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9-12-18 13:46:31 字数:5972
“赵副站长就是赵副站长……背着手上鸡窝——不捡蛋!你可真不愧是棋盘山公社独一无二的风流人物啊!”吴庆义进屋后就一屁股坐在赵副站长的那把“交椅”上,翘起二郎腿阴阳怪气地说,“你昨晚被我们哥几个抓了现行,今早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照常来上班;这事如果换成是我吴庆义,我早就没脸出门了……不过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们哥几个嘴边都有把门的——不会乱说话;即便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也绝不会把这件丑事给你抖搂出去。”
“唉,你……说这话我绝对相信,可昨晚我也不知咋的了,忽然就走火入魔犯了邪性,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唉,我……我现在都后悔死了!都说人要脸,树要皮,丧良心的事情万万不能做,可到头来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丑事做下了!好在我和周干事关系还算不错,放了我一马;你们哥几个又看在周干事的面子上为我保守秘密。这个大恩大德,我赵连德全永辈子都会记在心里面,时时刻刻也不能忘——日后定当涌泉相报。说实话,昨晚在人保组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你们哥几个跟《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一样,都是讲义气的人……”赵副站长一改往日前倨后恭的待人态度,除了喋喋不休地说些后悔之类的话,以及违心讨好吴庆义的恭维话之外,他那张傲慢十足的脸上,始终堆着一副僵硬生涩的笑容;这种刻意而为的僵硬生涩的笑容,触动并扭伤了他的面部肌肉神经。因此,在接下来他和吴庆义对话的过程当中,他的面部肌肉神经,便开始不规则的痛苦地痉挛着。尽管他想在吴庆义面前努力装出不卑不亢的样子,但是,如他这般貌似客气的言行举止,也都被吴庆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气概所震撼。
吴庆义坐在农机站“二把手”的交椅上晃动二郎腿。欣赏着掌控“一把手”权力的赵副站长卑躬屈膝丑态百出的拙劣表演,心里油然升腾起一股抑制不住的胜利者的喜悦。
但是赵副站长不愧是赵副站长,除了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外,他在棋盘山公社这块地界里面,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他于是很快就从吴庆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气概当中缓过神来;殷勤又不失大体地把他之前沏好的那杯酽茶,轻轻推到吴庆义面前:“你先喝口茶——吴老弟。”说完吴老弟三个字,赵副站长即刻便后悔不迭:他怎么会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吴老弟呢?这个吴庆义,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厚颜无耻、匪气十足的小泼皮!赵副站长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论年纪,他们理应是两代人,若论辈分,这个小泼皮应该喊他一声叔叔或者是大爷;可他怎会称呼他为吴老弟呢?而且还把吴老弟三个字叫得如此亲切,甚至于有些低三下四。于是心里不免产生出了一丝惆怅情绪:唉,这都怪你干了那件缺八辈的丑事呢!真是活该倒霉啊!此时此刻,赵副站长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头命运多舛的老黄牛,鼻子被他的“吴老弟”硬生生地挂上了一只大铁环,任由这个小泼皮牵着他四处走……
吴庆义举杯啜了一口茶,遂又“噗”的一声吐到了地上:“什么茶这是?又苦又涩的比汤药还难喝!”
赵副站长赶紧堆着笑脸说:“不瞒你说——吴老弟,茶,倒是好茶,就是茶叶放多了。这样,我再给你沏一杯。”话音刚落,他就后悔起来,心里骂道:赵连德呀赵连德,你他妈的脑袋真被驴踢了啊!咋又把这个小泼皮说成是吴老弟了呢?你他妈的就是个贱皮子!
“算啦算啦——不喝啦!”吴庆义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喝茶。而且他原本就不喜欢这玩意儿,也很少有机会咂巴历史久远的神奇的东方树叶的个中滋味。
赵副站长见吴庆义确实不想再喝茶,便从兜里掏出一盒带过滤嘴的“红玫瑰”牌香烟,笑吟吟地对吴庆义说:“还是抽烟过瘾——还是抽烟过瘾!”随手就把烟递给吴庆义。
吴庆义打开香烟,弹出一根闻了闻,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嗯,好烟就是不一样啊,闻着就感觉过瘾!”随后点着香烟,贪婪地吸了起来。
与此同时,赵副站长肚子里的算盘,也跟着吴庆义吞云吐雾的节奏而拨动起来。心里思忖:他得给这个小泼皮尝点甜头,封住他油腔滑调的嘴。因为自打昨晚他被包括小泼皮在内的三名知青“瓮中捉鳖”,他就看出来这小子可不是个善茬儿……于是他转身打开立在墙角的一只喷了绿漆的大铁柜,拿出一条“红玫瑰”牌香烟,嘿嘿一笑,说:“烟酒不分家——烟酒不分家。拿回去给你们哥几个分了抽。”随手又在办公桌上取了一份《人民日报》仔细包好,递给吴庆义。
吴庆义接过香烟,放在手上掂了掂,嬉皮笑脸地说:“赵副站长,你这哪是烟啊?这明摆着就是一颗糖衣炮弹么!”
“管它是糖衣炮弹还是苦衣炮弹,只要能帮你们解馋、解乏,那它就是一颗好炮弹。”赵副站长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也显得从容自若了许多,不再因之前刻意而为的僵硬生涩而导致不规则的痉挛感觉。
吴庆义满心欢喜地将那颗“糖衣裹着的炮弹”夹在腋下,起身离开赵副站长的那把交椅。
“赵副站长,我今天来你这三宝殿,就想请你帮个忙。”
“吴老弟尽管言语就是……能帮的忙我尽力而为!”
“你说话算数?”
“算!绝对算数!”
“我就愿意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爽快!”吴庆义于是就拽着赵副站长来到院子里。“帮我把机关盖子修理修理。”
“这车……是你开过来的?”赵副站长惊讶地问。
“当然是我开过来的。”吴庆义洋洋得意地回答道。
“你是这台车的司机?”
“这难道还能有假?”
“嗯,不错,有两把刷子!”赵副站长掀起引擎盖,又随手放下了。回过头问吴庆义,“咋撞得这是?”
“你可别以为是我把车撞成这样。”吴庆义唯恐赵副站长笑话他,遂又问道,“你认不认识秦忆军?”
“他是你们大队的副书记,我咋会不认识呢?”
吴庆义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指着引擎盖愤恨地骂道:“这就是他小舅子干的好事!要不是看在他姐夫是大队副书记,我真想揍他这个驴操的!”之后,他便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农机站掌握“一把手”权利的“二把手”赵副站长听。
赵副站长全神贯注地倾听完他“吴老弟”的一番解释之后,宽慰说:“听我一句劝啊吴老弟,眼下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跟秦忆军他小舅子计较了——不值当!这车,就先放在我这儿,得空帮你修理修理啊!”
“那可不行!”吴庆义瞪着俩眼说,“我在领导面前把大话都吹出去了……无论如何明天都得把车给修好喽!”
赵副站长踌躇了片刻,无奈地说:“那好吧,既然吴老弟把大话都给吹出去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坐蜡啊!这样吧,明天晚上农机站下班以后,你就过来提车。”
“这还差不多。”吴庆义瞥了一眼那两个满身油污的汽车维修工,又对赵副站长叮嘱说,“你可得让他俩把车仔细修好喽……别看这辆车不起眼,它可是咱棋盘山公社的能人——邵德全亲手组装出来的啊!”
“哦,怪不得他三日两头来农机站踅摸旧的汽车零配件,原来……”赵副站长绕着汽车转了一圈,惊讶地瞪大眼睛说。
“所以这台车才与众不同嘛!”吴庆义洋洋自得地瞟了赵副站长一眼,“修车的时候,一定要多费点心思啊!”
“绝对没问题……吴老弟尽管放心就是。”
修车的事情敲定之后,吴庆义便夹着赵副站长送给他的“糖衣炮弹”,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公社农机站。
赵副站长如释重负地将吴庆义目送出了农机站,直到这个小泼皮的身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彻底消失,他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当他收回目光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瞥见对面公社礼堂的两扇暗红色大门大敞四开,门前有几名佩戴红袖箍的治安小分队队员,正挥动着扫帚清扫门前那七八层十几米长的台阶。一时之间,礼堂门前尘土飞扬,四下弥漫;但这并不影响那几名治安队员清扫台阶的热情。于是,赵副站长渐趋平静的心情,再一次条件反射般地紧张起来。
按照常规,除非公社欲将召开各类大型会议,或者是放映电影、文艺演出,否则,礼堂大门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大敞四开。而眼下的情形,显然是符合了以往的常规;加之清扫台阶又是公社治安小分队队员,这就更加充分印证了赵副站长此刻心里的精准判断——欲将在此召开的会议,必定是关乎治安范畴内的……对了,说不准还是开批斗大会呢。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批斗的对象又会是谁呢?联想到他昨晚干的那件丢人现眼的缺八辈的丑事,赵副站长忽然就被他的主观臆断给推入惴惴不安的漩涡里面……紧接着,他的目光又鬼使神差地转移到了饭馆门口。说来也巧,周春蓉这个时候恰好从饭馆里出来。她先是朝农机站这边快速扫了一眼,随后就扭着屁股径直往公社机关大院走去。
此番情形,使得赵副站长更加惴惴不安了。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办公室,浑身瘫软地坐到自己的那把交椅上,他便愈发感觉心烦意乱、神思恍惚。
不久,赵副站长便不由自主地被笼罩在了一张幻觉的大网里:
两名持枪的治安小分队队员闯进他的办公室。不由分说,押着他一溜烟地跑进了公社礼堂。那个时候,宽敞的礼堂灯火通明,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这些人全都把目光聚焦到他窘态百出的面孔上,以及瑟瑟发抖的身体上。尽管在座的都是些他所熟悉的面孔,但他却不敢看他们,更没脸跟他们打声招呼。
两名治安小分队队员把他押到主席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其中一名队员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奚落道:
“嘿,臭流氓,精神一点!马上就轮到你上台亮相了……”
另一名队员则把一个写着流氓分子赵连德的白色纸壳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并且阴阳怪气地对他说:“赵连德,你上台后可要好好交代你是怎么跟妇女耍流氓的……到时候俺们哥俩给你鼓掌喝彩啊!”
话音刚落,麦克风里就传来人保组长于震江洪亮的声音: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批斗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我宣布:把流氓犯罪分子——赵连德,押到主席台上来!”
赵副站长吓得打了个激灵,险些从他的交椅上跌翻在地。
“日你奶奶的,差点没把老子给吓死!”赵副站长一边兀自咕哝着,一边抬手抹去额头上面沁出的冷汗。他庆幸刚才出现的短暂幻觉,并非现实当中所发生的真实场面。
不过,赵副站长心里还是有一层拨散不开的疑云:事发当晚,周干事为何轻易就把他给放回去了?而且还当着他的面撕毁了可做证据的询问笔录……他会不会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动机和目的呢?还有就是,公社礼堂即将召开的大会,它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真的跟他有关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既然他做了亏心事,心里自然就被忐忑不安的情绪给牢牢缠住了;加上刚才他又看见周春蓉匆匆进了公社机关大院,他就越发显得惴惴不安了……
炽热耀眼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斜射进公社人保组办公室里。此时,例会已经结束。各大队的治保主任也都离开了人保组。明日上午,人保组将会同知青办一道,在礼堂召开全公社知青大会。此次的大会,既不是传达毛主席的重要讲话或者党中央的文件指示精神,也不是宣传、贯彻和落实知识青年“铁心务农六十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动员大会,而是一次久未召开的批斗大会;被批斗的主角,当然是知青中的败类——麻杆子。除此之外,假借恋爱之名,诱奸女知青的赵炉大队“坐地户”青年马胜利,也将同台予以批斗。
于震江点了一根香烟,离开办公桌走到窗前。他一边吸烟,一边考虑批斗大会结束后,游街示众的用车问题——是让公社机械厂出车,还是让农机站出车呢?关键问题在于游街示众之后,人保组还要使用他们单位的车,押送麻杆子和马胜利去乔西县、狗洞子劳教所……正思前想后考虑这件事情,忽然瞥见周春蓉低着头,满腹心事地朝人保组这边走过来。于震江赶紧回头对周干事说:
“小周,你妹子春蓉过来了。”
“哦……”周干事站起身,冲着窗外瞧了一眼。“我出去一下,看看春蓉找我有啥事情。”说完他便出了办公室。
周干事原本想在例会召开之前,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跟他汇报一下。没曾想,知青办主任栾凤翔早上打来的一通电话,把他的汇报时间给耽搁了;他于是打算等到办公室没有其他人或者下班的时候,再把情况汇报给于震江。在周干事看来,暂时放了赵大肚子一马,不一定就是坏事;若是揪住这件见伤风败俗的丑事不撒手,又唯恐投鼠忌器,伤及到春蓉妹子的个人名誉……因此,他也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了。
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周春蓉唉声叹气地对周干事说:“唉,哥啊,俺……都快愁死了!”
“愁啥?你有啥可愁的?”
“俺……俺愁昨晚的事情……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张扬的满世界都知道!”周春蓉将两束求助的目光,投在周干事身上。“哥啊,你赶紧帮俺拿个主意吧?”
“我不是让刘建军他们捎话给你,叫你别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么?剩下的横竖都由我来处理;你咋就这么担不起事情呢?”周干事一边嗔责他春蓉妹子心里装不住事,一边示意她到院子里说话,免得被其他人有意无意听到了。
兄妹俩人来到机关大院南面的一棵粗壮高大的杨树下。轻风掠过,树上茂密翠绿的叶片,便会跟着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干事见春蓉妹子默不作声,便又追问一句:“难不成……刘建军他们没有把我的话捎给你?”
周春蓉赶紧点头说:“他把你的话原原本本都跟俺说了。只不过……俺心里总觉着没着没落似的;就怕赵大肚子贼心不死,到时候又来饭馆纠缠俺。”
“你以为赵大肚子长了一颗猪脑袋——没记性啊!”
“那……照你这么说,他以后肯定不会再来饭馆纠缠俺了?”
“他敢!”周干事断然回答道,“除非他赵大肚子活得不耐烦了,想自己找死!否则的话,我定会拧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哥啊,有你这句话,俺就放心了!”周春蓉一扫脸上愁眉不展的忧郁神情。
“行了,没事你就赶紧回去吧!饭馆里还有好多事情等你去做呢……”周干事催促了他春蓉妹子几句之后,忽然又想起什么,“春蓉,你好生记住了,昨晚啥事都没有发生过;孙师傅如果问起来,你就这么跟他说。”
“放心吧——哥,俺知道了!”周春蓉如释重负地回答道。
晚上快要下班的时候,周干事趁着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汇报给了于震江。
听完周干事的汇报,于震江并没有马上回应他对此事的态度和看法,却只顾皱着眉头低头沉思。
“于领导,你看我……是不是把赵大肚子处理得太草率、太没有原则性了?”周干事试探地问了一句。
“说句老实话,你我都不是不讲情面的黑脸包公。”于震江干咳了一声,“就拿赵大肚子这件事情来说,咱现在就给他头上戴一顶流氓分子的帽子游街批斗,甚至于报请公社党委罢免他农机站副站长的职务也都不为过。但是赵大肚子他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人脉关系广——东方不亮西方亮;即便他因作风问题没脸留在棋盘山这一亩三分地,但赵大肚子还可以通过他牢靠的人脉关系,去别的地方发挥才能……因此,我的意见跟你大致相同:一方面,咱们抓住了赵大肚子的把柄,让他颜面扫地,同时还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另一方面,好歹也保全了你春蓉妹子的名声。毕竟这件事情好说不好听啊!你说呢?”
“那倒是——那倒是!”
“这样,你马上去趟农机站,让赵大肚子明天出一台车……”于震江端起桌上的搪瓷茶杯,“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了几口凉开水。“刚才我还琢磨着给这小子打个电话,但是现在看来,只有你亲自找他最合适不过……赵大肚子就是头拱地,他明天也得给咱安排一台车。”
“行,我这就过去。”周干事答应之后,直接就去了农机站。
这个时候,农机站下班的铃声骤然响起。握了一天方向盘的机动车驾驶员们,懒踏踏地推着他们的自行车,鱼贯走出农机站大门。上了乡级公路之后,他们便神气十足地跨上自行车,朝着各自的家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