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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笔墨春秋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3-24 13:27:00      字数:3580

  在李家房村的老宅里安顿下来后,老林的大多数时间都坐在凳子上发呆,七老爷和草妮子心里不好受,就时不时地凑到跟前和他拉两句呱。
  草妮子多是拉过去的事情,比如怎么和鬼子斗心眼儿,反扫荡的时候咋躲藏、养伤的时候都发生过哪些意料不到的事情,反正只要林中溪不做声,就当是听进去了,好歹是个交流。
  七老爷从不拉过去的事儿,一坐到跟前就三字经、百家姓乱背一气,兴致来了还拿树枝子在地上划拉几首唐诗宋词,没想到这么之乎者也一划拉,居然把老林的神经给划拉活泛了,一天清晨吃过了早饭,七老爷又蹲在老林面前念念有词地瞎划拉起来,正划拉着,突然觉得手掌心里一痒痒,当笔用的树枝子竟让老林从一旁抽走了,接下来老林就用从他手里抽来的树枝子也在地上划拉开了,七老爷定睛一看,人家可不是瞎划拉,是纠正自己写错的句子呢,而且一纠正就收不住手了,绵延不断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整整一院子,等一家人来来往往地把字都踩花了,就用鞋头子踢干净了再写,七老爷这才看明白,老林这是把一肚子的墨水往外倾倒呢,满地的龙飞凤舞里有唐诗宋词孙子兵法,还有毛主席的诗词和《论持久战》,连陶渊明、孔老夫子的美文经书都让他拿树枝子给划拉地上了。
  从这往后林中溪就算是找着事儿干了,虽然还是不与人说话,但发呆的时间却明显减少,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数时间都用在满院子划拉字儿上了,妻子小姚因为这点变化还激动地哭了几回,说原本以为下半辈就这样了,没想到还没忘了一肚子的乱七八糟,就怕哪天让造反派看见了又能做出什么文章来。
  七老爷说:“怕什么,这是咱河西的李家房村,造反派敢到这里找事儿,看俺不打断他的狗腿。”
  要么七老爷是个乌鸦嘴,要么就是赶巧了,七老爷这话说了没几天,造反派还真得就找上门来了。
  那天七老爷正站在院子里看老林写字,轻易不敢照面的解放突然慌里慌张地跑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拽住七老爷说:“老老爷可不得了啦,赶紧带上这一院子人跑吧,公社的人要来查你,人都在路上了!”
  七老爷让这东西给吓了一跳,不以为然地说:“查俺?查俺啥呀,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的,俺还想弄个红卫兵造他的反呢。”
  解放一听就急了,说:“咳,不是查你,是查你带回家的这些人,也不知道哪个混账东西报的信儿,说你家里藏了一窝叛徒内奸走资派!”
  解放说完这话就慌里慌张地走了,七老爷低头一想,觉得解放说的肯定是真的,可猛不丁地这么一说,还真不知道该咋应对,正抓耳挠腮地想对策,身旁的草妮子却开口了,说:“人都快到了还磨蹭啥,东厢房后墙里不是有个夹层吗,兴许还能藏住人。”
  七老爷听了赶紧找来手电筒往东厢房跑,搬开墙洞上的杂物往夹层里一照,除了日积月累灰尘和蜘蛛网,还真是没太大的变化,连当年老林睡过的破席子都还铺在地上呢,于是赶紧招呼草妮子和小孙子洒上水打扫干净,然后就把林中溪一家子连同他们用的铺盖卷一个个地往里送,老林自不必说,啥时候都一言不发叫上哪上哪,可能这些年东躲西藏的习惯了吧,三个孩子也是出奇地听话,让钻洞出溜一下就钻进去了,而且一个个安静的出奇,连咳嗽都知道先捂住嘴巴,看着都让人心里发酸。
  老林一家子钻进了东厢房的夹层,也就刚把洞口堵住,公社来的一帮人就跟在解放的腚后头进院子了,解放说:“老老爷,这是公社来的同志,想问你点事情,都是为了革命工作,有啥说啥,别藏着的掖着的。”
  七老爷倒腾老林一家倒腾了一脑门子的汗,正用草妮子递过来的毛巾擦脸呢,说:“啥事呀,一大清早跑这么远,俺就是没事回家清闲清闲,啥也不知道。”
  公社来的人说:“老李同志,没别的事儿,俺知道你的情况,也知道退休后组织上给你在泰城分配了住房,为啥城里那么好的条件不待,跑回咱农村破旧烂蛋的老屋里受罪?”
  七老爷脸一抹说:“破旧烂蛋?你这个同志说话可要注意了,咱这里是社会主义的新农村!人民公社的生产大队!俺自小就生在这里,为啥不能回来和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公社来的这些人就有点蒙圈儿,说:“嗯,没错,你说的没错,不过一大清早忙活啥了,弄这一头的汗?”
  七老爷转转肩膀头子说:“练字练的呀,早晨起来在地上写几个字,锻炼锻炼。”
  公社的人这才看见,院子的地上东一撇西一捺地划拉着许多少皮没毛的大“字”,仔细观看,却因为让鞋头子踢蹭得太零乱了,基本认不出囫囵个来,于是就问七老爷都在地上写了点啥,好像是封资修的东西嘛。
  七老爷说:“胡说,俺写的是大字报,公社里和村头上不是都贴着大字报吗,俺也练练手,说不定哪天也贴出两张造造反。”
  公社的人就笑了,说;“好好好,你这老同志还挺有干劲儿的,啥时候写大字报人手不够了,可以考虑让你帮帮忙,不过有人可是举报你家里窝藏坏人了,俺得到屋里看看是不是真的。”
  七老爷说:“哪个狗日的说的?你们各屋看看,找不着可得告诉俺谁造的谣,看俺不打出他的屎来。”
  七老爷说着,公社的人就一头扎到屋里找人去了,堂屋找了翻西屋,西屋没人又往东厢房里钻,连饭屋子和臭烘烘的茅房都看了个遍,还真就没翻出个人影来,唯一的疑点,是西厢房的空炕上扔着个印着天安门图样的旧搪瓷缸子,公社的人说:“这是谁的呀,老李,好像是从北京带来的吧。”
  不等七老爷开腔,小孙子先抢着说话了,说:“是我从首都北京带回来的,第一次全国大串联知道吗,革命纪念。”
  公社的人听了努努嘴说:“好,是自己的东西就行,大老远的瞎举报,这不折腾人吗。”
  这帮人说着拍拍屁股就要走,七老爷不干了,说:“嗨嗨,就这么走了?不说有人举报吗,说出来听听,俺不能白挨黑枪呀!”
  七老爷说着就要去堵大门,解放见状不妙连忙跑过去把七老爷给抱住了,说:“老老爷啊,谁不谁的就别问了,反正咱也没藏人,往后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点,身正不怕影子斜……”
  解放抱住七老爷的功夫,公社的人就走远了,解放松下口气来悄悄说:“哎呀俺的个老老爷,紧张了一头汗呀,一屋人呢?咋转眼一个不见了,都藏哪了?”
  七老爷扑哧一下就笑了,说:“哪也没藏,藏了也不告诉你,让你再出卖俺一回呀。”
  解放说:“老老爷呀,报信还报不过来呢,俺能出卖你?俺还怕你出卖俺呢!”
  说完这话,解放就连跑带颠地给公社那帮人送行去了。
  随后的日子里,公社的人又冷不丁突然袭击了几回,解放也一如既往地提前通了气,往后就再没人来了,不过七老爷和草妮子不敢放松警惕,经过一番悉心侦察,最终还是把通风报信的给找出来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举报人”居然是老林孩子们的玩伴——一个十岁不到的小萝卜头,也许童言无忌吧,几个孩子玩多了,就把老林在北京当走资派戴高帽子游街的事抖搂出来了,幸亏是孩子的嘴,真要是哪个老李家门里的大人干的,公社革委会恐怕就不会轻易放过了。
  这件事过去后,草妮子心里就不踏实了,总觉得很久不见音讯的虎子是不是也出啥事了,这孩子在文化系统里工作,既然是“文化大革命”,他还跑得了?于是就和七老爷商量,是不是让小孙子到南方看一看。
  小孙子听说让自己去看父母,心里老大不情愿,其实自小跟着爷爷奶奶,对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已经没多少概念了,他们生活城市虽然地方大人口多也更加热闹,但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连说话的口音都不是一路,到哪都有种被另眼看待的感觉。
  尽管不情愿,但爷爷奶奶的话还是要听的,反正也停课闹革命了,闲着也是闲着,就算给两位老人当回钦差吧。
  离开望山胡同的时候老大不情愿,可真到了父母跟前,事情的发展就由不得小孙子自己了。
  原来担任了文化局长的虎子处境果然不妙,运动开始不久便被打成走资派关进了牛棚,媳妇小胡的罪名则更加触目惊心,被定性为反动资本家小姐,打入我内部的国民党女特务!
  两个人都受了什么样的折磨不言而喻,好在两个人毕竟没有太大的把柄攥在造反派手里,连批带斗地折腾了一阵子也就没什么油水可榨了,于是虎子办学习班关进了牛棚,小胡弄进看守所里关了几天,后来关押的人越来越多就放出来了,按“历史反革命”的规格安排到街道监督劳动,也就是说可以在家里吃饭睡觉,但白天得掏粪扫街送垃圾,每天还得早、晚两次到街道革委会汇报思想情况。
  小孙子到来的时候正是两口子一个关牛棚一个监督劳动的时候,虎子关牛棚的地方远在六十多里外的远郊,几个月也回来不了一趟家,小胡倒是离家近,但四周尽是鄙视和白眼,再加上风吹日晒疲惫劳损,早已不是印象里那个娇气十足的文工团员了,以致小孙子看到正在大街上掏粪的小胡居然半天都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弄明白这个灰头土脑一脸苦相的老妇就是自己的母亲,小孙子一下就哭了,说怎么会这样呢?要知道是这个样子怎么也不会这时候才来。
  住下来后小孙子连夜给爷爷奶奶写了封如实汇报情况的长信,十多天后七老爷的亲笔信函就邮过来了,信中说来信已悉内情尽知,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协助组织对犯了错误的父母进行批评改造,工作不完成不能回来云云,最后还龙飞凤舞地写了几句“斗私批修,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口号,以致审读信件的街道干部不得不点头称是,说有这个觉悟就好,我们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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