再是直通通空落落,用松树板隔置了四个房间。最里面是大哥和四弟的,一到门口就有一股令人恶心欲吐的气味扑鼻而来。倒数第二个房间,闭着几扇小横门。狗美说,这是家里的粮仓,稻谷呀蕃薯丝呀都储藏于此。第三个房间是主人的卧室,房门紧闭还上了锁,除了看得见在布有蛀虫洞的门檐上,贴着几张驱邪的黄纸道符外,看不到里面的摆设,估计也不会精致到哪儿去。最后,她们把她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领地。狗美“吱”的一声推门进去,又“吱”的一声打开两扇木板窗门,使原本显得有些昏暗的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这是一个六米见方的小阁楼,站在窗前,可以看到那株长在房子下侧平地上的千年古樟,房前那座爬满墙络藤的石拱桥。石拱桥的下面,柳溪荡着清波在哗哗流淌。石拱桥的那头,是深宅大院的北舟。
  她又环顾了一番她们的闺房,左墙边一张板床几乎占据了一半空间,凹凸不平的床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稻草,一片半成新的草席仍散发着田野的清香,一条裹着棉絮的粗纱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不闻一丝杂味。右墙边的中央,放着一只红漆的旧木箱,箱背叠着厚厚的书簿,也是整整齐齐的。窗户的两侧各拉着一根铁丝,铁丝上分别挂着几只黄得发红的大丝瓜、大蒲瓜和大南瓜。狗美说,这些都是瓜种,来年只要把瓜里面的瓜籽掏出来,就可以在地里播种了。要是有张书桌,再加个衣柜就好了,看来这俩姐妹很讲卫生,房间还算整洁,晚上就呆在这了。白芙蓉在心里一边想,一边揣摩,发现了一个漏洞,就问狗美:“哎,你二哥睡哪呢?”
  狗美用手指指楼顶说:“我二哥睡在粮仓背的楼棚上。”
  狗丽说:“楼棚上的老鼠很多,每夜都吱吱吱的像在嫁囡。”
  白芙蓉听了,肚子里苦水翻滚不断,心头不停地在滴血。三哥真是把她害惨了,十八岁的海燕被一只山叫子戏弄得无地自容,后悔莫及。天真浪漫的白芙蓉连做梦也冇想到,她是满怀期待地奔着大海来的,她不仅连大海的影子都冇见到,巧舌如簧的汪光荣竟然会把她哄骗到这大山深处的草鞋店。她受不了这种玩弄和欺骗,她在惶恐之中拿定了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明早立马就实施胜利大逃亡。
  想定了,她的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晚饭的时候,她脸不改色心不跳,喝下了半壶糯米酒,把自己喝成酒气熏熏的艳若桃花,接着就装醉和衣而睡。凌晨,楼下的白公鸡一开啼,她便像游击队员般快速地撤离了草鞋店,给舟浦留下了一片唏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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