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永远那么悲伤

　
　　一
　　在那个昏暗的下起了滂沱大雨的下午，他的同桌何晓洁回到了学校，她拿着一把显然已经很陈旧的黑色雨伞，头发身体衣服全湿了，她的枯黄的头发上不时滴下雨水淋湿了她的面颊和视线，她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先是心头一惊然后看见被雨水冲刷了表情面色苍白的她小心地收起了雨伞，穿过了教室的空隙把那只伞立在了教室角落的空地上。
　　宋东玫禁不住看了一眼旁边何晓洁纤尘不染的桌子，内心涌动出了许多温暖的情愫。何晓洁坐在了座位上，她用细长的手指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然后取出了课本，胳膊有点缓慢地放在了眼前干净的桌面上，她低下了头神情专注地看起了书本，浓密而枯黄的发梢不时滴下几滴雨水，滴在了已经浸湿了的碎花的确良衬衣上。
　　她同样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但宋东玫又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些区别，这一点他还没有想到透彻。开学以来他们之间的接触也少的可怜，他清楚地记得她用轻微的似乎是抽泣着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向他借过几次学习用具。她永远看起来是那么悲伤，在所有的课余时间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教科书。
　　到晚自习的时候，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天空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从天而降的硕大的雨点不断地敲击着玻璃和窗户，不久就停电了，整个校园陷入了一片黑暗的废墟之中，初一二班此时也乱成了一锅粥。男同学的嚷叫声此起彼伏，胆小的女同学都呆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黑暗中谁喊叫了一声谁有蜡烛和火柴，顿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接着随着一根根蜡烛的点燃教室又变得明亮起来，只是停电来得突然，带蜡烛的同学不多，教室里只有几盏朦胧的烛光。
　　宋东玫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里有一塑料袋蜡烛，他的父亲经常在家里昏暗的灯光下做木匠活，那些成堆的蜡烛就是为停电时候准备的，这时候他把那些蜡烛一个不剩的拿了出来。他首先点燃了一根递给了他的同桌何晓洁，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用细长的手指接过了它，这时候她苍白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了血色，枯黄的头发也边的生动起来，这使宋东玫的内心闪过一丝不小的震撼。他转过了头把蜡烛分给了他座位后面的韦参军和方金娟，这时班里所有同学的眼光都汇集到他这里来了，这让他感到很不自然，他瞥了一眼坐在教室中间一排的成伊茜。结果如他所料，大方的成伊茜走到了教室前面，接过了了他手中沉甸甸的蜡烛，不一会儿整个教室都变得异常明亮起来。
　　窗外的雨依旧在不急不徐地下着，仿佛在上演一场喋喋不休的话剧，雨势是小了些，但对于那些寄宿在校外没有带雨具的同学来说依然有不小的麻烦。此刻他们都没有了学习的心思互相埋怨起来，由于学校的住宿条件限制，除过镇上住的同学他们大多住在校园周围的居民家里。小镇有两条南北和东西方向规则的石子路，它们中间横七竖八地拐满了巷子，遇到大雨天，这些黄土铺就的巷子便显得泥泞不堪。像他们班上的男同学说的简直就没有下脚的地方。而且让人更加忧愁的事是雨还在持续地下着，如果就这样不带雨具在泥泞中摸爬着走回住处那不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宋东玫，你这家伙哪搞的这么多的蜡烛啊。韦参军拍了拍坐在他前排的宋东玫，宋东玫转过身冲班里的这位活宝级的人物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一想起韦参军的名字便偷偷觉得好笑，据韦参军说他爷爷当年参加过红军，在参军之前他爷爷一直在旧社会的孤儿院长大，没名没姓的，后来就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韦革命，他一生执卓于解放事业，对后代也严格要求，要不是文化大革命那年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保准让参军他爸韦报国去部队了。如今已到晚年的老人家依旧不忘自己对孙儿的期望给他取名参军，为的就是让参军长大成人后保卫祖国和人民。除过个头低些，韦参军长的也很结实精神，古铜色的皮肤，圆润的鼻梁，炯炯有神的两只大眼睛，像极了现在流行的小虎队组合里的陈志朋，他常常能说出一些让大家高兴半天的笑话，班里的同学都很喜欢他。他说爷爷曾经告诉他，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根本就不是人，他就仰起头紧接着问了一句不是人那是什么啊？老汉坐在一张陈旧破烂的藤椅上，停顿了片刻语气严肃地对孙子说，狗日的那还能叫人吗？看来老汉对当年的日本鬼子可一直是怀恨在心呢！也难怪谁让这帮畜生当年在中国烧杀淫掠犯下滔天罪行呢，想想就让人热血奔腾愤怒难当。
　　宋东玫，你想什么呢，该不是想媳妇吧，瞧把你迷的！嘿嘿！快说，你那里来的这么多的蜡烛啊？宋东玫依然笑笑不置可否，这时临下晚自习的铃声已经不远了，教室里更加嘈杂起来。窗户上已经围满了家长和一些高年级同学的身影，他们多是给自己的亲友送雨具的。
　　宋东玫似乎还沉浸在刚才愉悦的思维当中，砰的一声门开了，他们的班主任夏学萍穿着一件米黄色精致的雨衣走进了教室，头发也第一次在宋东玫的眼里披散开来，这时教室唰地一下有恢复了平静。宋东玫看见他的老师双手抱着六七把颜色不一的雨伞走上了窄小的讲台。谁还没有雨伞，这时教室里有八九位同学举起了手。
　　下课的电铃声已经急促地响了起来。宋东玫发现还有韦参军和后排的吴亚飞两个人没有雨伞，夏老师让他们两个留下来，其他同学已经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教室。
　　夏老师，我到学校外面的小商店给他们找两把伞吧！宋东玫走到了夏学萍面前，抬起头望着她秀丽的脸庞，夏学萍又一次愉快而略带感谢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路上要注意安全啊！她叮嘱自己班上的这三个小男生。
　　三个男孩相拥着奔跑在秋夜的雨幕里，清凉的雨丝撩起了他们的衣襟。他们快速地穿过了梧桐树下的石子小路阅览室和学生宿舍，蹿进了校门斜对面的商店里，宋东玫从那个认识的大伯那里借来了两把浅灰色的大雨伞。这时韦参军不怀好意地冲他笑了笑，东玫呀，我早就发现你这家伙爱做好人好事，反正我跟吴亚飞都住在沦陷区，就是回去淋不着身子双腿也得溅满泥水，干脆我俩到你家借宿一晚咋样？韦参军望了望不好意思的吴亚飞，对着头发湿漉漉的宋东玫说。好呀，不过你们得告诉和你们住在一块的同学一声。宋东玫愉快地答应了他们两个。
　　三个男孩继续行走在秋夜的雨幕里，个子高些的吴亚飞走在中间，左边是宋东玫，右边的韦参军也撑了把伞。还好从这条平整的石子路就能直接走到宋东玫家。在这条南北方向石子路的尽头稍往右便是一家木匠铺，那里面闪烁着明亮而朦胧的烛光，临街的这间不大的铺面摆满了成型的家具，铺子的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子的中央有两棵苹果树，后面是三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宋东玫的母亲简单地收拾了右侧的那间屋子并抱来了两床被子，叮嘱他们早点休息。
　　雨依旧在窗外喋喋不休地下着，宋东玫从院子里湿漉漉地苹果树上摘了几颗红艳的大苹果，兴奋的他们在这美丽的雨夜难以入眠，就谈论起了他们的班级学校还有从录音机里听来的那些流行歌。
　　东玫啊，你知道咱班上那个女生最漂亮吗？韦参军就着炕头上的烛光狠咬了一口苹果，笑嘻嘻地问起了身边的两个伙伴。头脑敏捷的吴亚飞说坐在他前面的李彩艳蛮漂亮的，给他还笑过几次呢。嘿嘿，那小妖精见谁不放电啊，东玫，你没被她给电到吧！韦参军夸张的表情让宋东玫和吴亚飞都跟着压低了声音狂笑起来，其实宋东玫从内心一直认为成伊茜应该是全班最漂亮的。
　　亚飞，李彩艳是咋吧你的魂给勾住的，老实说，她在迷人能有我的偶像毛阿敏漂亮吗？吴亚飞顿了顿说他喜欢台湾一个叫孟庭苇的歌手，就是那个演唱《风中有多雨做的云》《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和她的歌他都喜欢，他曾在邻居家的电视上看到过她，李彩艳长的就很像她。嘿嘿，那歌星估计可没李彩艳表情这么活泛。韦参军开玩笑地说道。参军，我看你娃很不老师啊，吴亚飞也跟着笑了起来。
　　宋东玫这才想到了坐在吴亚飞前面的那个女孩李彩艳，经过吴亚飞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这个女孩的确很漂亮，他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她，她不会像韦参军说的表情那么活泛吧！
　　三根蜡烛都已经燃尽了，在炕沿上滴下了余热未散的烛流，三个男孩也都疲倦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个就早早的起身穿过了雾气重重天刚蒙蒙亮的小镇，一路上他们不时踩着地面缤纷的落叶又说又笑。秋天已经越来越深了。东玫，听说你的同桌何晓洁病了，你知道吗？身材匀称浓眉大眼的吴亚飞问他。恩，是呀！那她得的什么病啊？韦参军也用焦急的语气问他。这个我还不清楚，我没好意思去问她。宋东玫此刻的心情有点烦乱，他们两个应该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吧！三个男孩穿过了弥漫在大雾中的校园，走上了南面的教学楼。
　　教室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同学，但宋东玫却发现他的同桌何晓洁坐在座位上认真地看着一本数学辅导教材，他又像往常一样轻快地穿过了她身边，坐在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个角落里。他没有想到他的同桌今天依然来的这么早看书，这让他感到了一点点惭愧。
　　宋东玫，他又一次听见她那啜泣似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我昨天晚自习看见你拿着一本《安徒生童话选》，能借我看看吗？她尽量让自己流利地表达完她的想法。恩，可以的。他轻轻地问，你的病好些了吗？她默默地点点头算是回答。于是他从自己的书桌里把成伊茜借给他的那几本书都放在了何晓洁的桌面上。他想下午再去找成伊茜借几本书吧！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找她了。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音乐课，那个留着剪发头鼻梁两边长满了褐色斑点的女老师正在为班里的同学教唱一首歌手谢东的《笑脸》，原则上音乐课应该上教材，可是他们的老师还是坚持在保持课堂进度的状态下给同学们教几首流行歌曲，这种做法也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和欢迎。常常的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可是可是我，却看不清，你离我是近还是远……大概所有的同学都在认真地和唱吧！而宋东玫坐在他的那个小角落里似乎还在想些什么。第一排穿中山装的那个同学，到讲台上来，那个鼻梁上长满了黄褐斑戴着近视眼镜的女老师正望着宋东玫，他一下子慌乱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垂下了头颅，然后缓慢地走上了讲台。以后上课要注意集中精神啊，你能把刚才这首歌完整地唱一遍吗？女老师似乎不大相信地问她眼前这个个子低矮身材单薄的学生，她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出乎意料的是宋东玫很流畅的唱完了这首歌，除过他的表情黯然了些，或许是他还不够自信，但教室还是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东玫，没看出来呀！你还是个歌唱天才！刚下课韦参军就不失时机地调笑了他一句，我看谢军那家伙都没你唱的好，你应该去参加一把青年歌手大奖赛再得个奖，保准比现在的那英田震景岗山都火，你信不？韦参军的同桌方金娟禁不住笑出声来。这首歌我原来就学过，宋东玫淡淡地说道。
　　接下来是一节自习课，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滑过纱纱的声音，进入初一他们的功课总共有九门，每天堆积如山的作业就得让他们忙好一阵子。有些本来小学学习成绩就差的学生显然还无法完全适应这种节奏。现在终于终于到了活动课的时间了，好多同学已经相拥着走出了教室，宋东玫正在内心焦急地盘算着他应该怎么开口去向成伊茜借书。他该怎么给她打招呼呢？像昨天晚自习上给她一个眼神的暗示，还是干脆去找她，他的内心还有些犹豫不定！这时他看见他已经袅袅婷婷地走出了教室。大概过了两分钟，他想她已经走在梧桐树下的石子路上了吧。恩，这时去找她也许最合适。宋东玫，成伊茜说有事找你呢。李彩艳捏着一本书走进教室喊了他一声又走了出去，她或许是急着去花坛边的亭子路看书吧。
　　真没想到，你的歌唱的蛮不错的，成伊茜站在秋日阳光映照的梧桐树下笑靥如花地对宋东玫说，他略带羞涩地挪了挪他的旧胶鞋，说自己没人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唱歌，那些流行歌曲都是从录音机里听来的。那些书你看完了吗？她温和地问他，恩，看完了，可是何晓洁要看，所以我就给她看了。他微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看就看呗，对了，听夏老师说何晓洁一直贫血呢，你给她说说多吃花生和大枣，这两样都补血呢。宋东玫这才知道他的同桌得了贫血。他们两个又一起去了成伊茜的书房，这一次宋东玫挑了几本《中国校园文学》《初中生》《中学课程辅导》。
　　她永远看起来那么悲伤，而她的沉默寡言似乎又和自己不同，她要刻意地躲避所有的人和目光，把自己的心灵封闭在一个潮湿的角落里，或许她内心世界的感情汹涌万丈却并不为别人所知道。宋东玫最近发现自己的同桌似乎也迷上了那本童话选。在自习课的时候，她就把它拿出来认真地看着像平时读着一本本厚厚的教科书。
　　他下定决心要和自己的同桌好好沟通一了，或许他可以给她平淡无奇的生活注入一缕阳光。他无意去闯入她的生活，他的笨拙的语言或许还会使她反感呢，但无论是出于帮助还是同桌间那种若有若无关心的责任，他都要和她进行一次谈话了。晚自习上，他看见何晓洁做完了所有作业，又取出了那本童话选。你也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啊？何晓洁转过头望着她的同桌，喃喃地说，恩，我喜欢书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拇指姑娘。我也喜欢，只不过那个圣诞夜擦完了所有火柴在寒冷中死去的小女孩的故事太令人悲伤了，不像那个娇小的拇指姑娘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却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宋东玫停顿了一下把自己差点说出口的爱情换成了幸福，在他看来，年纪轻轻的他们离这两个令人敏感的字眼还非常遥远。你的病好些了吗？宋东玫将自己的话题转到了这关键的一句。恩，好些了。说出这句话时她的颤抖的声音里夹带了一丝虚弱。我听成伊茜说吃花生和大枣能补血呢，宋东玫小心翼翼地说。恩，何晓洁简单地回答了他，她的目光里闪过一缕感谢的神情。
　　这可能是宋东玫和他的同桌何晓洁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谈话吧！在这一点上，他不如坐在他后面的韦参军和方金娟，这应该和两个人的性格都有关系，韦参军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惯了，在女生面前也是如此，平时有些羞涩的女生跟他来往似乎也变大方起来。这或许就是一种感染力吧！可是他的那些看来微不足道的话语能感染他的同桌何晓洁吗？她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