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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兴贵之死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23 10:49:11      字数:4858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还没来及生火做饭,李家房村的狗们便接二连三地狂吠了起来,紧接着街筒子里便响起了村长李全有敲破锣的声音,伴着破锣的动静还哑着嗓子使劲喊:“李家房村的老少爷们儿啊,听见响,都呆在家里别出来,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到咱地界上来了,要挨家挨户看看,都别插死门闩,呆在屋里啊……”
  听见锣声和喊声,正侧躺在炕上逗孩子的七老爷一下就蹦起来了,三步两步地来到院子里推开条门缝往外一看,好家伙,一个端长枪戴铁帽子的日本兵正当街溜达呢!
  七老爷忙不迭地闭紧院门,又顺着梯子爬上晒粮食的平房往四周一打量,脑袋瓜一下子就蒙了,他看见老侄子李全有是在日本兵的押解下满街筒子敲锣着吆喝,不小心把破锣掉地上了,还让比他矮了一头的鬼子兵照腚锤子狠踢了一脚……
  再往远里看,凡是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都闪动着明晃晃的刺刀,老侄子李全有家门前还站了个拄着长刀的鬼子官儿,两只长得像老北山里的野狼似的东洋狗正凶巴巴地围着这个鬼子官儿乱蹿……
  几个鬼子兵推开街对面一户人家虚掩着的柴门闯了进去,院子里顿里传来鸡飞狗跳孩子哭女人叫的动静……
  屋后的人家也进去了日本人,由于离得近,七老爷甚至能听见屋子里依哩哇啦砸东西的声音,伸头一看,屋门口的一个小鬼子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吓得七老爷一缩脑袋就从平房顶上蹦了下来。
  回到屋里一看,草妮子已经换上了七老爷的旧衣裳,还往脸上抹了一把黑拉巴几的锅灰,俩孩子也不知道让草妮子说啥给吓唬住了,一动不动地趴在娘的怀里,连亲爹进来了,都没敢张嘴儿叫一声。
  一家人大气不敢喘地苦挨了老半天,就听见老侄子李全有“咣咣咣”的破锣声又从街筒子里冒了出来:“各家各户注意了,都关好屋门,到村西头的老榆树底下说事儿了,皇军说了,外门不许上闩,屋里不能留人,谁要落在屋里没出来,就要当劫匪论处了……”
  也就是李全有敲着破锣喊话的当口,几个日本兵突然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闯进了七老爷的家里。
  日本兵先是依里哇啦地喊了几句半通不通的中国话,意思是不许乱动,乱动死了死了的,然后就把一家大小从屋里撵出来了,再用刺刀把人往墙根里一逼,屋里便“叮叮咣咣”地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两个孩子吓得大哭,七老爷就扭过脸来帮草妮子哄孩子,说:“不哭,让狗日的砸,爹都记着账呢,到时候老账新帐一起算,便宜不了他……”
  正咬牙切齿地说着,背后的日本兵竟伊哩哇啦地从腚后头踹了他一脚,七老爷哪受得了这个呀,扭过脸来就想还手,不料却被草妮子死死地拽住了,七老爷心里憋屈,就把草妮子推了个趔趄说:“这是干啥,没见狗日的踢俺嘛!”
  虎子丫头看见可不干了,一个用小手使劲捶他,一个干脆张开嘴巴往胳膊上咬,于是七老爷又回过脸来推搡两个孩子,草妮子见了,就伸着胳膊阻拦,七老爷又转过身来对付草妮子……
  见一家大小莫明其妙地突然扭打成一团,那踹了七老爷一脚的日本兵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一会儿看看七老爷,一会儿看看脏兮兮的草妮子,一会儿又看看两个嚎啕大哭的孩子,最后干脆笑嘻嘻地退到一边过烟瘾去了。
  这时候七老爷也醒过神儿来了,其实这日本兵压根就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就是个不懂人话的睁眼瞎而已,于是就扯着喉咙骂上了,说:“拽俺干啥?老子和小日本拼了还不行吗,敢踢爷爷的腚锤子,找死呀!”
  草妮子心领神会,就跟着骂:“没见他猪嘴獠牙的是个畜牲吗,一家大小都在这,犯的着和他一般见识嘛!”
  七老爷说:“畜牲都比狗日的小鬼子强,恨得俺牙根儿痒痒!”
  草妮子说:“谁不狠啊,这不跟前还有孩子嘛,就不能换个地方收拾狗日的?”
  七老爷说:“老子早晚得杀他几个小鬼子,给咱王叔两口子报仇。”
  草妮子说:“该杀,杀一个少一个,留着都是祸害,可现在不行,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你推我搡地相互动起了手,活像是两口子打架,把一旁看热闹的小鬼子哄得一愣一愣的。
  
  被日本兵拿枪押着撵到村西头的时候,满眼枯枝的老榆树底下已经挤满了惴惴不安的村民,七老爷眼尖,搭眼就透过层层叠叠的脑袋和后背看见了蜷缩在老榆树底下的兴贵!
  此时的兴贵,正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被两只长相似狼的东洋狗看着呢,兴贵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两只东洋狗则按捺不住地要往他身上扑,要不是脖子上的皮绳被一旁的鬼子兵使劲拽住,兴贵恐怕早就被撕成碎片了。
  七老爷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心想:不是让他把马腿埋了嘛,咋还是让小鬼子逮住了?这人打小胆子小,不会在日本人跟前说啥吧……
  七老爷心里正七上八下地瞎想,老侄子李全有略带颤抖的声音又飘进了耳朵里,李全有说:“乡亲们啊,老少爷们儿们啊,咱都看见了,兴贵让皇军给绑了,俺想拦下,可是拦不住啊,谁让他捡了皇军的马肉,还煮了,藏在了地窨子里……”
  这时候一个背短枪的小鬼子就拍了拍李全有的肩膀,操着一口不会拐弯的中国话纠正他:“哎,李保长,说错了,不是捡,是抢劫军用物资,杀害大日本皇军的士兵!”
  李全有听了连忙朝这小鬼子拱了拱手说:“老总,哦,太君,兴贵这孩子俺知道,小时候天上打个闷雷,都吓得他尿了裤子,他怎么敢杀人抢东西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差了……”
  李全有正唠叨,七老爷在平房顶上见过的那个拄长刀的鬼子官儿突然从一张不知从哪搬来的太师椅上站起来依里哇啦地插了一通嘴,那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立即拍拍李全有的肩膀说:“李保长,你不要说了,现在大日本皇军藤川大佐要亲自训话。”
  这小鬼子说话的语气还算客气,但手脚却很粗鲁,扳住肩膀头子猛一用力,李全有就踉踉跄跄地闪到一边去了,紧接着,叫藤川的鬼子官儿便站在老榆树底下依里哇啦地说起了日本话,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从表情上看得出来,这人挺和气的,应该是些和风细雨的意思。
  果不其然,等藤川的嘴巴停住了,那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翻译道:“藤川大佐说了,大日本皇军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是为了光荣而伟大的大东亚圣战,是为了拯救你们,看到你们这里正闹饥荒,大人小孩都面黄肌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无奈军务在身,也没时间筹备更多礼物,就把远渡重洋,从我们大日本帝国带来的糖果分发给到场的孩子们,也算是略表亲善吧。”
  这人说着,朝身后摆了摆手,几个抱着洋铁皮盒子的日本兵立即走到人群跟前,给钻在腿缝里、藏在腚后头、趴在肩头上的孩子们发起了花花绿绿的纸糖,见孩子不敢接也不敢吃,日本兵还笑嘻嘻地剥了纸,将糖块往孩子的嘴巴里硬塞,惹得的人群里一阵阵骚动。
  发糖果的时候,叫藤川的鬼子官儿就低着脑袋自顾在太师椅跟前踱步,等糖果一发完,这人便收住脚步依里哇啦地又说上了,但调门和表情骤变,嗓门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激烈,好像刚刚还和风细雨的天气,突然间就乌云密布狂风骤起了。
  等藤川大呼小叫地说完话了,那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清了清嗓子替他解释:“藤川大佐又说了,大日本皇军到这里来,本是为了大家的福祉,为了建立丰衣足食亲善和睦的王道乐土,不料有些小人却自不量力地和大日本皇军为敌,用很卑鄙的手段偷袭了大日本皇军的辎重,杀害了皇军最为优秀的士兵,抢劫了皇军无比重要的军用物资……”
  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说到这里没词儿了,就停住嘴巴歪脸儿看藤川,藤川便大呼小叫地又撂给他一串儿依里哇啦的日本话,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就接着茬说:“这些偷袭皇军的人,不过是些自不量力的小蟊贼,皇军对这种行为是决不会善罢干休的,河东河西的村庄要一个一个地清查,一定要全部彻底地捉拿这些小蟊归案,杀一儆百,就地正法!”
  说完这些话,藤川好像还觉得不够解恨,又依里哇啦地说了一大堆听上去很亢奋的话,那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接着翻译:“万分遗憾的是,在你们的村子里,也有个参与了偷袭皇军的蟊贼,因为大日本皇军的军犬,在他家的院子里找到了战马的残肢,简直太可恶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猥琐贱民,居然敢杀害大日本皇军的军人和功勋卓著的战驹!大日本皇军爱憎分明神圣不可侵犯,刚才给在场可爱的孩子们发了美味儿的糖果,现在当着你们的面,我们还要严惩这个十恶不敕的敌人,大日本皇军对待这样的敌人,决不姑息,决不手软!”
  等这段话翻译完,藤川歪过头去冲手下努了努嘴,几个日本兵立马跑过来,把躺在地上半天没动静的兴贵给架起来了,兴贵好像知道是要祸害他了,连忙挣扎着大喊:“叔啊,全有叔啊,救救俺,救救俺啊,俺真没干啥,冤啊……”
  李全有听见了,赶紧从后头拽住那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说:“太君太君,求求你了,就再和藤川太君说说吧,这孩子真得不是那样的人,胆小的像耗子,肯定是弄差了……”
  李全有正低三下四地央求,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抱着孩子的兴贵媳妇疯了似地冲到老槐树底下喊:“叔,俺娘快不行了,躺在炕上倒气呢,快让日本人放了兴贵吧,俺娘快不行了……”
  兴贵在一旁听见了,顿时摇动着身子呼喊起来,说:“放了俺吧,放了俺吧,没听俺娘不行了?让俺见见娘吧……”
  见此情景,李全有扑通一声就给那叫藤川的鬼子官儿跪下了,老泪纵横地说:“太君,大日本大太君呀,你就发发善心把这孩子放了吧,他娘打年轻守寡,孤儿寡母的熬到现在太不容易了,俺敢用脑袋担保,这孩子他绝对不敢和皇军作对……”
  李全有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央求了半天,叫藤川的鬼子官儿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那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也懒得给他翻译,而日本兵们已经连拖带拽地把兴贵媳妇扔回到人群里,又用绳子把兴贵紧紧地缠绑在几抱粗的老榆树上了。
  见人群里出现了剧烈骚动,哭声、求情声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藤川的脸一下就耷拉下来了,蹙着眉朝左右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式,李家房村男女老少的头顶上,顿时就响起了“叭勾叭勾”的枪声。
  等一村人都张嘴结舌地不敢出声了,那牵东洋狗的日本兵就把拴在狗脖子上的皮绳给松开了,于是两条野狼似的东洋狗倏地一下就朝五花大绑的兴贵扑了过去,刹那间,被捆绑在老榆树上的兴贵便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可越是惨叫,两条东洋狗就撕咬得越起劲,下嘴的力道也愈发凶猛,到后来兴贵也不叫唤了,干脆头抵牙撕地和两个畜牲拼起了老命,东洋狗咬他的肩膀,他就用脑袋狠撞它的鼻梁,咬到脖子了,就张开嘴巴地撕扯它的耳朵……
  就在兴贵拼死挣命的当口,一个不起眼儿的黑影突然“嗖”地一下蹿到了老榆树底下,伸嘴就撕咬住了一只大洋狗的脖子,那东洋狗吃惊不小,连忙松开撕咬兴贵的血盆大口和这黑影纠缠在了一起,另一只东洋狗见了,想松开嘴巴蹿过去给它的同伙帮帮忙,可松了两下竟然没能松开,定睛一看,原来松开嘴的一瞬,自己的下巴竟被兴贵给死死地咬住了!
  此时的兴贵双目暴突毛发直立,血乎乎的牙齿死死咬住那东洋狗的下巴决不松口,模样就像是呲牙咧嘴的凶神恶煞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这当口,或紧紧地闭住两只眼睛、或背过身子不忍目睹的李家房村的男女老幼们就听见了两声沉闷的枪响,血葫芦似的兴贵嘴巴一松头一歪,便和他的柴狗小黑双双瘫软在老榆树的怀抱里了。
  
  把血葫芦似的兴贵从老榆树上解下来,已经是当天下午的事情了。
  由于两条东洋狗一条让小黑咬成了重伤,另一条被兴贵咬掉了下巴,老羞成怒的日本兵临走时一把火点着了兴贵家的草房,那火随着风势越烧越猛,很快便漫延到了相邻的人家,也就一眨眼儿的功夫,竟把小半个李家房村都烧了,等七手八脚地扑灭了大火,人们才发现,兴贵病卧床榻的老娘已经活生生地烧死在了家里。
  这边正抹着眼泪收尸,那边又传来了噩耗,兴贵媳妇受不了这家破人亡的糟践,竟抱着孩子跳了水井,等发现了,再用井绳拴着捞上来,大人孩子全都不行了,那孩子刚满周岁,死的时候两只小手还紧紧抓着他娘的衣襟,拽都拽不开!
  李全有当场又老泪纵横了,说:“兴贵啊,是叔对不住你,对不住俺那守了一辈子寡的嫂子呀,狗日的刘镇长说挨家挨户看看就走,还说只要糊弄好了,小鬼子也不难对付,这不他娘的狗放屁嘛……”
  自从来到老榆树底下,七老爷一直都干瞪着俩眼儿不言语,眼看着日本兵弄死了兴贵、放火烧了村里的房子、把兴贵的老娘烧死在屋里、又逼得兴贵老婆孩子跳了井,始终绷着嘴没说出一句话来,草妮子以为这人吓蒙了,就眼泪婆娑地问他:“这是咋了?吓着了?要不咱先回家,找点粮食被卧的帮帮烧了屋的人家……”
  不等草妮子再往下说,七老爷突然攥拳瞪眼地蹦将起来扯着喉咙喊:“奶奶个熊的,走哪祸害到哪,躲都没处躲,太憋屈了,不就一条命吗,不忍了,招呼起爷们儿来杀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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