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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离乡避祸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13 13:55:14      字数:4379

  听了李全有的这番叙述,高旺犊震惊之余,还七上八下地窝了一肚子的火,心想:河西早年间出的这几桩命案自已也是有所耳闻的,只知道是外出做官的人家出的事,却不料竟稀里糊涂地把亲闺女嫁进了这血光之灾的人家!最让他生气的是杨二姑、李全有对此事自始至终都只字不提,只说孝先爹死得早,娘生下孝先后殁于产后血崩,直到又引来索命的土匪了,才突然抖搂出这么一大堆吓人的事情,还说让草妮子跟着小萝卜头似的女婿出门避风头,这不明摆着要把他高旺犊的亲闺女往万劫不复的火坑里推吗……
  见高旺犊紧锁的眉头半天不言语,李全有就知道是为啥了,其实相亲的时候,他倒真是想提提七老爷家的事儿来着,可杨二姑事先一再交待,说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国号从大清国都改成民国了,用得着再提吗?还说七老爷那会儿在哪儿呢,还在娘的肚子里转筋呢!跟这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全有一想也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姓蔡的就是不死,也在大狱里熬得差不多了,还能再跑出来跟个七、八岁的孩子过不去?再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的确不知从何说起才好,说重了怕吓着人家,说轻了又显得多余,不如把事情都办稳妥了,再找个空子慢慢和亲家老爷唠叨,所以相亲那天就愣憋着没吭气儿。
  可万万不曾料想,刚帮衬着七老爷把七奶奶娶过门来,还没顾上去高家台子再会会亲家老爷呢,那姓蔡的突然就冒出来了,而且恐吓的手段和当年一模一样,还是亮出了铸有名头的双刃铁镖扎!
  想到这一层,心存愧意的李全有对高旺犊说:“亲家老爷实在对不住,这事儿俺是做的欠周到了,无论如何也该先和您通个气儿的,其实提亲的时候也不是瞒着掖着,就是觉得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连皇上都换成大总统了,不可能再有啥事儿了,可谁能想到那姓蔡的能从大牢里熬出来,还没忘了给他爹报仇。”
  见高旺犊还是闷着头不吭声,李全有又从地上的褡裢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推到高旺犊的面前,说:“亲家老爷,俺七叔七婶儿往后的生计你不用担心,这是俺七叔办喜事剩下的一点钱,俺村长五老爷,还有德高望重的三老爷又挨家挨户地凑了点,加在一起是整整五十块银圆,俺这就交给俺七婶子,让她和俺七叔换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先躲躲,等事情过去了,俺再把他们接回来,家里有房子有地的,咱也不怕啥,俗话说‘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岂有此理!”这次不等李全有说完,高旺犊突然哗啦哗啦地拍着桌子上的银元大吼起来,“一辈子的大事儿,是能用这点破钱换得来的吗?俺草妮子的命再贱,也不能这么坑人呀,这么大的事儿,事先连气儿都不吭一声,天底下有这么编排人糊弄人的吗!”
  李全有闻言心中不由大愧,诚惶诚恐地说:“亲家老爷,这事儿怪俺,全怪俺,你怎么骂,俺都听着,就是打,俺也得挨着,可俺还是想和您念叨念叨,那姓蔡的都快十年没动静了,都当是死了呢,谁能想到还会卷土重来?要早知道会有今天,就是打死俺,俺也不敢来提这门亲,要是亲家老爷你心里憋屈想毁亲,俺老李家门里绝无二话可说,俺这就把七婶子给你留下,接上俺七叔走人,说啥也不能让俺七婶子跟着李家人遭罪……”
  李全有正说着,一直坐在马扎子上发愣的七老爷却不干了,蹦起来说:“凭啥走俺一个?你婶子要是留下,俺也不走了!”
  说罢,竟不管不顾地猛一虾腰,蜷缩在墙根儿的黑影里嚎啕大哭起来。
  李全有见了,连忙凑过去伏下身子说:“七叔,别闹,这事怪俺不对,不该把这么大的事瞒住不说,如今咱碰上大麻烦了,就不能再连累人家七婶子了,咱老李家的人得通情达理不是?”
  “谁说俺留下了?”
  这次接住话茬的,是掀开门帘拱进屋里的草妮子。
  草妮子满脸通红,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对大脚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孝先是俺男人,他走到哪俺就跟到哪,说啥俺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边受罪……”
  “傻妮子呀,”一直坐在旁边抹眼泪的桂枝忍不住了,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既不知道仇家在哪,也不知道去啥地方,更不知道吃啥住啥,你就不怕一辈子跟着遭罪?”
  “俺打小没离开过爹娘,咋不怕呀。”草妮子眼泪汪汪地说,“可孝先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把俺娶到了李家,大难临头,俺咋能让俺男人一个人逃难遭罪?”
  “可、可他才九岁,啥也干不了,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桂枝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俺就更不能让他一个人走了。”草妮子拉着哭腔地说,“都说孝先小,不懂事,可娘知道吗,自打过了门,他处处都护着俺,让着俺,俺说俺想吃个甜杏,他深更半夜爬起来就往沙窝岭的杏林子里跑;刚过门街上的孩子都笑话俺脚大,他就天天拎着根棍子跟着俺,谁说难听的话就冲上去和人家对命;俺随便说了句想吃咸鸭蛋,他气儿也不吭一下,就跑了二十多里路到汶口大集上去找,钱不够连刚上身的新褂子都顶给人家了;在俺心里,孝先和盛德盛才他们没啥两样,都是俺知冷知热的亲兄弟啊……”
  随着草妮子的这番话,一直贴在门外偷听的盛德、盛才、盛业突然姐呀姐地大哭着撞开门帘拥了进来,桂枝见了连忙上前一步,把包括七老爷在内的五个孩子一起揽进了怀里,娘们儿孩子顿时哭作一团……
  那天晚上,为七老爷和草妮子究竟到哪落脚的事儿,高旺犊和李全有爷俩一直搓和到下半夜才拿稳了主意,高旺犊朝鞋底子上敲了敲烧了大半夜的烟袋头子说:“实在不行,就到俺说的那个地方去吧,那可是天下有名的旱码头,别的不说,光是好几丈高的城墙,满大街拎棒子挎枪的巡警,姓蔡的就得掂量掂量,听说当年燕王朱棣下南京篡他侄子大位的时候,就是在那里给挡住了,几十万大军在城底下厮杀了好几个月都没打进去,应该是个能让人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呢?”
  见高旺犊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李全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是不说了吧,”高旺犊沉吟片晌道,“不是信不过你,那姓蔡的既然来了就是想要取孝先性命的,要是俺今天说了,明天你们老李家门里的人问起来,你能说你不知道?到时候人多嘴杂,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传到姓蔡的耳朵里了。”
  民国十年夏至的这一天,高旺犊四更刚过就把鼾睡如泥的草妮子和小女婿李孝先拽了起来。
  三个人黑灯瞎火地在灶间里就着热乎乎的葱花蛋汤吃了几张大煎饼,又听桂枝压着嗓门罗嗦了一大堆早已罗嗦过不知多少遍的废话,草妮子再被她单独叫到门外的窗户根儿上,嘱咐了一些诸如“那事儿”来了千万不能累了身子;七老爷太小过早行房事会伤害了元气;贴身的肚兜里悄悄缝了个值钱的物件遇上过不去的坎了可以变卖应急等私密的话语,便趁着灰蒙蒙的月色上路了。
  高旺犊一改平日里的样子,换了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裤,头上再扣顶缺边少沿的草帽,脚下蹬一双“踢死牛”的老铲鞋,肩膀头子上再搭副沉甸甸的粗布褡裢,咋看都是个出门赶脚的庄户汉。
  紧随其后的七老爷草妮子也都改头换面了,那草妮子竟然穿了身爷们儿的行头,过门前才梳起来的“纂儿”也不见了,剃成了和盛德兄弟们一般无二“茶壶盖儿”,再加上高挑的身量和一对大脚,活脱脱一个正蹿个头的青皮后生。小女婿李孝先则脱下长袍马褂恢复成了破穷烂蛋的样子,其实这破穷烂蛋的行头是大舅子高盛德穿小了传给盛才,盛才穿小了又传给盛业,最后破旧的实在没法穿了,桂枝打算裱袼褙纳鞋底子用的,可情急之下翻出来往孝先身上一套,居然不大不小正合身……
  天蒙蒙亮的时候,三个人沿着背街小巷转了出村子,又踩着落满晨露的野径涉过了几条溪流、翻过数道长满庄稼的山丘,有车马行人往来的官道就出现在脚下了。
  七老爷毕竟年岁小,经过四更起床和爬坡淌水的一路折腾,有点吃不住劲儿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歇歇吧,走不动了。”
  此时天已大亮,不时往来于身边的行人里,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求高旺犊看过病的半熟脸,虽然破草帽压得很低,但毕竟没离开河东河西的地界,在一个地方驻留久了难免不被认出来,所以见小女婿耍赖,高旺犊赶紧揪住他的胳膊硬拖着往前走,边拖还边吓唬他,说:“摸黑爬起来干啥呢?当是赶集呀,咱这可是逃命,要是被人认出来,就得把你绑到土匪窝子里去喂野狗!”
  真是怕啥就来啥,就在高旺犊说这话的当口,一个拱着独轮车迎面而来的中年汉子突然停下脚来,一脸狐疑地盯着七老爷说:“哎,这像是李家房村的七老爷呀,不是刚娶了亲吗,咋穿的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七老爷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神,明白过来后也不和老丈人耍赖了,抬起腚来就往前跑,边跑还边拧着脖子朝后头喊,说:“狗日的瞎喊啥?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见谁都敢喊老爷!”
  弄得高旺犊一个劲儿地给人家赔不是,说:“对不住你认错了人了,这孩子不懂事,一路上净骂人,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日上三杆的时候,高旺犊带着草妮子和七老爷搭上了一辆顺道的骡车。
  那车把式大概是个出门做生意的,车板上堆放了不少蓬布和麻绳,翁婿三人上车后各自寻了块软和的地方伸腿一靠,居然十分舒适,一身疲惫也缓解了不少。
  车把式是个少言寡语的白脸男人,因为收了钱,对三个搭车的人还算客气,半道上七老爷想下车捡几块石子儿玩,就故意嚷着要拉屎,白脸男人还就真的吁住牲口,指着一处没人的地方要领七老爷去拉屎,七老爷下车捡了石子儿后转转眼珠子又说不拉了,他也不生气,吆喝起牲口来就继续赶路。
  遇上了路边的小饭铺,他就停下车来问高旺犊饿了没有,要不要停下来吃饭,高旺犊自然明白是啥意思,就说真是觉得饿了,最好能歇会儿吃顿饭。
  不过等停下车吃饭的时候,这人却坚决不跟高旺犊爷仨坐一张桌子,先是从车底下薅出一把草料喂他的骡子,等骡子吃饱了,再找个没人的地方一蹲,不知从哪儿鼓捣出几张卷了韭花的煎饼来,就着饭铺伙计递过来的一碗老白干慢慢地啃,就连高旺犊过意不去,给他点的一盘炸藕盒都不肯领情,嘶哑着嗓子说:“收过车钱了,一码是一码。”
  感动得高旺犊连连称赞这是遇上实诚人了,说和这种人打交道不用动多余的心思,只要按规矩办事就行。
  在骡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白脸男人将骡车赶进了一家依官道而建的大车店里。
  由于紧挨着官道,又是尚未入伏的天气,大车店里吃饭住宿的还真不少,厨房前的空地上、挂满马灯的牲口棚、臭哄哄的茅房里、挤满各种车辆的院子,到处都是扯着嗓门大声喧哗的车把式,好像谁不吆喝两句,别人就能把他当成不会说话的牲口似的。
  和白脸男人分头吃了各自的晚饭,再把牲口交给店里的伙计喂上草料,四个人便随着手提马灯引路的店伙计往睡觉的地方走。
  睡觉的地方是一间檩高屋阔、两边架着大通铺的黑屋子。由于人多,空气又不通畅,人没进屋,就被一股浓烈的汗臭脚臭熏得直捂口鼻,七老爷是个龌龊惯了的人,对这种污浊之气麻木不仁,所以进门后三步两步便抢到一个紧靠墙根的铺位爬了上去。
  不过还没等他放倒身子伸个懒腰呢,草妮子面红耳赤地捅了捅他说:“靠外点,让俺在里头。”
  老丈人也皱着眉头说:“是呀,让你‘哥’睡里头,你过来挨着俺睡。”
  七老爷这才想起了他媳妇女扮男装的事情,赶紧打了个滚儿翻将出来,把紧靠墙根儿的铺位让给了一脸尴尬的草妮子。
  在高旺犊的招呼下,草妮子和衣睡在了紧靠墙根的地方,她外边是嬉皮笑脸的七老爷,再往外是高旺犊自己,睡在高旺犊外头的才是赶了一天车,此时已搭拉着脑袋没了精神的白脸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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