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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照碧水中

作品名称:三生蝴蝶      作者:云青水澹      发布时间:2020-03-05 13:46:40      字数:10801

  当我还处在青涩的蜇伏阶段时,你已在一旁默默地关注守候,固执地等待与你比翼齐飞,并实践着前生的约定。前生那份遥远的思念堆积到今生,你为了那许下的诺言,放弃一切,拨开层层迷雾,穿越重重障碍,在坎坷的人生之路上寻找与前生相约的人……
  
  第一部
  
  一九三八年深秋,一层浓重的寥落的萧瑟气息笼罩着华南沿海的一座滨城,天空灰雾沉沉,秋风凛冽,呼啸着横扫大地。街上的行人神色异常,脚步匆匆地踩过地面上堆积的厚厚的落叶。几片几片的黄叶不时从几乎光秃的树枝上飘坠,漫天飞舞,树干更光秃了,像个病入膏肓的耄耋老人,老弱无力。起风的海面上翻滚着躁动暗涌的波浪,海面上空聚压着越来越多的铅色般的乌云,远远地听见云层后传来暴躁的滚动的雷鸣。灰暗的码头时时响起怪声异调的嘶吼,一群背扛着沉重货物的苦力工,弯着如弓的脊梁迈着虚浮的脚步从日兵的皮鞭枪口下走过。码头外,伫立着一位身穿灰蓝色棉布长衫、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他腋下夹着一本大大的书,手里拿着一把油布旧雨伞。他的目光透过带倒刺钩的密密层层的铁丝网,远眺着那群牛马似的劳工,装满货物待发的吨级远轮,他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
  黄昏的街头,没有几个行人,街边摆着零星的小摊,摊主在雷雨来临之际也没多大的心思做生意,草草收摊了事。过路的车辆飞快地疾驰,扬起一股呛人的灰尘和乍飞而起的落叶。一阵紧锣密鼓的炸雷碾过屋顶,倾刻间下起了暴雨。四周寂静一片,只听见狂风暴雨的噼哩啪拉的叫嚣声,任意肆虐着大街小巷,路面上很快成了一片汪洋。
  凤阳慌忙跑到一家屋檐下躲雨。风刮得劲猛,雨下得滂沱,一把油纸伞是无法挡得住风雨的。他拍拍身上的雨水,长衫下摆沾上了一些粗粗的污点。他抬头望雨,隔着急流的水帘看到对面“桂圆”小茶馆门前站着林茂森。他朝林茂森一个劲地打手势,但雨下得太大,雨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凤阳无奈地摇摇头,他在屋檐下等了好一会儿,瞧准稍小的雨势,急忙撑伞奔到对面的“桂圆”。里面光线很暗,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坐在角落独自斟茶的林茂森。
  “怎么样?”凤阳还没坐定,便急切地问。
  “事情不好办呐。”林茂森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凤阳,苦闷地说,“宪兵司令官桥本木村一死,海面全部封锁,所有的船只一律不得出海,驻湜源办事处的龟田庆一去了上海,签证的事更难办了。”
  凤阳充满希冀的目光倏然黯淡下来,他一不留神,碰倒了茶杯,褐色的液体溅泼出来,几条泡胀的茶叶趴在桌面上,放在桌面上的讲义夹很快湿了一片。凤阳连忙把书捧起来,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它擦干,再轻轻地用嘴吹着。看他那心疼的样子,林茂森笑了:“什么书啊?”
  “一本棋谱。”凤阳说。
  “你自己的衣服还是湿的,一本棋谱比你的身子还重要啊?”
  凤阳憨然一笑,眼神严肃而坚决:“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去日本,弄条渔船北上去上海,或去台湾,转道去日本。”
  一筹莫展的林茂森听到“渔船”二字,眼睛顿时一亮,语气透着喜悦地说:“我家有个远亲,姓曹,他们世代打鱼为生。以前老辈们常走动,轮到我这一代,虽说也生疏了,但曹家的曹立民和我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不如我带你去找他,怎么样?让他帮想办法。”
  凤阳失望的眼底又浮上一层希望。他点了点头。
  屋外,大雨倾盆,一排排的房屋蜷缩在雨夜里寂阒无声,瘦弱的路灯放射着冷漠的暗淡的光线。整整一个晚上,雨肆虐地狂下,它的节奏犹如横扫南下的日军气势,让人寒悚、惊惶。
  第二天,雨势变小。林茂森穿着一件藏灰色长袖雨衣,凤阳打着一把黄色油纸伞,两人趟过污秽的泥路朝渔民聚居的渔家巷走去。斜飞的雨点不停地打在脸上。海面上刮来的一股夹带鱼腥的大雨,雨丝顺势钻进伞里,弄的凤阳外襟湿了一大片。渔家巷的房屋简陋得像火柴盒搭拼的鸽楼,房料都是木枝、竹枝、油毛毡、草席东拼西凑而搭建成的,随时都有被狂风吹倒的危险。在这片拥挤不堪、杂乱肮脏的鸽楼后面,只有几间像样的屋子。然而这几间历史很老的屋子长年累月经风雨的侵蚀,加上年久失修,屋子变得乌黑,石灰剥蚀,墙上竟然长出不知名的野草。满墙的水渍、霉斑如一个患了牛皮癣的病人一般。一群七八岁的孩童光着脚丫在雨里嬉戏,个个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和泥猴差不多。
  林茂森和凤阳绕过“泥猴”们,走进屋子的小走道。一个转折处冷不防泼出一盆水,两人吓了一跳,急忙闪身。泼水的人很快又钻进屋里,是一个在洗头的女人。
  “真没素质。”林茂森叹气道,抖掉雨衣上几大朵白花花的泡沫,幸好穿雨衣,否则一定成了落汤鸡。两人继续往前走,雨水从破了洞的瓦顶漏进来,滴滴嗒嗒地响个不停。他们走到一扇陈旧的门角已缺损的门前,林茂森敲了敲虚掩的门,一起走进屋里。
  屋内光线黑暗,虽说是白天,但屋里暗得看不清四周。就着床头一盏如豆的昏暗的油松灯,依稀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林茂森脱下雨衣,放在门角的一张破椅上。他走近床前,低低地叫唤了声:“勤英,勤英。”
  溥勤英从睡梦中醒来,借着昏暗的光线瞪着林茂森。半晌,才认出人。她喘着气支起身子,半惊半喜困难地说:“是林先生,两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茂森实在没想到,两年前的勤英还是丰腴健康的,两年不见病这这样,变得瘦小枯干,形容枯槁,他也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关心地问:“看你说得,你得了什么病?倒教我都快认不得你了。曹立民去打鱼了吗?
  溥勤英咳嗽了几声,说:“立民天不亮就去打鱼,不到天黑是回不来的.我一年前得了咳嗽,病来病去就成了这个样子,总好不了,倒是拖累了立民。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还是没把病治好。”话刚说完,又一阵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咳出来为止。凤阳走到一张残旧的方桌边,拿起破旧的水壶,里面倒尽了也只有半盏茶水。他把尚有余温的茶水送到溥勤英瘦骨如柴的手里。
  “谢了。”溥勤英有气无力地说。一个衣衫褴褛、头戴烂草帽的小女孩端着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走进来,破烂的布鞋沾满了泥浆。溥勤英对女孩说:“小凤,快去找你爸爸,林先生和他的朋友找他。”
  凤阳的心尖猛然一阵颤抖,他问女孩:“你叫小凤?多大啦?”
  小女孩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十岁。先生,请你们等会儿,我这就去找爸爸。”
  溥勤英不断地在咳嗽,林茂森皱着眉,轻轻碰了碰凤阳,示意到屋外。
  凤阳会意,让林茂森先出去。林茂森摇摇头,快步走出屋子。
  凤阳望着瘦骨嶙峋的溥勤英,又看到面黄饥瘦的小凤,心情非常难受,从溥勤英口中得知,小凤早已退学,天天去排队等救济粮,他的心情更是非常沉重。几刻钟过去了,林茂森按耐不住也出去找曹立民。天已渐晌午,雨势又加大,天空飞扬着败叶,落在污水秽泥中,流进水沟里。曹立民没回来,连林茂森也没回来。又等了两刻钟,凤阳的情绪变得有些烦躁。
  溥勤英喝下那碗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凤阳走到床边,掖好滑到床外的薄被角,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溥勤英的枕头下,然后走到门旁,拿起搁在门角的雨伞,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凤阳走出屋子,回头望了眼这几所早已不堪重负的房子,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他走出巷口,抬头远远望见林茂森和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与小凤连走带跑的赶过来。
  曹立民头上戴着一顶宽宽的蒲叶大草帽,手里提着几包中药。他万分歉意对凤阳说:“让您久等了,凤先生。林先生在路上把您的情况都和我说了,让你等得太久,非常抱歉。”
  凤阳注视着曹立民,他顶多三十五六岁,一张古铜色的脸孔因生活的困苦过早地爬上了礁石般的皱纹,颈上新添一道很深的伤口,没有结疤的伤口看上去像流浓血一样。凤阳忽尔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心情特别压抑。他试探地问:“既然老林已经告诉你我的来意,那么你能否借你的渔船送我去上海或是台湾?”
  曹立民愧疚地说:“我的船给炮弹打没了,就算不是战争,渔船也很难驶往台湾和上海,更何况战争?”他苦笑道:“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
  “没什么。”凤阳温和地问:“你没了渔船,怎么能养家糊口呢?”
  小凤抢着替父亲回答:“我爸爸在码头当搬运工,没敢告诉妈妈。”
  凤阳听了,心里如打翻的五味瓶,真不是滋味,眼眶顿时通红湿润。
  林茂森说:“当搬运工非常辛苦。”
  凤阳把手伸进长衫内袋里,摸出几张大额钞票,硬塞进曹立民的手里说:
  “拿去用,别客气。你家这么困难,很急需钱用。千万别让小凤辍学。”他拍拍曹立民坚实的臂膀:“以后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就到大学或是围棋社找我。”
  曹立民捧着还带体温的钱的手不住地哆嗦,嘴唇也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立民,快回去吧,勤英需要照顾。”林茂森说:“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别像过去那么生疏。知道吗?”
  曹立民激动地热泪盈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仍无法说出只言片语。
  凤阳、林茂森走得好远了,回头望见曹立民父女还在原地,一任雨水打在他们脸上。
  瑟瑟的秋风一过,带着寒意的初冬紧跟而至。一连几天,天空阴云密布,下着冰凉的冬雨。一阵清脆的铃声过后,国立大学校门涌出一股人流。凤阳抱着一摞讲义夹走在人流中,他听到一个嗫嚅地叫他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大门外的墙角伫立着衣衫半湿的曹立民。他连忙走到曹立民身旁,把伞遮在他头上,不解地问:“你没有雨衣吗?那天你戴有草帽呢?这种天气的雨水会把身体淋坏的。”
  曹立民那张给海风吹干的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他憨笑说:“家里只有一件雨衣,留给小凤上学穿了。草帽在码头被风吹掉了。”
  凤阳沉痛地说:“你家已有一个病人了,你再病了,这个家还怎么挨下去?”
  “凤先生,我没事。”曹立民连忙说:“我身体好,淋点雨没什么。而你们教书的身体都很弱,淋了雨都会伤风感冒。”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说:“今天早上,我去找过一个人,他是我一位远房姑姑的儿子,复姓宗政,名庆安。他是个很有声望的律师,在律师界中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段时间海面全部封锁,除了日本的船只任何船只都不能出海。此时去找宗政庆安,大概有些希望,这是他的地址。”
  凤阳接过仍有余温的纸片,感动地说:“真是麻烦你了,你见到他了吗?”
  曹立民难为情地苦涩地说:“没见到。他的秘书说他很忙,没时间见我,我把情况告诉了秘书,秘书过后对我说最好请凤先生亲自来找宗政律师。”
  凤阳紧紧握住曹立民布满伤痕老茧的大手,心中感动阵阵酸涩,他微笑说:“走!去茶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说完,两人走入了放学的人流中。
  斜织的细雨湿漉漉地漫天飞扬,似一张巨大的网网住大地。凤阳来到忠义路的一幢大楼前。这幢圆柱形的大楼高五层,很气派。楼顶上赫然耸立着五个大字:律师事务所。他走进大楼,沿着螺旋形的楼梯拾级而上。到了五楼,走过一条长长的空寂的通道。这条通道寂静得能听到他阖拢的纸伞上流着的雨水滴落坠地的声音。他站在钉着门牌的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门里走出一个男秘书,凤阳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秘书让他等一会儿,自己进去禀报。
  凤阳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按捺着焦躁的情绪,耐心等待。时间又过了好久,秘书通知他可以进去了。
  律师办公室里宽敞明亮,设备豪华讲究。宗政庆安端坐在一张巨大的气派十足的办公台前,他的身后是一排摆满书籍的大书架。
  “打扰您了,宗政先生。”凤阳恭敬地虔诚地说:“我叫凤阳,国立大学教师。”
  宗政庆安打量着凤阳,他的长衫透着雨水的湿意,两只肘部补着与浅蓝色长衫不同颜色的圆补丁,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细细的粉笔灰,两只裤脚也沾着几点泥巴。头发干枯凌乱,没有光泽,整个一副寒酸样。
  宗政庆安的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射出两道傲慢的不可一世的目光。这束目光在凤阳身上扫了几圈,凤阳坦荡地毫无畏惧地迎视着这目光的审视。宗政庆安示意他坐在办公室墙边靠放的牛皮沙发上。他呷了一小口茶,慢条斯理的说:“你还没有介绍你自己呢,到我这来最好别隐瞒自己的身份。”
  凤阳淡淡地说:“我除了在大学任教,还兼职围棋社的工作。”
  宗政庆安瞟了眼凤阳说:“听说你是响誉华南的棋王,在江南一带也非常有名。如今见到真是荣幸之至。”他又悠闲地呷了口茶,说:“听曹立民说你有要事求之于我。说吧,是什么事?”
  凤阳注视着宗政庆安心高气傲的表情,一时揣摩不透他的想法,使他忽而有种拘谨局促不安的感觉。他发窘的说:“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久仰大名。冒味前来找宗政律师,实是万般无奈,迫不得已。听说宗政律师是个能人,恳请帮个忙,我想去一趟日本,请宗政律师代办签证事宜。”
  “恐怕不行啊。”宗政庆安说:“你不是不清楚目前紧张的局势,去日本根本不可能。”
  凤阳眼看着宗政庆安漠视的态度,忍气吞声地说:“正因为我已经束手无策,所以恳请帮忙……”
  宗政庆安把喝空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道:“凤先生,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的职业是律师,不是干杂务跑腿的。如果不是熟人介绍,我根本没时间见毫不相识的人。”
  凤阳蹙紧眉头,他蔑视地看着宗政庆安,说:“我会照规矩付律师费。”
  宗政庆安不以为然地说:“今昔不同往时,律师费是很贵的。”
  凤阳不卑不亢地说:“我们素味平生,可是今天我能见到德高望重的宗政庆安大律师,实是一种缘分。我抱着很大的希望而来,恳请你帮我一个忙。既然您不肯帮忙,那就不再打扰了。”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等一等。”宗政庆安叫住凤阳,在他身后说:“你明知目前的形势,等形势缓和了再说也不迟啊。”
  凤阳不理会他,打开了门。
  “凤先生。”宗政庆安再次叫住已走到门外的凤阳说:“别那么急躁,有话慢慢说。”
  凤阳转过身,思忖了片刻,重新坐进沙发里,耐着性子听宗政庆安要说什么。
  “如今恐怖笼罩全国,凡是沿海一带所有的船只控制得非常严,目前只允许日本船只通航。办签证护照的龟田去了上海,没有护照根本出不了国门。上海现在也非常混乱,没有熟人是很难办好签证手续的。”宗政庆安倒了杯绿茶给凤阳。
  “为了去日本,手续怎么麻烦我都愿意去办。”凤阳态度坚决地说。
  “为什么你非要此时去日本呢?而且偏偏是去日本?”宗政庆安万分困惑。
  凤阳无心喝茶,心情沉重地说:“我的女儿从小离开我,跟随我大哥去了日本。去了整整十四年。我万分想念她。虽然我大哥对她非常好,但始终不是亲生的,尤其是大哥娶了一个日本人,生了三个孩子,生活难免产生摩擦与隔阂。如今战争爆发,我与女儿的通信中断,我怎么能不想处在异国他乡的女儿?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地想念她。”
  “依我看,”宗政庆安边清理桌面上几张资料边说:“你女儿留在日本更好些。虽然你顾虑很多,但你大哥与你女儿总有血缘关系,他不会怠慢自己侄女的。”
  凤阳微微地愣了愣,感到自己被人愚弄了一番,心底不禁升起恼怒的火苗。他极力克制心中的愠怒,并尽力使自己的语气说得平和:“大律师,假如你有孩子在异国他乡,又遇上战争,你会怎么想?是让他一个人在国外饱尝思念的痛苦?还是让他回来和你团聚?特别是他从小就离开你的时候,你会心安理得地置他于不顾吗?当然,有些父母为了孩子能成龙成凤,为了光宗耀祖,硬要孩子长期滞留国外,孩子想回来却不给回来,那么这些父母的心是够狠的。我送女儿出国不是为了她的前途,是当年亡妻的过世对我打击太大,无心照顾她,才让大哥把她带走。我是个平凡人,没有过高的要求,唯求希望她健康,平安,快乐。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身上的一滴血脉。我平生的愿望就是她地成长为一个朴素、正直、善良的女孩,所以我迫切地要见到她。”
  宗政庆安两眼发直,瞪着凤阳,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离别前不知思念的滋味,离别后才知相聚的珍贵。宗政大律师大概只懂得写离别这两个字吧。”凤阳站起身,走到门边,回头对宗政庆安说:“对不起,打扰你宝贵的工作时间。”说完不轻不重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雨天从入冬以来一直没断过,整天下着霏霏细雨,地面上湿漉漉的,淌着泥泞的污水。明秀公园里是一片茂盛翠绿的芭蕉丛林,穿过芭蕉林,是一片葱茏的凤凰树木林。一条长流的溪水穿过树林,流过几排别致典雅的木屋,溪水上面横跨着一条曲迥幽长的走廊。走廊连接着分开的木屋,使之连成一体。洁白如练的溪水琮琮地涓流,湿润着四季常青的扶桑、冬青、九里香、棕榈。围棋社就设在这绿色的怀抱之中的木屋里。
  凤阳推天窗,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雨雾,半空中浮动着浓浓地迷雾般浅青色氤氲。对面的屋顶飘浮在一片迷离的烟水里。一粒粒晶莹的雨珠顺着肥嫩的叶子滑落而下,把周遭的植物洗涤得碧绿油亮。一阵风过,带着一些冰凉沁透的雨丝拂面而来倏然钻进衣衫里。凤阳拂了拂衣衫上的雨丝,转头望去,身后是许多的学员坐在矮桌旁聚精会神地下棋,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圆滑悦耳,响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时间很快过去,凤阳和学员走出棋社,只见一位身穿黑色呢子大衣,围着一条围巾的长者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一棵凤凰树下。
  “凤阳,”宗政庆安唤道。
  “宗政大律师。”凤阳愣了一会儿,他真没想到宗政庆安会来围棋社。
  宗政庆安走到凤阳面前,昨天炯炯有神的目光今天看来黯淡无光,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尽的哀伤,他很内疚的说:“我昨天很失态,不像个长者。今天专程来向你道歉。请原谅。”
  凤阳吃了一惊,宗政庆安的话教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怔了怔,说:“宗政律师,你太过谦了。当时我的言辞也太过无礼,请不要介意。恳请原谅我目无尊长的失礼。“
  宗政庆安的眼中浮上一层笑意,那份笑意充分肯定了他对凤阳的欣赏。他说道:“你不愧是位出色的教授,更是一位出色的棋王。你的外表确实给人一种非常错误的感觉,丝毫看不出你是个威名远扬的人物。可是和你一交手,你沉稳而宽厚的作风使我一下子甘拜下风。”他伸出右手紧握住凤阳的手,低头看着他打着补丁的衣袖,声音变得哽涩起来:“你说你是个平凡人,但和你那一场较量,我深信你是个平凡中之不平凡之人。”
  凤阳生活异常俭朴节省,可是他对仅见过一面的曹立民却是很慷慨,不仅送小凤去上学,还把溥勤英送进医院治疗。得知这一情况,宗政庆安的心情更是不能平静。
  凤阳淡淡一笑,说:“大律师过奖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教师,你的一席话真让我无地自容,愧疚不安。”
  宗政庆安常常地凝视凤阳憔悴而消瘦的脸庞,那双因思念而劳累的眼眸。他内心不禁一阵怆恻,鼻子又一股酸涩。他伤感地说:“昨天你的话说得非常中肯,知道吗?我中年得子,儿子刚满二十岁,我便送他去伦敦读法律,希望儿子继承父业。由于儿子一惯娇生惯养,到了国外水土不服,身体十分孱弱,学习跟不上,再加上种族歧视,精神压力过大,去年病死在伦敦的医院里。我匆匆赶到医院,只来得及听儿子说最后一句话。他说:‘我想回家’。当时我肝肠寸断,儿子的话犹如利刃穿心,我顿时感到天地已变成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国的,我妻子看到我捧着骨灰盒回来,当场晕死过去。我实在对不起她呵,丧子之痛刻骨铭心,这份伤痛重击得我几乎一蹶不振。在家足足休养了一年多。我已决定年底提前退休,不再过问世事。没想到你却登门拜访,把我重重地敲醒。如果早认识你两年,也许我不会失去儿子。”宗政庆安说着话时,一连串的热泪从痛苦的眼中止不住地滚滚而下。这滚热的泪水如沸腾的开水浇在凤阳心上。他的眼眶忽地发热,眼内潮潮地湿润起来。他内疚地说:“宗政先生,实在对不起……”
  宗政庆安说:“你不用道歉,而是我应该谢你。两年以来失落、痛苦时时在袭击着我的心,至今仍未停止。你来以后,我这才知道我这大半生一直浑浑噩噩地生活在虚伪之中,为了面子失去了引以为荣的儿子。”刚收干的眼中又流下泪来。
  “宗政先生……”凤阳想安慰他,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非常理解宗政庆安的心情。中年得子晚年丧子,那份伤痛尤深于切肤之痛,甚至任何伤痛都莫之不及。哀莫大于心死,犹如芭蕉断了根,流完汁液,然后再一层层地腐烂至内心,最后枯萎死亡。
  宗政庆安稳定了情绪,对凤阳说:“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却是相见恨晚。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你放心!”他居然慎重地打起了包票。他抬头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拍拍凤阳的肩,说:“茶青路有一家‘茴香’点心铺,点心品种丰富,风味独特,物美价廉,人流络绎不绝,门前车水马龙。我们去那儿小憩如何?”
  “宗政大律师给‘茴香’做了这么好的广告,晚辈自然承情之至。”凤阳微笑说道。
  宗政庆安有些不悦地说:“不要再叫‘大律师’了,多拘泥不化。叫大哥吧。”说完和凤阳向公园大门走去。
  雨丝淅淅沥沥变得纷纷扬扬,半空中浮动着一大片灰濛濛的细雨化成的浓雾,仿佛在雾中溶化了似的。蠕动的浓雾下飘洒着银白色的雨丝。
  
  日子周而复始的重复。趁一个闲暇的周末,凤阳去林茂森家小坐。林家除了林文华不在,老大林文新、老三文燕都在家。兄弟俩均在广州读过大学,如今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干得很出色。文燕才满十岁,剪着一个短短的童化头。寄婉蓉是这家的家庭主妇,也是淑茵的好朋友。
  寄婉蓉端来一杯茶给凤阳,微笑地问:“这段时间很忙吧?老林说一下课就不见你的影子了。”
  “没这回事,”凤阳笑道:“我才是一下课就不见他的影子。他忙着托熟人买条旧船给曹立民。”
  林茂森从厨房里端出大盘饺子放在桌上,眼瞅着婉蓉,却对凤阳说:“我对婉蓉说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多,回来晚些。你倒好,一来就给我穿帮。”
  凤阳笑说:“你直说不碍事,何必要圆谎?”
  “是啊,”婉蓉说:“帮助亲戚是件好事,我怎么会怪你呢?都这把年纪了,还当着孩子们的面撒谎,真有点不像话。”
  “你瞧你瞧,”林茂森看到小女儿嘻嘻地笑,对凤阳说:“我才说一句,她就说了一大堆。每次回家晚了,她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当着孩子的面盘问我,我这家长的面子还有没有?”
  婉蓉瞧着林茂森不满的情绪,思前想后,也觉得自己做得是过分了点。她柔柔地笑说:“平时你没对我说过这些话,是不是今天凤阳来了你才有胆量?”她看见林茂森又来气了,没等他张口说话,连忙又说:“算了算了,我以后不追究就是了。今晚凤阳难得来一次,大家和和气气才对。”
  林茂森无可奈何地微微摇头。婉蓉从厨房端出几碟菜肴,文燕摆碗筷。
  “吃饭啦!”婉蓉直着嗓子叫唤。林文新从屋里走出来。
  他挨着凤阳坐,一坐定,就问凤阳:“听我爸说,凤叔叔要去日本?”
  凤阳不置可否,他说:“现在还不清楚。说不定。”
  林文燕在一旁插嘴,说:“凤叔叔,你是去探亲吗?听说你的大哥和女儿都去了日本。去了十几年了,是不是呀?”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燕,一上台就盘问我。”凤阳笑道。
  林茂森伸手敲了敲小女儿的脑壳,疼爱地训斥:“你和你妈一样,小女孩不许这样和大人说话。没大没小的。你应该这样问‘听说凤伯伯和小凤姐姐都在日本,你是去探望他们吗?’”
  大家全笑了。饭桌上充满了愉快的气氛。林文新忽然问道:‘凤叔叔,为什么你不把女儿留在身边?要送去日本呢?这十几年你一个人过难道不孤独吗?”
  凤阳和林茂森夫妇面面相觑,他的嘴角浮上一个深深的笑意。林茂森真不愧是他的老朋友,为了不重提那段充满血泪的往事,竟然对子女只字未提。岁月如流,时光如梭,眨眼就是二十年春秋。时间就像一条奔腾的长河,把往事冲淡;时间也是一剂药方,把伤口愈合。他微笑地对林文新说:“凤叔叔年轻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说来让人不堪回首。待我走后,你父母会慢慢地告诉你们的。”
  林文新诧异地注视着凤阳,心中充满了疑虑。眼前这个慈祥和蔼、忠厚的长辈犯了什么错要用与女儿分离十几年的痛苦来惩罚自己?
  小燕这时却说:“凤叔叔,小凤姐姐离开你十几年她还记得你吗?”
  凤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婉蓉诧异地指责女儿:“天哪!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凤阳却宽和说:“小燕问得有道理。这个问题问得好!孩子是不会忘记亲生父母的。骨肉相连。血浓于水怎么能忘记呢?”
  “她还记得你的模样吗?”小燕又问。
  “当然记得。这个问题我也曾考虑过,所以每年都寄一两张相片给她。”凤阳说。
  瞧着他俩居然聊得甚欢,婉蓉若有所思地问:“也不知小凤长得什么样?记得她小时候,长得都比同龄人矮小,模样小巧玲珑,粉雕玉琢,像个布娃娃似的,而且经常生病,不知这十几年在日本过得怎么样?”
  小燕快言快语地说:“凤叔叔,小凤姐姐回来后,你可一定要带她来这玩哦。我妈会做好多好吃的给她。”
  林茂森拍着女儿的脑瓜子,说道:“你这丫头片子,你以为小凤姐姐在日本没东西吃是吗?”
  小燕却说:“不是亲生的肯定就不好好善待。”
  “哎,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话?”林茂森有些生气。
  凤阳说道:“别怪小燕,她说的有道理。自从大哥娶了一个日本女人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早想把女儿接回来,可是大哥不肯,他说小凤也是他女儿,他付出的感情比我还要多。”
  凤阳走出林家,已是夜晚十点多钟。他走到小街上,一股夹着雨点的风猛烈刮来,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他抬头望向街头,街灯昏黄行人稀少。他叫住一辆黄包车,直奔桃红路。
  桃红路曾经是一片桃林,受气候、酸碱度影响,桃果结得特别小,又酸又涩。但开的花却是又红又艳,讨人喜欢。进入冬天,树林都落完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凤阳下了黄包车,路口走出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没走近,老远地叫起来。
  “凤阳,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是宗政庆安的声音。
  借着昏黄的路灯,凤阳看到宗政庆安的大衣都濡湿了,大衣表面上挂着亮晶的雨珠,冬帽上不停地滑落一滴滴雨水。宗政庆安显然已等了他好久,急切地说道:“我今早去港运局打听,这个冬天至明年春天不准客运通航,海面封锁得很紧。宪兵司令官桥本木村被游击队击毙在翅尾岭后,日军群龙无首。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所有的水路陆路全面封锁戒严。此时要出城更是非常困难,除非有特别通行证,明天我马上去办一张。但是,龟田庆一还是没有消息,办好通行证没有护照也是不行。下午,我收到一封老同学王易昆的来信。他是北平外交部的重要官员。他在信上说,他准备动身去日本东京办理留学生的事务。我看,能不能这么办,请他接回你的女儿,再从北平转火车回来。铁路比水路更安全。目前,你想尽快见到女儿只有这个办法比较妥当。”
  凤阳紧握宗政庆安的手,激动不已地说:“谢谢你!宗政大哥,你为我的事四处奔波,我却无能无力,真是万分惭愧!”
  “你说哪里话。”宗政庆安不高兴地说:“你有求于我不正是为这件事吗?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别太客气,否则不要见我。”他望着黑魆魆的四周,雨点在昏黄暗弱的光线下密密地斜飞。他说:“这条路住宅太少,树木太多,黑乎乎的给我一种草木皆兵的错觉。”
  凤阳不好意思地说道:“夜很深了,你一个人回去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宗政庆安婉拒道:“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你快回去,明天还有课,别影响休息。哦,对了,你回去后马上写封信给你大哥,我寄快件给王易昆。”
  “好的,我回去马上写,明天早上交给你。”凤阳感激地说。他目送宗政庆安的背影,望着他坐进小车,离开他的视线,才转身回去。
  桃红路生长着密密的桃树,一栋小白楼依偎在树林中。凤阳沿着露天楼梯拾级而上到二楼,取钥匙开门进屋,拉亮电灯,走进书房。只见一张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一面相架端放在桌上。他拿起相架框,里面是一张与相框一样大小的相片。那是一个六岁女孩和一位而立的男人面贴面照的黑白相片。小女孩留着一头短短的柔柔的软软的头发,一绺刘海自然地贴服地垂在额上。一张天真纯洁的小脸上挂着一抹可爱的恬恬的微笑。她的右手紧搂着男人的颈项,男人也揽着她小小的肩头。相片左下角写着一行小字:一九二四年春
  凤阳抚摸着小女孩的脸颊,喃喃地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一去就是十四年。我的女儿。”
  寒往暑来,时光飞逝,蓼草荻花、白苹红桃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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