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别

　
　　一
　　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我们在一起已经很长的时间了，说不清为什么每当一个人独自面对她，我的内心就有这种冲动不断地撞击着我的潜意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在初中时代穿那件藕色的裸露着小腿的连衣裙楚楚动人的样子，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对她的身体有了更多的遐想和向往，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变的委琐起来，我常常渴望着拥有她的身体，常常忽略掉了对她的关心和呵护，而不知情的她早已被我长时间的追求打动了，当我亲吻和拥抱她的时候她不再拒绝，当一个人对他原来喜欢的异性只剩下可怕的欲望时，他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爱她了，或许最初令他着迷的也仅仅是她的容貌而已，我常常为自己的这种世俗的心理所惊恐和焦虑，如果喜欢一个女人只是喜欢她的容貌，那他将永远深陷在这样的泥潭里不能自拔，这样的人一生又将经历多少女人多少人生的波折，吴亚飞说了很多话，宋东玫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表情复杂地没有说出一句话，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起来。那已经是8月份的事情了，那个晚上下着一场很大的暴雨，我和李彩艳一起呆在她学校外面租来的房子里，很晚很晚的时候当我要离去时李彩艳拉住了我冰凉的胳膊，那时已经是暑假了，张芳芳和周本慧都不在，我们不用担心会有人知道我们在一起，而且那晚的雷雨声特别的大，我便留了下来，开始我坚持坐在椅子上就好，李彩艳沉思了几秒钟便把我拉到了床沿边，天气这么凉你还是睡在上面吧！我只脱去了外面的一层衣服，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所以有些尴尬，可能她觉得对着我的面换衣服不方便，便将就着睡了下去，半夜的时候我却没有一点睡意，心里一遍遍地念想着她柔软的乳房身体还有光滑洁净的脸庞修长的腿，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激烈的喘息声怕被她听见，半夜的时候外面的雷雨声停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我屏神静气却一直没有听到李彩艳熟睡的呼吸声，也许她也醒着吧。后来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冲动轻轻拉开了她的被子，我的手指颤抖地放在了她的脸颊还有柔软的脖颈和肩上，她还是那么平静，以至于我开始认为她已经深沉的睡过去了，当我的手指抚摸到她的乳房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已脱去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其实她早已默许了这一切，当我终于占有了她花朵般柔软的身体，在一切恰到好处地结束时，我的手指触到了枕头边一滴滴冰凉的液体，从一开始她就是清醒的，她的眼泪就是因为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有了第一次这样的经历掉下来的，吴亚飞告诉宋东玫开学之后的这段日子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李彩艳，对于那件事李彩艳一直没有再提起过，而他的内心一直充满了愧疚。她对你很好，她跟我说起过她很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不能考上大学，家里人很有可能会让她去成亲，所以这个时候你不能轻易的放弃她，你要争取和她永远在一起，宋东玫拧灭了手中的烟火，用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告诉吴亚飞，你知道吗？每个女孩来到凡间，都是一个天使的转世，所以你无论爱着哪一个女孩时，都请你给她最温暖的疼爱和呵护，不要让她的翅膀轻易的断掉……吴亚飞离去的时候宋东玫没有离开花坛边的凉亭，他继续一支支地抽起了烟，他的眼光充满了焦虑和茫然，这一切都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绝没有想到吴亚飞和李彩艳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令他最为担心的是李彩艳，他总是预感吴亚飞会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从李彩艳的身边轻轻掠过，他们会被以后并不交轨的生活相隔很远，吴亚飞的话让他不免有这种担心也有着深深的失望，他到底爱李彩艳能有几分呢？
　　宋东玫一直在回忆原来和吴亚飞韦参军在一起的一幕幕，除了年少时的一些共同的快乐和忧愁，他才发现对于吴亚飞内心所想的一切他几乎一无所知，他没有正面去反驳他的话，可是他的确已经让自己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一个男人一旦陷进了情色的陷阱，那么他所说的话又能有几句是真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阵冰凉的风拂在了他忧愁的脸上，他站起身来开始缓慢地向教学楼走去。
　　每当看见李彩艳孤单地走在校园里的身影他的心头总会浮出一些心酸和难受，有时他很想去安慰或鼓励她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会考结束是在10月中旬的时候，因为是两门文科科目，宋东玫觉得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果最后的这两门科目都通过的话，这就意味着自己已经顺利地高中毕业了，会考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andy的信，学习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觉得自己并不适合的话还可以有很多选择，比如去学些谋生的手艺或者去南方打工，她觉得在繁华的大都市对年轻人来说会有许多许多的机会，如果他去深圳的话，她一定会双手欢迎他，andy的话使宋东玫渐渐有了一些自信，可是现在会考的成绩还没有下来，等高中毕业证发下来的时候已经会是明年的3月份了，这也是一件比较烦心的事情，他也曾无数次地沉思过去扎进题海里努力考上大学以后和成伊茜在一起，可是他的数学和英语基础太差了，以他现在这样的成绩考上大学会特别艰难……
　　东玫，好消息，好消息！很久很久宋东玫都没有见到韦参军像现在这样高兴了，他的手舞足蹈的表情像极了在初中时代一直眉飞色舞的韦参军。什么好消息啊？瞧把你乐成这样了，他随口问了一句韦参军。今天我收到了王争还有村里的二狗的信，王争被部队特招了，后来我看了半天信才知道啥叫特招，就是部队在地方大学通过挑选一些优秀毕业生到部队参加一定期限相关的培训和学习，等他们从院校和培训单位分配到基层部队时就由学员转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而且他们这些特招的学员一下连就是干部，王争说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秀，最先被空军的一个航空学院录取了，目前他正在河南的信阳经历新兵连，因为时间很仓促学员队的管理也很严格，他现在才抽空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另外村里的二狗也给我来了信，他现在还在原来的那个厂子，已经当上车间的领班，管着几百号人呢，现在车间追他的女孩可多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深圳，如果去的话可以找他，他说保管在他们厂给安排个轻松的活还保证能找着女朋友，这个二狗也真有意思的。的确，这是个好消息，宋东玫的眉宇间也绽露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笑容。东玫，你对将来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韦参军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问道。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可现在我已经想迫不及待地离开校园了，我的预感告诉我，我的未来不会是在这里，宋东玫平静地说道。其实我们的性格里有许多相同的东西，就是不喜欢束缚和过分压抑的生活，只是处在我们现在的这样一个境况，无论是谁选择离开都需要巨大的勇气，东玫，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想通的话我们就一起去深圳，我会一直照顾你的，如果还想坚持到高考等待那个结果，我也陪你一起过完这段最后的高中生活，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韦参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宋东玫抬起头，发现远处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凋落了大半，校园广播里那个声线并不动听的高二女生正在朗诵着青春诗人汪国真的诗歌。
　　会考后的第三天，发生了一件令宋东玫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当他被莫名地卷入到这场风波时他才回想起这些日子一直让他揣揣不安耿耿于怀的竟然就是因为这件事，它的影响将促使他不得不离开生活了五年多时光的小镇校园，永远告别自己的学生生涯。
　　当他和韦参军郭永平段立民四个人刚从校外吃完一顿中午饭走进校园时就碰上了行色匆匆的张保林，参军立民，你们快去看看吧，吴亚飞高铭在食堂和复习班的人打起来了，张保林话音未落，几个人便飞奔向了食堂，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复习班的那几个人已经把吴亚飞打倒在了地上，吴亚飞的眼镜也被摔成了碎片，撒落了一地，高铭的手里拿着一只空了的酒瓶，他们的到来使剑拔弩张的状况立刻平息了下来，那几个青年一看对方又来了好几个人便把举在手中的板凳放回了地面，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同学却没有一个进来劝架，吴亚飞的鼻梁已经被打肿了，鼻子的血迹流了一地，他看见宋东玫时便挣扎着站了起来，高铭立刻扔掉了酒瓶递给了他纸巾，这时对面那个留着长头发浅浅胡须的高个子尴尬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哥们，这可不怪我，这位兄弟吃饭时不注意汤洒了我一身，我让他向我道歉他居然还破口骂了我……吴亚飞，告诉我，是谁先动手打的你，韦参军抽搐的脸庞已经露出了浓重的杀机，高铭抢先回答了他的话，就是这个说话的高个子。当宋东玫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内心的一个重要的决定就是在那个瞬间做出的，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已经先有了下手意念的韦参军，那时他清楚郭永平段立民还有每一个人心中都压着一团火，而韦参军的这一句问话还有他伸出紧握的拳头这个动作将是点燃所有愤怒的导火索，如果他的这一拳打出去，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每个人都有被开除的危险，他的那个急速的动作就是在瞬间完成的，当他握紧了酒瓶出其不意地砸在高个子脸上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高个子的脸被玻璃划破流出了很多血，他身边的那几个人一看情况不妙便立刻逃之夭夭，当高个子反映过来惊恐地摸着鲜血直流的脸时，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他面前。这一切都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面无表情地和韦参军他们走出了食堂，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那么凝重，看来，应该来临的那些事情终于如约来临了。
　　学校很快对这起打架事件进行了调查和处理，第二天下午，班主任黎丽找到了他，你给我的感觉其实一直是个很安静本分的男孩，你出手打人肯定有你的难言之隐，可是错误已经犯下了，学校如果不从严处理在高三年级毕业班的管理上就会变得很被动，我已经和校长争论了半天，可是我明知道这样是徒劳无功的……黎丽的话宋东玫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当他恍惚而感伤地回到教室时，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他说不出来奇特而复杂的眼光看着他，他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在学校的开除决定没有出来之前，他想还是先离开小镇校园再说吧！他没有想到当自己要告别学生生涯告别校园时会有这么多的感伤浮上心头，即使一个人对原来长期生活过的地方多么的厌烦，而当他终于要离开时还是会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在这所学校里，他已经生活了五年多时光，除了在学业上的不如意，他其实已经拥有了很多的友谊还有许多割舍不去的情感，他甚至爱着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株花草，细想下来，惟独让他厌烦的也仅仅是自己的学习成绩而已。再见了，我的学生生涯，再见了，我的青葱岁月。宋东玫的心里一直哀伤地默诵着这两句话，当他终于迟缓地整理好那只宽大的蓝色帆布包打好结后，便没有犹豫轻轻走出了教室，那天是个多云的天气，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沉闷，他背着那只帆布包走出了教学楼，迎着一路上别人诧异的目光，远远地，他看见段立民郭永平韦参军三个人正站在阅览室的门口焦急地向教学楼这面张望着，当看到他以后，几个人都拧灭了手中的烟火神色黯然地等待他的到来。
　　与其等待学校的开除决定下来再走还不如选择现在，至少走的干脆潇洒还有一点尊严，韦参军的话打破了四个男孩之间的尴尬。东玫，我们猜你从黎丽那里回来肯定不会在教室呆太长时间的，就在这里等你，教室的气氛实在太沉闷了，段立民感伤地说了一句。吴亚飞和复习班的那个高个子都在医院，李彩艳去陪吴亚飞了，五班的高铭和成伊茜去参加学校的一个问卷调查了，对了，张保林也去医院了，郭永平说话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宋东玫的表情。宋东玫知道每个人都在为他担心能不能承受这样一个严酷的打击，这又不是什么永别，再说我也已经算是高中毕业了，这样就少了许多遗憾，宋东玫努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始终没有，他感觉自己的脸在深秋的微风轻拂下冰凉冰凉的。你能这样想就更好了，其实我们都明白，要不是你，或许大家都要被开除了，那个时刻只有你还是那么出奇的冷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你的出手会那么快那么重，段立民还在说着的时候韦参军打断了他的话，东玫的确有做侦察兵的潜质，这样的人才呆在校园里实在是浪费了。在那一刻宋东玫的脸上荡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尽管局促尽管苦涩，但他终于可以在这抹笑意中最后走出校园告别这里的一切了。
　　宋东玫还在恍惚而痛苦地觉得自己遗落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时，郭永平捅了捅他的腰际，他抬起头终于看见成伊茜站在不远处的草丛边望着他，段立民韦参军郭永平会意地和他拥抱着匆匆地说了祝福的话便离开了，这时西面的天空云层里忽然透出了许多夕阳的光线，离成伊茜年级的两个女生正在玩着跳皮筋的游戏，他努力想抬起脚步走到她的面前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然后呼吸局促地看着她从夕阳里一步步缓缓地走到他面前，成伊茜出神地望着他的蓝色帆布包，无限感伤地问他，真的要走了吗？嗯，今天就要离开了，宋东玫故作轻松地答道。你会去那里，你还会回来小镇吗？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但是我还是要去寻找，如果我寻找到了我的未来，我一定会回来告诉你的，宋东玫又一次想起了这句他曾说给韦参军的话。明年的7月无论你有没有寻找到自己的未来都请你回来一趟好吗？这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的约定好吗？我把所有的话都埋在了心底，等到那时候我再把它们全部告诉你好吗？嗯，到那时候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在做着什么我都会回来见你的，宋东玫坚定地回答她。我知道你以后的生活肯定要去经历和面临很多现实的我不会经历到的磨练和痛楚，你是个很重感情的男孩子，所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你增添更多的包袱，记住，永远不要沮丧不要失去信心，去做你想做而一直没有做过的事情吧！面对困境要勇敢坚强一些，一定要记住我们之间的这个约定，明年的7月在小镇的校园里，你和我。成伊茜的泪眼在夕阳的光中熠熠闪烁着，她拉起了宋东玫的手指，两个人轻轻地拉了一个勾。宋东玫已经记不清他是如何恍惚地走出校园了，一路上他的脑子异常的纷乱，在熟悉的小镇街道上他徘徊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的暗了下来，他的思维也陷入了一片混沌和茫然，许久之后他才想到了一个令他更为焦虑和现实的问题，回家还有向父母说明这一切，在快到家的时候，他的眼前又浮现了父亲坐在昏黄的光线下抽着旱烟看新闻联播母亲纳着鞋底的情景，宋东玫呼吸了几口冰凉的夜风，伸手缓缓推开了他家那扇低矮的木门。
离开小镇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有些晴朗的下午，那个日子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2001年10月20日。在深秋有点孤寂和落寞的小镇汽车站上，宋东玫一直和韦参军乔娟在等那辆由大桥镇发往市区5点钟经过小镇的那辆车，记得当时乔娟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下摆有细微的黑白色条纹相间的绒衣深蓝色的牛仔裤和到了膝盖的暗红色高跟靴子，在他看起来她还是穿的有点单薄了。跟叔叔阿姨他们说清楚了没有？乔娟有点忧伤地望着宋东玫，他们没有过多的责备只是对我还是不大放心，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小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可还是要去寻找，在很久以前我一直向往着漫无边际的流浪生活，看来现在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这个世界太大了，可它却往往不能容纳流浪者的脚步盛放普通人的一些简单的梦想，我是个可怜的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所以我现在要去寻找这个答案，其实就是去简单的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能够将自己的足迹印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见每一个地方的日落日出，这也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情，宋东玫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感伤。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如果等到明年的夏天高考结束了，我们或许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乔娟忧伤出神地望着他的眼睛。明年的7月份，我一定会回来的，有些事情有些话在那个时刻就必须说出来了，他忽然想起了成伊茜和他的那个拉勾的约定，是的，明年的7月，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喃喃自语地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离他们七八米远的地方，韦参军正蹲在街道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抽过烟了，他的心情和你一样的难受，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马上就要离开了，乔娟望着韦参军的侧影缓缓地说道，他跟我提起过既然你已经离开了校园他就必须留下来，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的，总是要去向所有人证明一些什么的，他坚信明年的7月会考上不错的大学，为了自己，也为了你这个朋友，他和你一样也喜欢过着没有一点约束的生活，其实你们的性格里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不是吗？宋东玫的脸上浮出了一缕笑容，那辆晚点十分钟的车终于停靠在了他们身旁，韦参军拿起了那只宽大的蓝色帆布包，在上车的瞬间乔娟拉住了他的手却又本能地松开了，在车子启动以后宋东玫一直将脑袋伸向车窗外拼命地朝乔娟和韦参军挥着手，在那一刻他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二

　　车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的7点钟了，从汽车东站出来的时候街道边已经亮起了色彩缤纷的霓虹，宋东玫背着宽大的蓝色帆布包默默地走在繁华的广场步行街上，或许是因为城市高大的建筑物阻挡和人流的原因，他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寒冷。他茫然无措地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在车水马龙的人流里孤独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曾经他对城市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和所有农村的孩子一样，他们一直坚持着相信城市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机遇的地方，可当他终于忐忑不安地踏入城市时却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和渺小，在人流簇拥的大街上，周围喧嚷的一切似乎已经把他完全忽略掉了，只有他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看着眼前的红绿灯适时的转弯或停顿，城市很美却不属于自己，城市很大却没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在徘徊了很久之后，他开始忧愁起来这一个对自己意义非凡的夜晚该在那里度过，他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那里有夏学萍的办公室电话，可是现在她应该早下班了，即使他见到夏老师又该如何去面对她呢？他总觉得自己辜负了夏老师很多很多，可是除过夏老师他现在又该去找谁呢？宋东玫蹲在霓虹闪耀的街道边，孤独地看着匆匆过往的行人，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小发。
　　记得王小发说过他在市区西环路的一家石化厂开车，可是今夜他会在吗？他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去碰碰运气，他问了好几遍路边的行人才找到了西环路，等他终于找到石化厂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钟了，请问王小发在吗？他有点忐忑地问道，前天出车了，今天晚上应该回来的，那个有点驼背的老头温和的回答他，你是他的什么人啊？他忽然问道宋东玫。同学，原来在一起读书的同学，宋东玫局促地回答他。那你进来坐着等他吧！王小发也应该回来了，老头把宋东玫让进了门卫室，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了半天闲话，宋东玫好几次焦急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当王小发的那辆油罐车打着前灯停在石化厂门前时都已经快要十点了。
　　再次见面两个人都有一些意外的惊喜和激动，王小发激动地握着宋东玫的手，一直握到宋东玫感到生疼，他才意识到了急忙松开了手，你瞧我这记性，回来还没用肥皂褪手呢，油乎乎的，到我的宿舍去吧，我们都该洗洗了。两个人绕过了厂房风尘仆仆的王小发把宋东玫领进了自己的宿舍，宋东玫细细地打量着这间有点简陋的宿舍，两张低矮的台灯闪耀着明亮的光芒，睡旁边铺的是个外省的小伙子，和咱们年龄差不多，今天下午出车了，你晚上就睡我的铺吧！王小发说着从床铺下的一个黑色提包里拿出了一张白床单铺在了自己的床上，我们这些出车的经常熬夜，车夜车的也大多是些年轻人，平时也懒得去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往一回到宿舍就困得躺倒了，王小发铺完床单坐在了宋东玫的对面，露出了憨实的笑容，在台灯有点黯然的光线下，脱去了粗布外套身体健壮面容有点沧桑的王小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东玫，你怎么会想起来来这里找我啊？王小发从桌子上取出了一盒芙蓉后香烟递给了宋东玫一支，我跟别人打架了，在学校的开除决定还没有出来之前，我就离开那里了，宋东玫点燃了那根烟故作轻松地说道。什么，跟人打架，怎么会呢？王小发似乎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宋东玫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给了王小发，王小发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的长条状的蓝色烟雾像是他的一声叹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多想了，东玫，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没有？王小发望着宋东玫说道。我想去省城，或许在一个完全陌生之前没有过自己一点痕迹的地方会把过去所有的痛苦都遗忘掉，然后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甚至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向往哪一种具体的生活，所以我想去一个很大很辽阔的世界寻找，我相信我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其实你不见得要去省城，王小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留在市区的话至少还有我这个朋友，无论是谁刚刚踏入社会都会有许多的不适应还有艰难去面对，周围还是有一些朋友的好，他们会帮助你许多，柴亮你还记得吗？他现在在新建路上开了一家装饰公司，他或许现在就能帮上你的忙，不过无论做什么，都要吃不少苦。刚开始跑车的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充满了煎熬，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说到这里王小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几天前我还见到了你们原来的班主任夏学萍，就在西郊离这不远的一家民房着火了，在人群里我看到了她忙碌地采访消防官兵和群众的身影，那时我很想去向她打声招呼的，记得在学校的时候只有她一直没有对我放弃过，每每想起来总是让我觉得感动，她应该还记得我的名字，停顿了片刻王小发继续说道，夏老师现在电视台，认识各阶层的人都很多，如果你去找她，她肯定是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的。我已经没有一点勇气去见她了，她一直在默默地鼓励着我，可是我现在连高考的机会都没有了，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许会让她揪心，宋东玫黯然地说道。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人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睡意，他们又聊起了小镇中学还有熟悉的那些人和事，直到凌晨两点左右都疲倦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正好轮到王小发休息，两个人一起去逛了市区的几条繁华的街道，宋东玫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许多，他最终还是谢绝了王小发的好意买了去省城的长途车票，临别前王小发送给了他一支派克钢笔，这支笔还是在初中那会买的，因为珍贵一直没有舍得用，你留着也能做个纪念，王小发崭露了憨厚的笑容，省城至少有四个市区这样大，虽然很大可是你千万不要迷失了自己，如果觉得累了困倦了也不要埋怨自己，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记得回来，王小发粗糙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拍了宋东玫的肩膀。发往省城的那辆长途客车已经启动了，他的心头不禁涌出一股暖暖的热流，在车窗外他看见王小发站在人群里有力地朝着他挥舞着手臂，长途车已经开始缓缓地驶过了人群开始加速向省城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望不尽的山峦还有宽阔的河流和沿途大大小小的乡镇和无数的隧洞，宋东玫英俊的侧脸一直紧贴着车窗玻璃看着外面宽大而辽阔的世界，他一直在恍惚地问着自己，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找寻的那个世界吗？在此刻他却无比地怀念起在小镇的生活来，17个年头的成长像是不断翻转剪辑的电影胶片，他想成伊茜，想韦参军乔娟王小发还有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车窗外的世界离他很近似乎又特别的遥远，在黑夜沉沉地到来时，他闭上了眼睛，听着长途车的轮胎碾过高速公路的声音，开始有点疲倦了。
　　长途车停靠在省城汽车站时已经是中午的十点多，宋东玫背起了他的蓝色帆布包继续走在了城市繁华的街道和茫茫人海里，他的身边不时走过相拥着打扮入时的一对对年轻情侣，他一直在街道上毫无头绪地走着，内心却强烈地接受着大城市高楼林立的街道和巨大明亮的广告牌还有街上簇拥而过的人流带给他的视觉冲击还有心灵的震撼，省城的街上车辆特别多，他发现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走的更从容更轻松，而他更像是一只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最笨拙地挪动着的蚂蚁，他背着宽大的蓝色帆布包在人群车辆之间盲目地穿行着，脑袋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了简单的行走，或许潜意识里他想让自己在某一个空旷的地方停下来，可是周围除了喧嚷的人群和街道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能够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抚平震撼和冲击的地方，他只能继续带着这些震撼和冲击茫然地走下去了。
　　他一直沿着人流和车辆稀少的地方走，尽管并没有什么判断的依据，直到彻底感觉到双腿剧烈的疼痛还有麻木，才看见了标有火炬路路牌的一家偏离主街道的街巷，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宋东玫用有点困倦的目光打量了周围的店面，匆匆地走进了一家拉面馆，一碗青菜鸡蛋面他吃了很长的时间，等腿脚渐渐恢复了知觉以后，他又背起了帆布包走出了这家不大的铺面，已经是十月末的时间了，省城的大街上阳光依然温暖平和，依然有不少女孩穿着风格迥异的裙子和靴子从身旁匆匆走过。整整一个下午没有风，他像一个没有任何方向和目标感的风筝缓缓地游荡在城市的街上，擦肩而过的甜蜜相拥着的情侣，一幢幢高大的建筑物和明亮的广告牌，宽大却始终拥挤着的道路和车辆，缤纷各异的店铺和橱窗还有迎面扑来的商业气息，都让他沉醉得没有了归属感，不少音像店都在放着萧亚轩的《一个人的精彩》，他一直喜欢萧亚轩在这首歌MTV里长发飘舞白裙纷飞的样子，在一个鲜花簇拥游客行人并不多的广场上，宋东玫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车到站的时候他就应该给韦参军他们还有家里打一个电话的，他们现在应该特别的着急吧！想到这他立即起身又返回了火炬路的那条巷子的一家电话亭，七点钟的样子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他拨通了乔娟的电话，母亲已经在电话旁守侯了很久，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他的心头牟然间涌满了温暖有点感伤的情绪，母亲说了很多话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街道边的路灯已经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东玫，我在你的帆布包里放了三百块钱，你太执拗了，去省城只拿两百块钱怎么能够呢？如果找不到工作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要担心……扣下电话的那一刻火炬路已经灯火通明，他从刚才伤感的情绪又回复了原来的茫然，偌大一个城市却没有他的一点容身之处，生存的艰难第一次以真实的触觉抓紧了他紧绷的神经，他不能把这种糟糕的情绪带给千里之外的母亲，这样只会使她更加的不安，可是现在他应该去向那里呢？他又能去那里呢？
　　宋东玫继续走在了火炬路的街上，一阵凉风吹过他的脸颊，在一丝干裂的疼痛中他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那个瞬间他幡然意识到自己的肩上已经没有了帆布包的重量，他急忙转回了身，刚才的电话亭边已经没有了它的一点痕迹，宋东玫努力回忆着他当时打电话时的情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开始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把它从肩上取下来搁在旁边的水泥地上，或许是被那会几个吹着口哨的骑单车的小青年偷走了吧！可是茫茫人海他去那里寻找那几个不良少年呢？在深沉的冷静中他的痛苦加倍了许多，没有了帆布包里的证件还有钱物，别说找工作就是今夜去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也成了一件遥远而不可及的事情，他仔细地算过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币，整整四十二块钱正好从省城到市区的一张车票钱，看来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他今夜注定要露宿街头了，这样也好，真实地体验一下流浪汗的落魄生活，也许这是上天愚弄他时送给他的一个寓意深刻的暗示。宋东玫有点自嘲地想着这件事，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在了一条又一条陌生的大街上，深秋的夜里风吹打在他的面颊上，冰凉冰凉的，他又想起了前天下午韦参军和乔娟送别他的情景，似乎都有些恍如隔世了。他想哭却始终哭不出一滴眼泪，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又在恍惚中回到了下午呆过的那个广场，这时他远远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衬衣白色长裤的高个女孩在临时搭建的一个不大的舞台上唱着一首歌手陈琳的《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台下不知什么时候已围满了观众，从穿着和打扮上看起来有不少像是一些打工青年和农民工，他的心头牟然间又浮出了一丝温暖，他默默地走进了台下簇拥的人群里。高个女孩唱完了这首歌以后，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西装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又演唱了一首满文军的《望乡》，接下来又有几位打工妹还有中年人演唱了好几首歌曲，他们的嗓音都称不上出众但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样自信和投入，台下的所有观众都热情而兴味盎然地看着节目，广场上不时响起一阵阵欢呼声和掌声，渐渐地宋东玫也融入到了这种温馨的氛围当中，后来当他被那个穿着黑衬衣白色长裤的主持节目的女孩请到台上时，他才恍过了神，和他一起被随即请上台的还有两个女孩，在宋东玫的印象里，这是他第二次登上舞台，第一次是在庆祝香港回归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中得了一个三等奖，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那些独唱节目里唯一得奖的参赛者，而这一次却与那次演出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第一次他是代表班级，而这一次他是代表他自己，在那两个女孩演唱的间歇他一直在暗暗地为自己鼓劲，轮到他上场的时候他演唱了那首潇洒而感伤的《往事随风》：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心随你动，原来花谢花开不是梦不是梦……他忘情而投入地唱着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手指紧紧地握着麦克风，仿佛在握紧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所有能量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