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邻家女孩 · 第二章 他的大名叫易平
作品名称:我们不一样 作者:刘彻 发布时间:2019-11-01 22:33:27 字数:5460
第一章、邻家女孩
罗文比易平晚出生了半个时辰。接生婆花婶踮着小脚从阳山村东头的易平家赶到罗文家的时候,等不及的罗文已经探出了半个头。
从易平家到罗文家横穿了半个村子,下半夜碎花似的月光铺在弯弯绕绕的田埂上,让折腾了半宿的花婶不由得睡意上涌,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到坡下的烂泥田里,啃了满嘴的泥,胡乱地挣扎起来时,连发髻都乱了,发髻上的一朵花也不见了——要知道,那可是花婶的标志。花婶每天早上都要细细梳理头发,还要抹上头油,打扮得油亮光鲜。那花,可是花婶花了半天时间从那个年轻的小货郎手里讨价还价来的,为此小货郎还差点跟她急眼了呢。
花婶很狼狈,踉踉跄跄地到了罗家的时候,小罗文已经探出了半个头。正急成一锅粥的家人也顾不上计较花婶的狼狈,像得了救星似的全把期待的眼神看向了花婶。罗文出来得还算顺利,只是脸憋得青紫,半天不哭,花婶倒提了双腿,沾满烂泥的手在罗文小背上一拍,第一声哭便吵醒了邻里几家。花婶这才记起,那包接生的器具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洗过手,花婶向罗文的爸爸要了一块破碗片,在灶台石上磨几下,再在早就烧好的热水里洗净,擦干后在煤油灯上过两下后,便熟练地切了脐带,再将末端用细线缠住,最后向罗文他爸要了一把炉灰,撒在切口上。完事后,也不管地上多脏,一摊烂泥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像一只鼓气的蛤蟆。
花婶是有名的接生婆,方圆几十里名气最大,但这回却栽了。一定是因为太累,脐带切得长了,线也没扎好,罗文的脐带自然脱落后,脐眼外突,看着就像尿尿的东西,样子相当难看。
罗文的爸爸找过花婶要说法,却撞上易平的爹,当场给怼了回去:“我家的娃好着呢,是你婆娘胎没长好,怪哪个?”易平的爹外号“牛蛋蛋”,一对拳头比钵头还大,扬起来很吓人,罗文他爸老实,只好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后来,罗文有了一个难听的外号,叫“罗凸凸”。伙伴们都说,他是一个长着两个小鸡鸡的人。
罗文的邻居六婶家是周围十几户里唯一砌了围墙的人家,围墙用乱石砌成,顶上压了一纹大理石。围墙不高,大人踮一下脚,一屁股就能坐上。围墙的三个豁口处用细条石拦着,像是三道门槛。这里是孩子们的集结地,农闲季节,每个傍晚都能看到孩子们在这飞奔的身影,那吵嚷声能把天掀翻。
但罗文从不参与人群,只远远地站着看,偶尔有人叫“罗凸凸”了,便赶紧往角落里缩。所以,罗文的童年很孤独,除了几个姐姐,几乎没有朋友。
罗文本来应该有五个姐姐的,但现在能够陪着他玩的只有三个姐姐了,这三个姐姐中最小的也比他大了五岁。另外两个姐姐,一出生,还没断掉脐带,便被妈妈溺死在粪桶里——因为家里穷,除了男孩,这个家再也不愿供养任何的活人了。
罗文五岁那年,他的邻居六婶家多了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很漂亮,和罗文仿佛年纪,大大的眼睛特别地干净,一汪清泉似的,似乎能让人一眼就看到眼底。这眼睛忽闪忽闪的,总像在跟你说着什么。
“我们一起玩,好么?”有一天,小女孩忽闪着大大的眼睛说。原来那些大孩子们欺生,也不跟她玩,有时还喜欢把她惹哭,然后在一旁拍着手笑。
小女孩的手很软很软,搭在罗文的手上,罗文感觉像吃了麦芽软糖一样,粘粘腻腻的,他好想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掌心里,细细地揉捏,但是他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罗文瞅了瞅没人注意他俩,便小声地问。
“我爸我妈不让说。他们把我送到这里,要我叫那个女人‘姑姑’。爸爸说,住在姑姑家,别人问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小女孩很认真地说。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罗文话不多,更多的时候,只静静地听着。
“爸爸妈妈在城里上班,城里有车子的,都四个轮子。后来有人打爸爸,妈妈哭了,有人摁着她,打爸爸的人都穿着绿绿的衣服,臂上还套着红红的套子。”小女孩说着,眼眶红红的。
“那一定都是坏人。就像‘牛蛋蛋’一样。”罗文说,罗文亲眼看到:村里的那个“牛蛋蛋”曾经追着爹要打,爹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两个孩子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但这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一来二往两人就熟络了起来,罗文还把奶奶用狗尾巴草编的小狗送给了这个小女孩。
后来两人便玩在了一起。罗文家门前有条小河,两人便常常窝在河边的一棵木马黄树下玩过家家,罗文当爸爸,小女孩当妈妈。“妈妈”抱一块方形的小木头当“宝宝”,还像模像样地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爸爸”会下河捞些小鱼,河水很浅,扑鱼时溅起的水花浇得小罗文像洗了一个凉水澡。夕阳暖暖地照着,河边的菖蒲花散着淡雅的清香,小女孩笑得“咯咯”乱颤,干净的大眼睛里满是碎金一样的阳光。
那一天,两人像往常一样正玩得欢,远处跑来一个光着身子、全身让太阳晒得油亮、干干瘦瘦的小屁孩。小屁孩先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接着就扯着嗓门喊:“羞羞脸,羞羞脸!你们两个打洞洞。”
罗文正和小女孩“做饭”呢,两人的小脑袋都凑到一块了,压根儿就没有听到小屁孩在喊些什么。
后来就有石头接二连三地扔了过来,先是一块砸在水里,溅起一朵碗大的水花,然后就有几块砸在两人的身边,一块把两人精心搭好的“锅灶”砸得稀烂,还有一块差点就砸到小女孩的脚,吓得小女孩“哇”地大哭起来。
这小屁孩还不依不饶地跑到两人跟前洒了一泡又急又冲的尿,那尿液画了一道弧线直接浇得罗文满脸都是,于是,罗文也哭了起来。
“还敢哭?”那小屁孩恐吓着,后来又抬起脚作势要往小女孩的脸上踹,小女孩一下子停了哭声,盈满泪水的眼似乎更清澈了,清澈得能够让人看见眼睛深处深不见底的颤栗——于是罗文也不哭了,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小屁孩哈哈大笑地扬长而去,直到看他走得远了,两人才又不约而同地又大哭起来。
后来,罗文的爹告诉罗文:“那是‘皮蛋’,和你同一天出生,一肚子的坏水,昨天刚砸了他三姆家的盐菜缸。你不能惹他,他爹就是那个‘牛蛋蛋’。”
自从那天“皮蛋”砸了两人在河边精心搭好的“锅灶”之后,罗文和小女孩就“搬家”了,一起“搬”走的还有那块方形的小木头。“新家”就在七奶奶和八叔公家的两堵土墙之间,这两家的土墙挨得近,探出的瓦片和檐角几乎凑在了一起。两个小孩从墙与墙之间的夹缝挤了进去,七奶奶家后院的土墙往里内收了一点,和对面八叔公家的土墙一起围出了一个狭长的空间,这里成了两个孩子的私人世界。两个孩子在这个小世界里不再担心有人打扰,没有人知道他们把“家”过得多么幸福。
罗文仍然是“爸爸”,小女孩还是“妈妈”。只是他们的“孩子”一直没有长大过。
罗文说:“爹和娘总是抱在一起睡觉。”
小女孩说;“我爸和我妈也是。”
于是两个孩子也学着大人搂在一起眯了眼假装睡了一会儿觉。
起来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小女孩不小心摔倒了,她本来想张嘴哭的,但又忍住了,她说:“我不能哭,我们不能让那个坏蛋知道我们的新家。”
小女孩大腿内侧靠近腿根的地方擦伤了,她不停地用手摸着,最终眼泪还是出来了。
罗文为小女孩擦了眼泪,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盈着的泪珠里能够看到罗文小小的脸。
罗文发现小女孩靠近大腿根的地方有两个小黑点,一边一个,对称地长着,特别显目。他很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我妈说那叫‘痣’。”小女孩说。
“那我以后就叫你‘点儿’。”罗文咧开嘴笑了。
小女孩也笑了。
“长大以后我要嫁给你。”小女孩很认真地说,“我们永远是一家子。”
从此,“点儿”成了罗文私下里对小女孩的称呼。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没有别人知道。
“点儿”离开的那天早上,罗文像往日一样等爸爸、妈妈、大姐一上山干活,就避开要去上学的二姐、三姐,悄悄地来到老地方,却怎么也没有等到“点儿”。
这个小女孩像风一样地消失了。
一连几天,罗文都在六婶家周围踟蹰,只希望“点儿”能冷不丁地从哪钻出来,但碰到六婶家人却又赶紧躲开,做贼似的心虚。
有一天晚上,罗文做梦了,梦见“点儿”忽闪着清澈的大眼抱着那个方形的小木头来找他了,就在不远的地方,却怎么也走不近他。罗文急得直踹脚,一脚把爹踹醒了,爹醒来看到小罗文满眼的泪,一时吓坏了。
从这以后,罗文更沉默了。爸妈和姐姐们不在家时,常一个人坐在河边发呆。他觉得整个世界变小了,少了一种可以叫做“快乐”的东西。他更不愿和别人交往了,他喜欢坐在河边,有时嘴里嘟囔着,似乎是在和谁说些什么。
第二章、他的大名叫易平
大人们都说这孩子怪,他们不知道罗文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个别热心的会私下里含蓄地告诉罗文的爹娘,他们说,这孩子很有想法,跟别人都不一样。罗文的娘点点头,说:“这孩子近两天是有些不开心。”但山上的活多,爹娘都忙,就连姐姐们平时不上学的时候也得帮着做些碎活,所以也没人真把它当回事。
罗文看天、看水、看花花草草,看着看着就看痴了。
天上的云总是那样白,不知道要飘向何方,有时候有一两只鸟“啾”地一声向天边飞去,翅膀扇着扇着,越来越小了,却怎么也不能接近白云,后来像个点儿一样就不见了。河边的菖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蕊儿总是羞切切的,就连花香也是那么隐涩。一群蚂蚁沿着菖蒲的绿叶爬上又爬下,在花蕊中过家家,有时还爬到罗文的脚面,挠得罗文痒痒的。只有看见狗狗的时候,罗文才有些开心起来,这些狗狗大多瘦骨嶙峋,它们会在离罗文不远处站定并蹲下,友善地看他,有时也伸出舌头哈着气,样子相当可爱,还有的时候就半闭了眼在那儿休憩。
但是有一天,一块石头砸破了这份安宁。
又是那个“皮蛋”!
罗文家在村的西头,村子里唯一的一条马路将村西切成了坡上和坡下两半,那条马路并不宽,两辆木板车勉强通过。罗文家在坡下。坡上地势高,除了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之外,往远处天的尽头延伸的是无垠的田地和与天相接的海。这里的开阔呼唤着全村各处的野孩子们,他们在这里疯玩瞎闹,乐此不疲。
那天,“皮蛋”和一群孩子一路咋呼着从村东头呼啸而来,这些孩子手上都拿着枝条或长短不一的木棒,在田埂间野跑,玩着砍砍杀杀的游戏。罗文打老远便认出了“皮蛋”,想起爹说过要躲着他,一时心里有些惶惶然。可是那狗不动,仍然安心地闭着眼在休憩,于是罗文就也没动。后来这群孩子跑近了,先停下来的还是那个“皮蛋”,他瞅了狗和罗文一眼,摸了摸裆,迟疑了一下。其他孩子也停了下来,都看着“皮蛋”,看来“皮蛋”是他们的头。后来就有一个孩子捡了一块大“土疙瘩”给“皮蛋”,“皮蛋”想也没想,就向那只狗砸去,又准又狠,正砸在那只狗的肋骨处,那狗凄惨地惊叫一声,从地上窜起,夹着尾巴远远地跑走了。一群孩子快活地大笑。就连在六婶家门前玩着的一帮大孩子也被惊动了,纷纷停下游戏,看着疯跑的狗。
这些孩子们最快活的就是有时能够撞上一对正在交配的狗。这样的时候,孩子们眼睛都放着光,兴奋得“嗷嗷”叫。但“皮蛋”更有经验,他会让孩子们很耐心地等着,等公狗爬上母狗的背,两只狗联在一起以后,“皮蛋”的脸上就会露出一种淫邪的神情。这时,便是“皮蛋”的表演时间了,只见飞快地抓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草木灰,上前准确地扬在两只狗狗的结合处,于是其他孩子也纷纷效仿,还有孩子捞起大大小小的石头使劲地扔。草木灰将两只狗更紧地联在了一起,于是公狗拖着母狗,一前一后地扯着,两只狗凄厉地惨叫着,在房前屋后疯狂地转圈,跳着特别的“交谊舞”。
上窜下跳的“皮蛋”把嗓子都喊哑了,这比任何的游戏都更刺激。
直到有大人过来,操起扁担在两只狗的结合处狠劲地抡下去,两只狗才得以脱开,凄厉地叫着,把惨叫声绕遍了整个村子。
和撞上交配的狗一样刺激的是看见骑车的女孩。
看见骑车的女孩要比撞见狗狗交配难多了。自行车是什么?阳山村千把人口中才六婶家有一辆,六婶家是什么人?南洋那头有人的,华侨!当然,也好在是在乡下,要是在城里,这南洋有人,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弄不好还要斗得你东躲西藏的。
自行车本就不该是一般人家该有的了,女孩哪有福份能骑上自行车的?女孩命贱,好多人出生后还没好好哭上几声,就像罗文的几个姐姐一样在粪桶里被扼住了生的命门,能被爹娘含泪留下的,好多连书都读不上,骑车?那就是奢想!
但罗文和“皮蛋”他们有一天真的就在马路上见到了骑车的女孩。
那个女孩穿着一身的红衣,像彩虹一样地飘了过来。“皮蛋”正带着一群野孩子在路边的一块荒田上“打尜”,削成两头尖的“尜”被小棍一敲,机灵地跳在半空,又被拦腰一击,呼啸着飞远了。那女孩一定是有些害怕,赶紧下了车,警惕地推着走。这女孩十八九岁上下年纪,一双眼睛好大好亮,剪得很整齐的刘海把脸衬得特别圆润。孩子们发现,她竟然还穿着解放鞋。这个女孩急急地推着车,低着头快步从孩子们面前走过,一小段助跑之后,一脚蹬住脚踏板,将车略倾,抬起另一脚从后座划过,灵巧地骑坐在坐垫上,车子左右扭了几下之后,女孩便用力地踩了起来。
于是孩子们恍然大悟似地叫了起来,“皮蛋”的声音最尖:“妇女骑车慢,××碰蛋蛋……”这是村里几个猥琐的男人们早就教给他们的歌谣。喊着喊着,“皮蛋”还捡起地上的土疙瘩扔了过去,于是一帮孩子纷纷效仿。
女孩一定是心慌了,罗文看到了她回头的一瞬眼睛里的惊恐。她的车子扭得更厉害了,差点掉下了路边的烂泥田里,孩子们怪叫了一声,笑得更开心了。
直到车子骑远了,这一帮孩子整齐的童声仍然震耳欲聋。
罗文远远地看着,女孩那大大的眼睛和整齐的刘海以及眼睛里的惊恐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但他不敢靠近,更不敢阻止这些孩子,娘说了:“这些都是野孩子,离他们远点。你们不一样。”
不知怎么,这样的一双眼睛,又让罗文想起了“点儿”——“点儿”也有这样的一双大眼睛,他忘不了那天“皮蛋”抬脚的那一瞬间“点儿”眼里绝望的神情。
这一天,是“皮蛋”过得最开心的一天。连他爹“牛蛋蛋”都觉察出了孩子的异样,他说:“这孩子怎么了?连梦里都有笑声。”
八岁那年“皮蛋”也上学了,后来和罗文同一个班,罗文知道了他的大名,叫做易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