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绝路（十三）

十七

十天来，我一直生活在招待处宾馆里。上午最大的爱好是看《西游记》，下午最大的爱好是看《康熙微服私访记》，晚上最大的爱好是看《还珠格格》。这说不上是爱好，只能说是实在没有更好的事做。我只盼望我妈能早日恢复知觉，盼望白乔赶紧解除对水晶宫的压力，早日给我安排个工作。
《西游记》已经演到了《天竺收玉兔》，马上就要结束了。明天上午我还能干什么？听着“是谁把你带到我身边？是那灿烂的星光，星光……”我烦躁的把电视关了，带他娘的屁！我的妈妈和老婆都被带走了！
我又栽倒在床上，再这样躺下去，我怕我会得褥疮。
峰子来电话了，我急不可待地接通。
“你在哪？我回来了，刚从你家出来。”峰子说。
“我到招待所门口接你！”我又想起那个叫“兔崽”的畜生，她也说过类似的话。火儿，又窜起来了……
进到宿舍，峰子问我：“那个老保姆是谁找的？正和你妈一起说你不是人呢！”
“没关系，我说的，只要我妈高兴，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妈现在怎么样了？”
“不见好。正输液呢。你是医生，你觉得好恢复吗？”
我看着屋顶不说话。天天生活在气愤和悲伤里，怎么好的了？可我怎么能让她不气愤，不悲伤啊？
“那个电话没法查。做鸡的，干不了几天就换一个地方。”
“别查了，查出来也没用。打死她，李香香也不会回来了。”
“你说你真找小姐了？我一直没信！”
我点点头，承认了。“套都装上了，不过真没用。李香香就是看到了避孕套才离婚的，那是九个，我说破嘴她也不会信。”
“清白了快三十年了，你干吗在这节骨眼儿上找麻烦！”他很气恼。
“她说她和我完了。我觉得做好人没用了。好人也成了坏人，不如就实在一回，也省得白被人冤枉。”
“拼了命，也没学出不好来，套都带上了，还没用！”
我点点头。
峰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鞋尖。那是一种由极度的委屈变换为愤怒的眼神，是的，我是冤死了！带上套都没用，也许只有峰子能信。他太了解我了！
“别说她了。我受不了。”
峰子点点头。
“我给乔哥联系了，今天给水晶宫定餐，明天晚上叫齐人到那过生日。让他们知道这些天闹事的人能有多大场面。第二天就最后通牒，不把保安全体解雇给挨骂的弟兄出气，就砸酒店。你必须到那里等着，一旦闹起来，你就出面阻止。”
“把他们吓坏了，报警怎么办？”
“不是有你在吗？你拦住不就完了？他们知道白乔厉害，不是逼得实在挺不过去，绝对不敢报警！”
“不过是找个落脚之地，干嘛动这么大干戈？”
“动大干戈？你以为他们老实么？能开这么大的酒店，能是泛泛之辈么？他们有刘民子撑腰，换了乔哥和我，谁也不敢动他们一下！你别那么婆婆妈妈的！现在施加压力都是假的，等事情办完了，他们水晶宫就一步登天了！”
“那我把你们劝走之后呢？我们怎么进水晶宫？”
“白乔一收兵，他们肯定要重谢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摆出个什么都不缺，就缺落脚之处的样子就行了！他们知道你道上有人，能给他们带来安全，巴不得要你入伙！你再装老实，怕有人闹事摆不平，问问能不能和白乔化解仇怨，把他也加入进来。有白乔帮忙，他们肯定乐死！”
“会有什么意外吗？比如，他们怕乔哥是黑社会的，将来有案子会连累他们，不敢让他进水晶宫！”
“做这么大生意的人，绝对少不了地痞和黑社会的骚扰。尤其是像水晶宫这么大的娱乐场所，没有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压阵，他们肯定干不下去。你就放心好了，他们不会拒绝黑社会的。怕和黑社会接触，他们就不敢做这买卖了。能找到白乔，就是他们天大的福分！乔哥老了，不想打打杀杀了，只想找个地方度晚年，不会惹乱子的！”
“只要有钱给我妈治病，我什么也不管。我早当自己是死人了。让我干什么都成！”
峰子看了我半天，一笑：“你是那材料吗？就算你想干，乔哥倒敢用你！”
我也尴尬地笑笑。“帮我谢谢乔哥！”
“你还不如自己谢他。呵呵。别过意不去！我跟乔哥说的，就当你是我亲哥，照顾你，比照顾我还让我高兴。他拉扯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闹着玩儿一样！”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了薛蓉。“那老板的妹妹看出我和闹事的有关系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今天和明天白天都别去那了！到了晚上乔哥过生日时去转转，后天就等着大结局好了！”
“那老板的妹妹太聪明！看到我进去时没人拦我，就猜出我和你们肯定认识了！”
“知道就知道吧！也没法子！反正知道不知道，她都得用到你！好了，我去找找乔哥，安排安排生日的事。你先忍一天，明天晚上就去水晶宫等着，到时候我让乔哥派人叫你过去，给你长长脸面。”
“嗯！”
峰子走了。我看着没图像的电视一动不动。我真烦了，我恨不得我身边马上热闹起来……

中午放学，我把燕子接走了，找了一家小饭馆请她吃饭。
燕子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如果不是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真不愿耽误她学习。可现在的情况不容我想出别的办法。我妈现在只把燕子当贴心宝贝，也只有燕子才不遗余力的帮我。
“哥，你别怪我说你！”燕子似乎很不愿张口的样子，喝口饮料，酝酿了好半天才说：“嫂子告诉我了。连她都不愿相信的事儿，你就真干了！”
我怕提这事，可不听还不行。燕子就像个电视剧里的黄金卧底，我指望她汇报情况呢。我狠狠吸着烟，焦急地等她说下去。
“我对你评价一直很高，我就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可跟嫂子说，她只是看着我笑。我说完了，她问我，林放让你来的？她说没用，让我回去。”
我真不知道我找燕子来有什么用了。香香根本不听她的，她说的话我也接不过去。我只能是对着她吸烟。
“这男人一犯这错误就完了。我长大了如果遇到这事儿，照样是和嫂子一样。我劝着她，心里都没底气！你让我怎么说啊？”
“谢谢燕子。说不了。别说了。”
“我哥说你是冤枉的。你就办错了一件事，你在坚持一下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他不说是什么事，可我猜得出来。”
“燕子，是你嫂要和我分手，我心凉了！我当时就想做好人有什么用……就这样，我的坏事也没做成！说句不应该对你这小孩子说的，我都上了小姐的床了，是我突然觉得对不起你嫂子，自己跑了的！”
“你管别人怎么冤枉你？做人就要自己看的起自己！”燕子火了。“破罐子才破摔呢，你罐子还没破呢，自己拿起来就摔，你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我要不是看的起自己，早就……”我一闭嘴。
“算了！别说这个了！”我端起啤酒杯狠狠灌了下去。我不能喝白酒了，一闻到白酒味儿，胃里就火烧火燎，根本不敢喝到嘴里。是那最后一次白酒，把我烧出病了。
“我看你找的那保姆也不怎么样。我看她是巴不得你们母子不能团圆，你们分离时间越长，她拿的钱越多！”
“别管她！我妈要高兴，她愿说什么就说什么！”
“人性差！”
“我要的就是喜欢钱的！”
燕子看着我不说话。似乎是感动了。
“别总是说。吃饭！”我看着她拿起筷子夹菜，问她：“你哥一个月给你们寄多少钱？”
“够用！”
“快考大学了，该吃就吃，该补就补，别太小气了。”
“嗯。对了哥！我哥在北京做什么买卖呢？我总看着吕峰不是好人，我哥别和他学坏了啊！”
“吃你的饭！峰子才不会害你哥！”
“嗯。哥，我最后在问你一句，你跪下求嫂子一回，估计她能原谅你吗？”
我愣了愣。“没用。我伤了她十几年的感情，我一文不值了。”
“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燕子恼火地瞪瞪眼，飞快得吃起来……

下午，我一个人游荡在大街上。
世界是喧闹不堪的，可我心里是寂寞透顶的。今天还是星期六休息日，人们携妻带子享受时间，我在时间里度日如年。他们欢天喜地歌舞升平，而我连个家都没有。尤其是看到从我身边路过的那些十六七岁的“热恋”中的小朋友，心中更不是滋味。男孩故做潇洒，女孩故做娇羞，都是陶醉在幸福中的样子，我呢？整个地球都找不到一个惦记我的人！
看到网吧，我想起我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我还有个高级别的帐号，可以在游戏里肆意欺负人。我不舒服，最好别人也别太舒服！
找了四家网吧，终于找到一个下载了“未来奇迹私服”游戏的场所。这是我第一次正正经经使用我那“日月斩”的角色……
“古战场”的最深处，玩家练级的好地方。我跑到那里，脱了那身耀眼的装备，装成新手抢别人打出的东西。马上，就有几个人同时向我进攻，但打在我身上都是Miss。我笑了，难得的笑了……我的帐号是花了七百元人民币的，杀他们比捻死蚂蚁还要简单。我充分享受到了欺负人的乐趣。听着残叫声不绝于耳，我露出了笑容。我的角色由红色转为深红，血红，黑色，成了凶残的“魔头”。“垃圾！”“手贱！”“吃饱撑的！”……叫骂的字眼满屏幕乱滚，我笑的更痛快。最终，有人实在不堪忍受欺负，骂出了我的母亲。我由笑转为恨，冲过去往死里杀，让他连打字的机会都没有……
好景不长。正在杀得过瘾的时候，我身后冲来一个身穿“极品龙炎”的剑士，一刀把我斩倒在地。他是来给朋友报仇的，他和我一样，都是花了人民币的玩家。但法师和剑士交锋，纯粹是找死。
“很牛啊！还欺负新手么？”那“剑士”打出一行字，又把我劈死。
我随手退出了游戏。我也可以换成剑士的角色，但装备武器就没用了。等网管把我的装备换成和他一样的龙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没那个闲情雅致。就算我现在变为极品剑士，我照样打不过他，因为我在这游戏里没有朋友，而他可以叫来无数的玩家帮忙。
看着电脑上空的屋顶，喉结动了两下，强忍着没哭出来。
连游戏，都没有我容身之地么？……

我回家了。
趴在墙外的大杨树上，可以看到我妈屋里的一部分。我妈的头被墙遮住了，能看到她躺在床上的身子。我扶着树干泪如雨下。我不能换角度把她看全，我一动，她就能看到我了，我怕她见到我一生气，对病情更不利。
我的亲妈，不认我了。看着她手上的吊瓶，我想扑过去伺候她，关心她，可我不能。
那个老保姆坐在我妈旁边的沙发里，举着个鸭梨，大瞪着眼听我妈说着什么。听几句，咬一口，那嘴，张的那么大！像只能吞不能撕咬的蛇。
那间屋，我陪我妈笑，逗我妈生气，看我妈热情洋溢的给孙子做棉衣棉被……
那间屋，我们一家人吃饭聊天看电视，大开辩论会……
那间屋，我和香香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打情骂俏开心生气给孩子起名字……
那间屋，端出了二十多年的饭菜……
那间屋，我站在冷水里开心地看星星月亮……
一切，离我那么近；一切，离我那么远。无数往事冲进我脑子，化做泪水，顺着眼睛淌出来……
“林子！你干吗呢？”
我低头往下看，马淑珍正仰头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我赶紧跳了下来。
“阿姨好，我想家了，回来看看。”
“你看这事闹的！这事闹的！”她很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姨别告诉我妈！我怕她一生气，病又不好治了！”
“行！不告诉！”
尴尬了片刻，马淑珍问我。“林子，是哪个姑娘啊？是上次在银行看到的那个吗？也挺漂亮的，说话也客气！”
“不是。”一股厌恶窜了起来，我真想抽她两耳光。
“有什么事还瞒着你阿姨啊？是她也不要紧！我给你妈说说。整天这么偷偷摸摸的，也不是事儿啊！”
“阿姨就别费心了！真不是她！我外边根本就没女人！”我越发的想抽她！
马淑珍不相信的看我两眼，神情也很是厌恶。
“阿姨，我先走了！我怕我妈听到！”
“行！走吧！”
“您费心照顾照顾我妈吧！”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妈，我亲妹子一样！”
“谢谢阿姨！”
我走了，带着二十分的不舍，走了，走得三步一回头……

夜晚，我偷偷来到招待处的顶楼，从天窗爬上去，坐在楼顶吸烟、看夜空。
今晚的天空格外晴朗，月白风轻，星斗漫天。我寻找我心中永铸的那两颗星，然而，那颗最小的星星不见了。仅留下那颗大的，也失去了原有的光辉，变的渺小，可怜。我喉头一阵哽咽。那两颗星星是我和李香香的守护星吗？像！像极了！
我变得像个初中的小女生，爱掉眼泪，爱看星星，爱琢磨哪颗星是属于我的或者本身就是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女性味道浓厚的人，怎么能作出嫖娼的事来？我狠狠吸了一口烟，头有些晕。
看着我那伸不直的小拇指，想起身上四十四道伤疤，李香香，孩子。
我应该报仇，血海深仇！可是，那人在哪呢？他的口音是南方的，他回到南方了吗？
我不自禁地望向西环路灯火通明的“水晶宫娱乐中心”。它离我很远，但由于辉煌刺目的外观，使它在方圆几十里的夜色里格外醒目。它闪烁出清冷、阴森的光，像杀场，像幽灵的世界。
本来，它不该是这样子的。但是，它马上就会变，变成地痞流氓，寻常黑社会望而却步的鬼门关！那是我的家，我的根据地！它，能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从小到大的历史，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动。顽皮的童年、品学兼优的少年、高中时期的“情窦初开”、苦练理论和手术的小医生、为养家苦心经营的网吧、木器厂里的是是非非、和妻子的误会和决裂、还有，永世不忘的那句：“我爱你，你就是穷死，我照样爱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