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沿着曲曲弯弯的东湾河，穿过熙熙攘攘的商业街，过了大桥，便步入了新城区，路面瞬间变得开阔，楼房也多了起来。
　　陆健和刚子随着学生潮涌至一片蓝色的建筑群前。花岗岩砌成的大门很雄伟，上面镶着“隆城一中”四个金色大字，在太阳底下煜煜生辉。
　　两名穿着红白相间校服的学生立在门口，不时微笑着向人们讲解着什么。
　　他俩推着自行车，对门口的两名学生亮了亮入学通知书，昂首挺胸地从侧门走进校园。
　　校园里人来人往，大喇叭上一个甜美的女声在轮番广播：新生请到教学楼一楼大厅报到。
　　陆健和刚子推着自行车夹杂在人群中，兴奋地左右张望。
　　“嘀嘀”两声清脆的鸣笛，大门“哗嗒”一声打开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驶入校园。他俩赶紧把自行车挪了挪，靠边停住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这辆漂亮的帕萨特上。
　　这时，一位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用手拢拢了他的大背头，然后叉着腰看了看校园四周，弯下身对着车窗喊道：“萌萌，快出来，看看你们的新校园。”
　　伴随着他的声音，车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海蓝色的牛仔背带裤，裹着雪一样的白衬衫；齐耳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脚上是一双桔黄色的弯口皮鞋。
　　她的出现，立即引起一片哗然。
　　“看，她的衣服真好看。”不知哪个女生尖叫了一声。
　　“哇，靓女啊。”一个男生夸张地瞪大眼睛。
　　女生们顿时围成一个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衣服；男生们则不怀好意地你推我攘，心照不宣地向前涌了涌。
　　“哎，帮我看下自行车，我看看是哪个班的？”刚子边喊边使劲在人群外跳着脚，脸急得通红。
　　“别看了，不过就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穿得时髦一些罢了。”陆健不屑地回过了头，拉着刚子就走。
　　
　　他们把车子停到了车棚内，提着行李来到了教学楼门前。刚进大厅，便看到了陆敏。她穿着合身的校服，一头清爽的短发，看起来十分精神。此时，她正和几个高年级同学趴在长条桌前，在厚厚的册子上写字。旁边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看起来像老师。
　　她一抬头，看到陆健，马上招了招手：“陆健，过来，你们班由付耀宗登记。”
　　紧挨着陆敏的那个长着国字型脸、浓眉大眼的男生冲他俩点了点头：“你们是高一（1）班的吗？赶紧过来填下表吧。”
　　陆健和刚子放下行李，分别将自己的名字和基本情况工工整整地写在学生登记簿上。
　　“哦，原来你就是包建刚，常听我弟提起你。这下，我可是你的学姐了。”陆敏看了看登记簿，微笑地对刚子说。
　　“嗯，我和陆健是多年的哥们了，以后姐要多关照哦。”刚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哎，门口那位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来这里登记。”随着陆敏的喊声，他俩也扭头向门口望去。这一看不要紧，两人的汗立马出来了。她怎么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T恤，右胳膊抱着一卷铺盖，左手拎着一个大包，正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
　　陆健和刚子同时傻了眼，怔了片刻，又同时迅速扭回头。
　　“好像是看瓜的那个女孩吧？怎么办？不会说咱俩是偷瓜贼吧？”刚子的眉眼缩成一团，哭丧着脸。
　　“真倒霉，怎么又遇到她了，我们赶紧离开这儿。”陆健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拉起刚子就走。
　　“姐，我们先去宿舍了。”匆匆打了声招呼，两人逃也似地从教学楼的后门溜了出来。
　　
　　“我的天，真是邪了门了，咋走哪都能碰到她。”刚子将行李放到一张靠窗户的床上，一屁股坐在铺上。
　　“以后尽量躲开她就是了。你睡上铺还是下铺？”陆健故作沉静地笑笑，顺手提起刚子的行李。
　　“我这身体爬上爬下不方便，还是睡下铺吧。”刚子自嘲地拍拍结实的腰板。
　　虽说下铺方便，可上铺相对清静。陆健突然想起姐姐陆敏的话，果断地将自己的行李扔到了刚子上面的铺上，脱了鞋敏捷地爬了上去，开始整理床铺。以前都是母亲为他做这些事，从今天起，他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宿舍一共六张床，分成三组。他和刚子占了一组，其余两组都还空着，显然其他同学还没有来。
　　一阵呼噜声突然响起，陆健瞅瞅刚子熟睡的脸，笑着摇了摇头，也躺了下来。这种标准床铺显然已经容不下他的大个头了，他只得把脚从栏杆外伸了出去，搭到对面的床铺上。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迷糊中，他又来到了那片田野，一只黄色的怪兽开始追他，他拔腿就跑，他跑得口干舌燥，跑得筋疲力尽。这时，前面一条河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怪兽从身后扑来，他吓得“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嘿，哥们，你已经越过马其诺防线了。”迷糊中，陆健觉得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他猛然睁开眼，对面床铺上，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温和地看着他。
　　陆健一个激灵，赶紧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缩回了脚。他揉揉眼睛，看了下四周，这才发现，其余的床铺也都有了主儿，宿舍狭小的地板上站了四五个同学。
　　农村来的那个“萝卜头”，正热心地捧出一大把炒熟的葵花籽放到了桌上：“来来来，同学们，我家种的，我妈昨天专门炒的，尝一尝。”大家争先恐后地各抓一把，边嗑边七嘴八舌地聊起来，一会便熟悉得称兄道弟了。
　　
　　第二天，是正式上课的日子。陆健和刚子都睡过了头，到教室的时候，同学们已经黑压压坐了一片。还好，老师正在讲台上翻花名册。他俩从后门低着头轻轻蹿到教室最后面那两空座上。
　　老师站了起来，她盘着整齐的发髻，一身合体的藏青色套裙。她拿着花名册，环视教室一周，清了清嗓子：“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可以叫我殷老师。下面，我们开始点名，请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一下。”
　　“张月。”一个梳着两只羊脚辫的女生站了起来，笑着对大家点了点头又坐了下来。
　　“罗静。”角落里那个纤弱的女孩，蚊子似地哼了一声。
　　“李阳。”这是他们宿舍的老大哥。
　　“段云虎。”
　　“到！”这是一个略微发福的男生，他理着夸张的寸头，一对招风耳很是惹眼，他领导似的向同学们挥了挥手……
　　“报告。”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从门口响起，像一粒石子打碎了湖面的平静，教室里激荡起同学们一波波的私语声。
　　刚子喜滋滋地踢了陆健一脚：“快看，是她，那个帕萨特女孩。”
　　“怎么第一天就迟到，你叫什么名字？”老师阴着脸。
　　“刘萌萌。”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好看的下巴微微扬着；一身玫粉色运动服，映衬着她娇嫩的面颊，像一株盛开的桃花般傲然挺立、鲜艳夺目。
　　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陆健被这样的光彩所吸引，目光不由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轻盈地走进教室，坐到前排的空座上。
　　正当他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孩，却让他几乎要窒息了。
　　在刘萌萌的身旁，居然坐着那个看瓜女孩。她依然穿着黑色T恤，扎着马尾，正扭头面向老师，他看到了她那似熟悉又陌生的半张脸。
　　“吴琼。”
　　“到！”黑衣女孩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点了点头，又赶紧坐下。
　　原来，她叫吴琼。苍天哪，她究竟是人是鬼哪，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陆健的思维突然短路了，脑袋里只闪着一个词——冤家路窄。
　　他与刚子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看，用书遮挡住了脸。
　　幸亏，她坐在了最前排；幸亏，他俩坐到了大后面。那节课，他俩如坐针毡，短短四十五分钟的课，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
　　这个女孩的出现，将陆健和刚子的生活彻底打乱了。为了不引起她的注视，他俩成了全班到教室最早的人，他们自告奋勇地向老师申请，主动要求负责打扫卫生。这样，他俩名正言顺地掌管了教室门的钥匙。
　　每天凌晨，在其他同学还在熟睡的时候，他俩已起了床，晕晕乎乎地简单洗漱一下便到教室打扫卫生。等同学到教室的时候，他们已经将教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正乖乖地坐在后面埋头读书。
　　他俩的表现，令老师和同学们叹服，可宿舍里的那几个哥们却并不买账。李阳同学毫不客气地损他们：“真佩服你俩，在教室里充当勤快的活雷锋，为啥回到宿舍懒得像头猪呢？装，装，看你俩能装多久。”陆健和刚子顿时窘在那里，不置可否地笑笑。
　　205宿舍六个人，除了陆健和陈郁，都来自农牧区，结构明显失衡。年龄最大的便是刚子对面铺上的李阳，他是家中的老大，听说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他长得最有特点的便是那张血盆大嘴，嘴唇很厚，如同挽着的棉衣袖口；而且他饭量很大，吃起来狼吞虎咽。时间长了，大家干脆叫他李大嘴。
　　在他的上铺，是来自农村的小毛孩詹小杰。这孩子大概先天营养不良，瘦瘦的，细得可怜的身子骨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但这孩子十分热心，刚来便为他们奉献了大把的葵花籽和玉米棒；加之年龄最小，大伙儿都亲切地称他为萝卜头。
　　年龄排在第二位的是陆健对面铺上的眼镜。他太好学了，无论走路睡觉，手里都会捧着本书。他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常听到他把帘一拉，一个人爬在铺上嘀嘀咕咕读古文。他这个样子，令同学们佩服，也让他们心虚。
　　刚子就曾直言不讳地针对他：“哥们，差不多就行了，这么拼，人生还有甚意思？”
　　他不紧不慢地扶扶黑框眼镜，头一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恶其体肤……”众人顿时似要吐血，久而久之，“老夫子”取代了他的姓名。
　　老夫子的下铺，是喜欢音乐的陈郁。头发很长还自带卷，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平时话很少，总是安静地呆在角落里。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三岁上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有点跛。因为这个原因，他被特殊照顾，不用参加体育课。据说他的父母也是老师，他弹得一手好吉它，上体育课别人运动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长廊边弹吉它边唱歌。那段时间，他将郭富城的《安静的走开》演唱得惟妙惟肖，成了众美眉口中的“阿成”。
　　陆健和刚子占据了老三、老四的位置，也成了宿舍里的核心力量。其实，陆健只比刚子大两个月，但个头却相差甚远。为此，刚子总是自怨自艾：“苍天哪，真是太不公了，只两个月，你咋比我高那么多呢？”
　　的确，上了高中后，陆健像是雨后的竹笋，个头噌噌往上冒，入校不到三月，姐姐买的运动服裤腿又明显短了一截；到高一下半年的时候，他的个头已经突破了一米八。他走在同学们当中，常有鹤立鸡群的感觉。而刚子，自从入校后更是横向发展，越来越像一个结实的大皮球。
　　刚子与陆健行走在一起，开始不自觉地踮脚尖。大多数情况是，陆健插着兜迈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刚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陆健，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也难怪宿舍的同学们有意见，陆健和刚子在宿舍除了睡觉聊天，平时几乎什么都不干。热水被勤快的萝卜头包了，他总是一路小跑提着两暖壶，猴子似地“噌噌”往楼梯上蹿；擦桌子扫地这样的小事情，李大嘴欣然承包，因为他最爱围着桌子吃东西了，造下的垃圾，自然归他清理；老夫子因为沉溺于学习，床铺最乱，床头摆着一摞摞书，他躺在中间，几乎要被淹没；而陈郁，总是沉默寡言，他常常一个人到操场或树林里弹吉它。
　　站在桌旁吃东西的李大嘴总是一边冲楼下望着阿成孤单的背影，一边不由感慨：“这娃，太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