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集（中）

　　1
　　傍晚。
　　龙泉乡乡政府院子里。
　　陈贤忠寝室里。
　　周卫民知道陈贤忠的诸多顾虑。他以一个长者的姿态，极具权威地说：“我们既然能够拂众所愿，促成了李文汉和王安惠的好事，为什么轮到我们自己，反而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呢？当真成了别人的堂屋里好放牛，自己的门前就没有草了？当真成了别人的份中说大话，自己的份中惧蚊蚋？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能学那小刘，来个临阵脱逃、不了了之。”
　　陈贤忠的内心里充满了矛盾，他烦躁地埋头吸烟。
　　周卫民将烟锅里的烟灰磕了出来，续上烟末，吧嗒了一阵之后，神情严峻地说：“你往哪里逃呢？龙泉乡就是你的家。你的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是，你的岳父岳母尚且健在，你理该履行你身为人子的孝道！”
　　陈贤忠依然埋头吸烟；而望芳，则明显的有些紧张了。
　　周卫民见陈贤忠仍然犹豫不决，便风趣地说：“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做他们老望家的倒插门女婿，既可以照顾二老，履行孝道；也可以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更有利于琳琳的健康成长，岂不是三全齐美？何乐而不为呢？让姑娘回家把介绍信开来，把《结婚证》领了，我老周亲自送你这女婿上门，只当是我多生了一个儿子，多认一双亲家——哎，到那老望头家里蹭顿酒喝，你看如何？”
　　陈贤忠还是沉默不语，望芳更是焦虑不安。
　　琳琳却立刻欢呼雀跃：“这样好哩！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让小姨当我的妈妈，再合适不过了。我们把家安在姥爷那儿，星期六下午回去，星期日下午上来，既照顾了姥爷姥姥，小姨也能及时地清洗你那脏不拉几的衣服，我也可以和小姨凑趣逗乐儿！”
　　周卫民见陈贤忠仍然沉默无语，故作严肃地对琳琳说：“还叫小姨？应该改口了吧！”
　　琳琳这极具慧根的小精灵，立即改口，特甜特美地说：“叫妈妈，亲亲的妈妈！”
　　望芳激动得泪流满面地将小女孩拥进怀抱，而内心，却洋溢着不尽的甜蜜。
　　
　　吃了晚饭，陈贤忠毅然地拿起笔，给白茜写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的一封信。这封信，既简单，也明晰——明天，我要和望芬之妹望芳领取《结婚证》。望你多多珍重，切莫辜负了美好的青春！
　　
　　2
　　凌晨。
　　龙泉乡乡政府院子里。
　　周卫民刚从寝室里出来，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由院门缓缓而来。他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许先智！
　　周卫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象？
　　可是，将眼睛揉过了一阵子以后，那许先智依然清晰地站在他的前面，一如当年一样，用手帕擦过一阵眼镜，戴上之后左顾右盼。
　　这时，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周卫民，他周卫民也就确认了对方。
　　于是，周卫民紧走几步，上前握住对方的双手，激动地说：“老许啊，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对方有些迷惘：“您是……”
　　周卫民嗔怒地抱怨：“我是周卫民呀！怎么，连我也不认得啦？是你那眼镜越是变质了，还是我真的已经老了呢？你可是没见老哩！比当年还显得年轻精神！看你这腰板，铮铮的笔挺，哪像你当年的那种萎靡劲儿？成天耷拉着脑袋，佝偻得像要脱榫的犁辕！”
　　对方仿佛是恍然大悟:“噢，您是周书记。”
　　周卫民说:“是我呀，你总算是认出我来了！”
　　对方说:“可是，您却没有将我认出来。”
　　这时，各个寝室的门相继打开，各异的脑壳，从各自的寝室里拱了出来，用同样的惊异眼神，瞅这“周抖弄”跟一个陌生人呱嗒得投机。
　　人们无不惊讶:“这人是谁呀？”
　　
　　画外音――
　　在这龙泉乡里，十三年前的老干部，要么上调升迁，要么退休养老；唯有周卫民这个十三年前的老干部，仍然呆在这龙泉乡里没有挪动。故而，在这巴掌大的小天地里，也只有周卫民认得许先智。
　　
　　镜头回归――
　　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已经来到了龙泉乡，至少还是应该以礼相待。
　　周卫民将许先智让进寝室，首先为客人倒了一杯水，而烟他却没有。他平时只抽旱烟，旁人大都很难受用——噢，许先智根本就不抽烟。
　　周卫民从屁股右侧摸出旱烟锅，手里装着烟末，嘴巴暂时还没有用上，自然也就不能闲着：“怎么会呢？你不就是许先智吗？这还能认不出？十几年了哩，你的形象一直在我的眼睛里定格；你的构想，早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
　　“许先智”对周卫民的说法不置可否，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灵巧地转动着在周卫民的脸上扫瞄，那神情，仿佛是要从他那紫铜色的脸膛上，找出昔日的某种记忆。
　　周卫民毫无顾虑地将旱烟点燃，动劲地吧嗒了一阵之后说：“惭愧呀！当初如果采纳了你的建议，龙泉乡岂不是另有一番景象？”
　　“许先智”说:“周书记，您弄错了。”
　　周卫民颇感惊讶:“我弄错了!”
　　
　　3
　　凌晨。
　　龙泉乡乡政府院子里。
　　周卫民的寝室里。
　　
　　画外音――
　　我们的周抖弄，这回还真是抖弄错了，此人并非许先智，而是许先智的儿子许振兴。
　　当年，许先智说他是龙泉人，根本就无人相信。因为他的口音，纯粹是正宗的省城口音，加上龙泉乡的任何人都不认识他，所以，谁也不相信他是龙泉人。人们普遍认为，他那外乡人冒充龙泉人套取近乎，无非是想在龙泉乡站稳脚跟。
　　其实，许先智和吴克山一样，其父是龙泉人，出生却是在异地他乡。不同的是，吴克山的父亲是红军战士、是抗日的将领、是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事业流血牺牲的英烈！而许先智的父亲，却另有一副嘴脸——
　　十三年前，你如果向龙泉乡人问起许先智，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即便是现在，你问及许先智，知道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但是，你如果说起他的父亲许元魁，知道的人就不会太少——许元魁呀！许家山的那个恶霸，因为强占人妻闹出了人命而逃往省城；后来居然在省城成为大资本家，省城解放的前夕，那家伙逃亡香港，就再也不敢回来了。
　　“许先智”说:“的确如此!”
　　
　　4
　　镜头逆转――画外音――
　　当年，许元魁逃亡香港之时，他的独子许先智正在北平念大学，没有随他一起逃亡。许先智大学毕业回到省城，承蒙政府的厚爱，不仅没有找他的麻烦，还给他安排了工作；并且在不久以后，他也恋爱结婚了，以至于繁衍生子。他那儿子，就是眼前的这个许振兴。
　　文化大革命期间，许先智同许多有着海外关系的人一样，受到了文化风暴的波及，他也被列入了地、富、反、坏、右之列，被游斗、改造，直到一九八零年才得以平反，并重新安排工作。而这个时候，大陆和香港也有着初具雏形的往来关系；尤为突出的是，内地与香港的亲人通讯，不再被列入禁令的范畴之内。
　　于是，许先智的父亲就写信告诉他，他是康西县龙泉区许家山人。
　　父亲要求他找机会回老家看看，如果可能，让他尽量地为家乡出一把力，也算是对父亲当年所犯的罪孽的一种补偿。
　　就这样，许先智就申请到康西县龙泉乡担任挂职副乡长。
　　可是，许先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怀着赤热的心回到故乡，其构想不被采纳不说，反而将他撵出了龙泉乡。
　　回到省城以后，许先智忧心如焚地写信向父亲禀明了实情。
　　父亲复信的责备，令他更是痛心疾首、忧虑成疾；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还遭到了莫名其妙的迫害。内忧外患，没出一个月，他就怀着悔恨与遗憾，而告别了尘世。
　　当时，许先智的儿子正在省城上大学。
　　许先智临终前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代父完成夙愿，一定要让那喷涌的龙泉，给龙泉乡的百姓造就应有的福泽。
　　许先智的猝然去世，给他那远在香港的老父打击深重，由于极度的悲伤，便卧床不起。许元魁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当即约来律师口授遗书，将财产全部划入他唯一的孙子许振兴的名下，并要求他尽可能地利用拥有的资产，造福家乡，以赎他生前所犯的罪行。
　　待许振兴接到辗转而来的噩耗赶赴香港，他的爷爷已经死去了半年之久。
　　从此，许振兴就对龙泉乡怀着极大的愤恨！是龙泉乡夺去了他的父亲的生命，是龙泉乡令他的爷爷悲怆而去，他不愿意为龙泉乡做任何事情。他将母亲和妹妹接到香港，一门心思地经营着爷爷创立的许氏集团。如今，他已经是香港赫赫有名的许氏集团董事长，固定资产，已经超过了百亿港元。
　　
　　镜头回归――
　　听完许振兴的叙述，周卫民百感交集、惭愧不已……
　　
　　5
　　凌晨。
　　龙泉乡乡政府院子里。
　　周卫民的寝室里。
　　当年，周卫民也跟大家一样，只觉得许先智那人行事诡秘、性情古怪，对他是龙泉人的说法，也持怀疑态度。
　　怪不得那许先智只说他是龙泉人，却不肯说出他父亲的名号，原来他就是大恶霸许元魁的儿子。
　　周卫民惭愧地说：“当年，我如果不是对你父亲的那一套迷信的说法极度反感，意气用事，哪会有这以后的许多事情发生啊！如今，既害了你父亲那么一个热心的好人，也害了贫穷而落后的龙泉乡百姓啊！我有愧，我有罪啊！”
　　许振兴显得极为平静地说：“周书记，您也不必过于自责，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天命如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谁又违抗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