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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品名称:家与梦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20-04-06 20:40:05      字数:7798

  夜色漆黑如墨,村庄万籁俱寂,犹如沉入了无底的深渊。赵奶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刚刚合上眼睛窗外鸡鸣四起。她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的灯绳将电灯拉亮。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在屋子里四处散射,照亮了小小的屋子。
  她穿上衣服推门出去。从西屋的窗户里传出二傻打呼噜的声音。外面一团浓黑,天上的几颗星星闪耀着光芒。
  她匆匆洗漱之后在厨房为二傻做早饭。二傻一大早要与薛长顺一起去郑州的建筑工地打工。
  薛长顺是个泥瓦工,在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挣了不少钱,他过年回家的时候购置了一台洗衣机和一台彩色电视机,引起众人的羡慕。二傻头脑发热,决定与薛长顺一起进城打工。二傻打算挣钱翻修一下屋子,再买一台彩色电视机,让赵奶奶与秀娟过上好日子。
  赵奶奶支持二傻的想法,却舍不得他走。当她想到儿子新婚不久就要离家到城里打工,内心一阵心酸。
  从前村子里进城打工的村民寥寥无几,他们过年回家的时候鼓鼓的钱包惹人羡慕。原来进城打工远比守着田地种地更挣钱!于是村里年轻力壮的人纷纷离开村庄涌向城市。他们或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活儿,或者在街头卖小吃,或者在街角卖水果、卖蔬菜,或者当保安看大门、当环卫工人扫大街。他们带着斑驳陆离的梦想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下艰难生存。进城打工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潮流,将很多村民卷进城市的大漩涡。
  天空渐渐露出一片灰白的曙色,大公鸡伸着脖子打鸣,几只麻雀在屋檐上鸣声喧噪,将天色叫亮,露出微亮的晨空;将人们叫醒,推开一扇扇家门。
  赵奶奶在厨房里做好了两碗二傻喜欢吃的鸡蛋面,又煮熟了六个鸡蛋与六个咸鸭蛋准备让二傻带走,寓意六六大顺,事事圆满。她用抹布擦着湿手走出厨房,抬头望了一眼大门。
  “二傻,该起床啦!一会儿长顺就来叫你了。”她走到西屋门前,敲了敲门,压低声音说。
  二傻的呼噜声戛然停了下来。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说:“妈,现在几点了?”
  “已经过了六点。”
  “哦,我得赶紧起床,今天要去城里了。”
  二傻正在厨房吃着鸡蛋面,薛长顺扛着行李在门口喊他。他立即放下饭碗,用右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扛起行李就要走。
  “妈,我走了,你要吃好睡好,照看好秀娟,今年收割麦子的时候我回来帮忙。”他边走边说。
  “嗯,二傻,煮鸡蛋和咸鸭蛋你带走,在路上吃。”赵奶奶将鸡蛋与咸鸭蛋用塑料袋装起来递给二傻。
  赵奶奶站在门口望着二傻和薛长顺离开,两眼湿润了。
  天色已经敞亮,路面上凝着湿漉漉的露水。票车在公路上缓缓行驶,到芦湾村口的时候鸣了一声车笛,然后停了下来。二傻和薛长顺扛起行李挤上了车。
  太阳爬上了沙岗,晨光沐浴着村庄,鸟雀在长满嫩叶的树枝上啁啾。天空澄碧如海,几朵云絮在空中轻盈地飘浮。
  薛老六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他之前只卖豆腐,如今新增了凉粉与豆芽菜,也算是“创收”的手段。
  我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刚走到二傻家门口望到赵奶奶站在院子里愁眉紧锁。
  秀娟呆坐在饭桌前,嘴里嘟囔说:“二傻在哪里?二傻去干什么了?”她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
  “赵奶奶,二傻叔叔走了吗?”我站在门口问。
  “嗯,今天二傻一大早走的。唉,二傻走了,秀娟也不肯吃饭。”
  “哦,我也舍不得二傻叔叔走。”我露出悲伤的神色。
  “唉,没办法,你长大了也要到城里去上学、去工作。”
  “我不想去。”
  “噢,我忘了,二傻昨晚给你做了一只风筝要送给你。”赵奶奶说着走进屋子里取出一只老鹰形状的风筝。风筝上面用墨汁画出鹰眼与羽毛,看上去栩栩如生。
  “这是一只老鹰风筝,我很喜欢。”我接过风筝说。
  “家树,赶紧去上学吧,别迟到了。这只风筝暂时放在我屋子里,放学后你再来取。”
  “好的。”我将风筝递给赵奶奶,又将脸庞转向秀娟说,“秀娟婶婶,二傻叔叔去城里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快些吃饭,不吃饭会饿瘦的。他回来看到后会很伤心的。”
  秀娟抬起湿湿的眸子望了我一眼,拿起筷子,端起饭碗说:“我要把这碗面吃完,等着二傻回来。”她说着大口吃了起来。
  当我走到街角的时候,看到马宝财和两三个村民蹲在阳光下一边唠嗑,一边抽烟。我从他们旁边经过,听到他们琐碎的谈话。
  “长顺和二傻今天早上去郑州打工去了。盖房子长顺是个能手,二傻可什么都不会,到城里干什么?”
  “二傻年轻有力气,在建筑工地能搬砖、提泥、扛钢筋,干一些又苦又累的活儿。”
  马宝财叼着烟卷,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说着一些污言秽语。
  “宝财,二傻结婚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偷偷钻到人家床底下偷看去了?”
  “没,我如果钻到人家床底下,又得再进一次监狱。”马宝财咧着大嘴露出一排粘着污垢的牙齿。
  “宝财,你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被逮进监狱的?我没有听你亲口说过。”
  “唉,别提了。当年我躲在女厕所强搂一个妇女,连嘴都没亲上,稀里糊涂被判了流氓罪住了三年监狱。”
  “你呀,活该。住三年监狱算是对你宽大处理。我看你调戏妇女,应该拉出去游街,然后枪毙。”
  我背着书包越走越远,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消失。
  我刚走进教室上课的铃声就响了。郑老师捧着课本走上讲台。她的脸上涂抹着一层雪花膏,弥散着淡淡的香味儿。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款针织衫,脚蹬黑色的高跟鞋,看上去优雅而时尚。
  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常用的关联词语让我们造句。我握着铅笔对着本子苦思冥想。她拖着一头黑瀑布似的头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耳朵上的银耳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当我看到“只有……才……”这组关联词的时候,灵机一动在本子上写道“只有多吃肉,才能长胖。”
  郑老师走到我身旁脚步停了下来,眼睛瞧着我的本子。
  “家树,你是应该多吃些肉了,才能长胖。你再造一个更合适的句子吧!”她浅浅一笑说。
  我用橡皮擦掉本子上的那个句子,然后抓耳挠腮思考着。
  下午放学后,我和刘亚军在麦田里将二傻送给我的那只风筝放入了天空中。风筝飞得很高,好像要蹭着飘游的白云。
  我和刘亚军紧拽着风筝的线绳在青翠的麦田里欢呼奔跑。
  夕阳落在地平线上,渐渐下坠,在天边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暮霭在大地上弥漫。灰白色的炊烟犹如一条条轻纱绕着村庄,两只乌鸦在村头的大椿树上嘎嘎地叫着。
  村子西侧的公路上车辆越来越多,像滔滔江河似的从早到晚奔腾不息。我们经常看到被车轮碾死的鸡、狗、蛇与老鼠的尸体血肉模糊地铺在沥青路面上。
  有一天一名妇女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孩子赶集,竟然被一辆大卡车碾压在车轮下。那个妇女与孩子当场死亡,路面上留下一摊血迹。大卡车的司机瘫坐在路边面如土色,浑身战栗。警察勘察现场之后将他押走了。据说他开了一天的车,又饿又累,稍不留神酿成惨祸。
  大人们说村子里有四只凶恶威猛的老虎吃人命,让我们远远躲着它们。第一只老虎是公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接近它,好像是穿越生死线;第二只老虎是池塘,它的面相看上去温柔平静,却能置人于死地;第三只老虎是电,它蜷缩在又长又细的电线里,在白炽灯泡里吐出深黄发亮的舌头,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露出影像。当人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大发雷霆,将人击杀;第四只老虎是火,它能够将面粉与蔬菜做成美食,却也能够将人毁灭。
  我经常看到村民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村口的公路旁等候票车。当票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扛起行李挤上票车,票车带着他们驶向城市。村子里年轻力壮的人越老越少。城市像是一头巨大而威猛的怪兽,在大地上雄赳赳地四处爬行,吞噬着一座座可怜巴巴的村庄,吸纳众多的人口。村庄渐渐丧失了旺盛的活力。
  父亲酒厂的那台电话成了村里人的公用电话。打工的村民到了城市大多会打通那台电话向家人报一声平安,于是那间屋子里从早到晚经常坐着等候电话的村民。
  母亲不胜其烦,抱怨说:“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那台电话撤掉,谁都别用了。现在村里人都来这里接打电话,竟给自己添麻烦。”
  父亲抽着烟,苦笑着说:“咱们村子只有这一部电话,没办法。过几年后,我猜想家家户户都会有电话的。咱们请人家过来,人家也不会来。”
  有时候我放学后在酒厂做作业,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父亲接听说:“半个钟头后你再打过来吧,我让家树现在就去喊你家人。”
  我听到父亲的吩咐后牵着黄狗在村巷里奔跑,去喊他们的家人。我喜欢听他们在电话里琐碎而温馨的对话。
  “孩子,你在深圳还好吗?”
  “好,现在吃不习惯米饭。”电话的那端声音有些微弱。
  “厂里的食堂没有馍和面条吗?”
  “没有,都是米饭,没有面食。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昨天在电视上看天气预报,看到深圳的气温已经二十多度了,咱家里才八九度。”
  “妈,这里天气暖和,我现在已经穿上短袖了。咱家田里的麦苗长得好吗?”
  “今年麦苗好着嘞,立春后雨水多,这麦苗喝足了水,长势喜人。前几天咱家的那头母猪生了十多个猪崽子……”
  那是一个雨天,天色灰暗,雨水落在路面上像是刷了一层又湿又滑的棉油。村旁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雨天像是村民们的休息日,暂时不用去种地。人们或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或者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唠嗑、玩扑克牌。
  薛老六风雨无阻,披着雨衣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
  从镇上来的羊贩子开着柴油三轮车在村巷里叫喊:“谁卖羊,收购山羊!谁卖羊,收购山羊!”
  父亲坐在酒厂的办公室里翻着账单一筹莫展。他从前雄心勃勃地想将神河粮液销往美国与苏联,几年过去了,苏联已经分崩离析,美国在海湾战争中耀武扬威,可是他的酒厂业务滑坡,销量锐减。酒厂几乎陷入亏损的困境。他甚至想过要关闭酒厂,寻找新的致富门路,他却不甘心。他点上一根香烟噙在唇边,两眼盯着账单若有所思。
  “喂,大家快去公路上救人,刘抗战出车祸了!”一个村民在村巷里大喊大叫。
  雨哗哗地下着,雨水像是瀑布似的顺着屋檐向下流泻。两只斑鸠栖落在桐树上,咕咕地鸣叫。村民们纷纷撑起雨伞、披着雨衣向公路跑去。
  薛大攀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他神色慌张,飞快地跑进酒厂,冲进父亲的办公室里。黄狗受了惊吓,追着他汪汪地叫着。
  “大攀,看你十万火急,发生什么事情了?”父亲望着他说。
  “福来大哥,刘抗战在公路上出车祸了。一辆白色小轿车车速飞快,在村口撞了他逃走了。我用一下电话,拨打急救电话。”
  “你看到那辆小轿车的车牌号码了吗?”
  “没有,我当时离公路还有一二百米远,只看到它是一辆白色轿车。听到刘抗战的呼叫声我飞跑过去,发现那辆车已经逃之夭夭了。”
  “那还得报警,给公安局打电话。”父亲说。
  他们匆匆拨打电话后,父亲向着酿酒房高声喊道:“双喜,快些出来!”
  “福来大哥,有什么事情?”双喜冒雨跑了过来。
  “赶快开着面包车,带上大攀,向北去追那辆白色轿车。”
  双喜一头雾水,茫然地问道:“是有人偷了咱们的酒,开着白色轿车逃跑了吗?”
  “你别多问,赶紧开车。在路上让大攀向你详细说。”
  “那好吧。”双喜说着跑到面包车旁,打开车门跳了上去。
  大攀跟着他上了车。他快速开着车出了酒厂,在雨中向北疾驶。
  父亲撑起雨伞,匆匆忙忙向村口走去。
  村口的公路旁聚集了一群人。只见刘抗战倒在地上惨叫。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撞得惨不忍睹。路面上流了一片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雨水。他的老婆趴在他身旁哭泣,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与头发。
  村民们在旁边或安慰刘抗战,或咒骂肇事逃逸的司机。
  “抗战,坚持一会儿,急救车马上就来了。”
  “挺住,你要挺住啊!”
  “他妈的,那该死的小轿车,逮着司机我非得打断他的肋骨。撞了人逃走,真是畜生!”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几个村民一起用担架把刘抗战抬上了车。
  “福来,你跟我也一块随急救车去医院。刘抗战老婆一个女人到了医院根本不顶事。”王守道走到父亲身旁说。
  “嗯,咱们赶紧上车。”父亲说。
  刘抗战被急救车送到医院后医生说要先交费用后做手术。
  他的老婆愁白了头也拿不出钱来,哭着说:“我家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前几天卖了几袋麦子才买得起农药和化肥。这么多手术费,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来啊。”
  王守道摸了摸口袋,摸出几张零零碎碎的钱说:“我这里有一些零钱,不过远远不够。”
  父亲爽快地说:“生死攸关,救人要紧,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先垫上。”他说着就去收费室把手术费交了。
  乌云笼罩着天空,雨滴答滴答下着,地面上的积水越来越多,汇成了一道道潺潺的溪流。我们在教室里上课,郑老师正在教我们读一篇课文。刘冠军慌慌张张地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头发被雨淋得湿湿的,一脸惊惶的神情。
  我立即看了一眼同桌刘亚军,他正在低头偷看一本画着各种建筑物的小册子。他对那些建筑书籍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我推了推他,低声说:“亚军,你哥哥现在站在门口,估计着是找你的。”他慌忙将小册子压在课本下面,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老师,我找刘亚军。”刘冠军在门口喘着粗气大声说。
  郑老师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找他什么事情?”
  “我是他哥哥,我爸爸出车祸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刘亚军。
  刘亚军吃了一惊,立刻起身从教室里奔跑出来。
  “同学们,请安静!”郑老师高声说。
  到了午后雨停了,乌云渐渐消散,微风飘拂,掀开一片浅蓝色的天幕。一群村民站在街头闲谈。
  双喜开着面包车载着薛大攀回来了。薛大攀在街头对村民们说:“我和双喜开车走到仙人庄,看到警察在收费站已经拦截住了那辆白色轿车。车头上沾了很多鲜血。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蛮横无理的样子,不过在警察面前,他就服服帖帖了。”
  “司机会被判刑吗?”有人问。
  “司机应该赔偿刘抗战多少钱?”还有人问。
  薛大攀摇着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沸沸扬扬。
  “据说刘抗战的手术费是孙福来垫付的。他们可是一对仇家,当年刘抗战把孙福来的腿打骨折了,还用烟头在他额头上烧了一个伤疤,现在这个伤疤还能看到,真没想到孙福来反而会帮助他。”
  “一码归一码,孙福来这人不坏,挺仗义的。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刘抗战这次完蛋了,捡了半条命回来,出院后也会成为瘸子。”
  “唉,掐指算算,这条公路近些年真的没少出车祸。从前车辆少的时候,大家都平安无事。”
  大概两个月后,已经过了谷雨,田野里的麦苗开始抽穗。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早已搭好,每天忙着觅食喂养燕雏。那天刘抗战出院了。他的一条腿残废了,每天两手拄着金属拐杖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他好像对这个世界以及所有人充满了怨恨,敌视眼前的一切。他被灾难折磨成了疯子!
  当有人经过他家的大门口时,他听到脚步声就用拐杖砰砰敲着地面,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背地里笑话我。你们赶快滚蛋!”
  他的老婆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他的面前,他猛地把那碗饭摔在地上,怒喊道:“我成了一个废物,生不如死。这场车祸如果把我撞死那该多好。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让我早点儿饿死!”
  他看到刘冠军与刘亚军便挥舞着拐杖打他们,骂道:“小兔崽子,我非把你们的两条腿打断,让你俩成为小瘸子。”
  他们兄弟两人吓得不敢回家,放学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村里人都说刘抗战成了瘸子,也不折不扣成了疯子。他见人就打,见人就骂。村民们走路的时候都绕过他家门口,远远地躲着他。
  有一天刘抗战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暖,听到大门外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他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快些给老子滚远些!”
  “抗战,是我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你是谁啊?朱大哥。”刘抗战望着门外,听出了朱老兵的声音。
  只见朱老兵拖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他的头顶已秃,露着光亮的头皮,一张枯黄的脸,眉头上爬着很多条像蛇似的皱纹。
  “老弟,你出院这些日子了,我来瞧瞧你。”朱老兵一瘸一拐地走着。
  刘抗战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朱大哥,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我腿瘸了,成为一个废物了。我很伤心,很气恼。”
  朱老兵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抗战,我也是瘸子,咱俩是难兄难弟,我理解你。”
  “这些日子我真想一死了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世界上有多少临死的人想活还活不成,你倒是想死,你说你傻不傻?”朱老兵冷笑一声说。
  朱老兵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刘抗战,一根自己叼在嘴边,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
  “朱大哥,说句真话,前几天我还想起你,想找你唠嗑。你今天真的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嗯,咱俩现在是同病相怜,不过你真的比我幸运——我二十出头就成了瘸子。你嘛,现在年近四十岁,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唉,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世上,没人关心,没人依靠。你呀,真的比我幸运多了。”
  “唉,现在我都这样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一点儿不幸运。”
  “抗战,我先给你讲讲我的经历,”朱老兵吐出一口香烟说,“当年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子弹不长眼睛,打着谁谁倒霉。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腿吃了一颗子弹,流了好多血,钻心得疼。他妈的,该死的战争!我本想着自己没命了,谁知道被军医救治好了。打那时起,我的左腿残废了。我的一些兄弟在战争中牺牲了,我捡回半条命在世上苟活。有时候想想,我比他们要幸运,起码我能活到现在,看到很多他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了大家解决了温饱问题,不再受苦受饿。现在又看着大家一天天富裕起来,过上了好日子。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
  “朱大哥,你的那条腿残废后,也想过自杀吗?”
  “我当然想过自杀,不过我想到自杀,不是因为我的腿,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回到芦湾后乡亲们把我当成英雄,敲锣打鼓欢迎我。我的那条残废的左腿成了我的荣耀,似乎战争留在身上的伤疤成了挂在身上的奖章。经人介绍,我和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结婚了,可是好景不长,她总说我不行,还骂我是废物,令我气愤的是她和剃头匠老李勾搭上了,她竟然跟他跑了。唉,几十年过去了,想到这些事情我心如刀割。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贾鲁河边,月光下望着河水想跳河自杀。我想我的一条腿残废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正在我想要跳河的时候,河滩上有一只小羊羔咩咩地叫着。我突然生了怜爱之心,怕它掉进河水里淹死,就走近它,把它带回村子。回到村子后我就不想死了,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束金色的阳光抹在朱老兵的脸膛上,他说完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朱大哥,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想死了。今晚我要举办感恩宴,感谢在这次车祸中救我的那些人。我也诚心诚意邀请你参加,好烟好酒好菜款待。”刘抗战豁然开朗地说。
  “好,看到你想通了我也很高兴。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阎王爷给我们一张人皮,我们就要好好做人,好好活着。”
  朱老兵的这一番话好像表达了芦湾人的生活哲学。
  “孩子他妈,快些准备酒菜!”刘抗战提高嗓门喊叫,“孩子他妈,去哪里了!”
  “她怕你用拐杖打她,远远躲着你。”
  “我以后不再无缘无故打人、骂人了。”
  “这就好,我先回去喂羊,晚上我一定来。”
  那天晚上刘抗战邀请了十多个人参加感恩宴,其中也有我的父亲。父亲扛了一箱神河粮液赴宴。
  昏黄的白炽灯下围着两张合并的木桌子,桌子前坐满了人。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后,刘抗战站起来逐一敬酒。当他向我的父亲敬酒的时候,两人端着酒杯相视而笑。
  “福来,咱俩好多年没有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了。我年轻的时候气盛好斗,太鲁莽了。当年我真不该动手打你,不该下手那么狠,更不应该用烟头在你的额头上烙下疤痕。”刘抗战惭愧地说。
  “当时我也该打。说真的,当年我也想报复你,不过现在想想,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那一顿打,我不会洗心革面,估计着我现在在村子里还是一个混子,天天挨家挨户蹭吃蹭喝。”
  灯光映照着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小疤痕,它像信封上的戳记印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过去。
  “亚军与家树两人关系很好,天天秤不离砣。他们一天天长大,咱们是一天天变老了。时间一晃,他们就会长大的,但愿他俩比我们有出息。来,咱俩喝一杯!”刘抗战面带微笑地说。
  两人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屋子里弥漫着烟味与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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