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9-10-04 18:33:27 字数:8985
吴庆义终于停止了徒劳无益的挣扎,因为越是挣扎,他就越是感到呼吸困难,四肢僵硬,甚至最后连声音也都喊不出口。于是他就继续沉浸在浑浑噩噩的梦境里,任凭那些荒诞离奇的幻梦搅扰他大脑中的海马体。
不久,暗夜悄然遁去。当最初的一抹晨曦缓缓掠过屋檐,映照在吴庆义那张睡意酣然的脸颊上时。吴庆义下意识地眨动了几下眼皮子——他似乎感到危难之际、生命之光给他身体里注入了满满的能量,满满的热情;他将死的生命细胞又重新开始活泛起来,浑身上下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于是在半梦半醒的那一刻,吴庆义再一次急切地呼喊宋小玉的名字;并同时把手伸向副驾驶座位,希望宋小玉此刻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可是摸过来摸过去,却始终没有触摸到他心爱的姑娘宋小玉。与此同时,被暴雨冲刷下来的泥石流,还在连续不断地冲击着“双山牌”汽车,使得整个汽车的骨架开始发出“吱嘎吱嘎”的哀鸣声。
吴庆义心想:如果照此下去,他驾驶的这辆“双山牌”汽车,很快就会被厚厚的泥浆所掩埋,变成一堆扭曲变形的废铁。还有车上的那十几名青年男女,他们此时还在车上么?之前他们还激情盎然地在车上引吭高歌——振奋人心的革命歌曲,响彻狼窝岭暴雨骤降的上空,回荡在迎春花盛开的山坡或者是沟壑之中。可是,为何现在他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呢?难不成这些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已经被迅疾而来的泥浆所掩埋……总之,他现在最大的担心还是宋小玉。
此时此刻,驾驶室里越发显得昏暗,只是偶尔感觉有些许的微弱光亮透进来,但转瞬之间就又消失了。身陷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让吴庆义真切地感受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恍如置身于一个令人窒息的闷罐子里,除了耳朵还能清晰地听到车外暴雨滂沱、泥石流顺着山坡倾泻而下的声音之外,他的整个身体似乎已经处于麻痹状态,全然不受他大脑的指挥和控制。情急之下,吴庆义又挣扎着做了几番徒劳无益的努力,但却毫无用处。他于是张大嘴巴绝望地喘息着,心里咀嚼着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痛苦滋味……
浑然不觉中,晨曦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之后不久,吴庆义也由此从荒诞离奇的梦境中游离出来,回到他现实存在的世界里。
睁开惺忪睡眼,吴庆义迷迷糊糊发现一个问题:他之所以感到胸口憋闷、呼吸困难,罪魁祸首原来是睡在身旁的虞子俊——他把一只胳膊搭在了他的胸脯上。吴庆义哑然失笑之后又连续打了个哈欠,接着便将虞子俊的胳膊从他胸脯上轻轻放下来。
以往的这个时候,吴庆义身体里的生物钟一定会继续停留在他的睡梦里。可是今天的情况非同寻常:因为今天上午,他无论如何都得去大队“五小工业”一趟,参加“双山牌”汽车驾驶员竞争比赛——这件事情对吴庆义来说尤为重要,具有扭转他人生格局的决定性意义。尽管此事对他来说实属轻而易举,有如探囊取物一般,但是当他即将面对那几名有备而来的竞争对手,吴庆义的心里不免还是滋生出了些许的紧张情绪。尤其是现在,当他起身下炕,踏进茅房蹲下来拉屎的时候,这种紧张情绪便在他的心里蔓延开来。因为吴庆义心里明白,除了天时,他缺少的是地利与人和这两个支撑点。更何况他面对的主要竞争对手是大队副书记的小舅子——姚春辉。所以说,不管姚春辉开车水平一塌糊涂或者他根本就不谙熟车技而将车开得如走龙蛇,他都不可掉以轻心。另外,他还得做好功败垂成的思想准备——农村的情况不同于城市,邻里乡亲多半都是沾亲带故,一旦牵扯到他们之间休戚与共的利益关系、他们也都是采取向人不向理的态度横加阻碍;到时候,开车的这件美好事情,不一定就能落在他吴庆义的头上。
当然,除非大队书记梁增宽和“五小工业”负责人邵德全能够秉持任人唯贤、量才录用这样一个标准;公平公正、善始善终地履行遴选过程。那样的话,他就完全没有必要再为这件事情过于担忧了。再者说,于得水昨晚不是跟他透露过消息:说其他几名参赛者已经明确表示知难而退,不再参加竞争了么?既然这样,那你为何还要思前想后、自寻烦恼呢?这么一想,吴庆义势在必得的信心、又重新树立了起来。
吴庆义于是一身轻松地踏出茅房。
这个时候,村落里左邻右舍屋顶上面的烟囱、还没有升腾起袅袅炊烟;不过,各家各户饲养的家禽,包括生产队牲口棚里的那些牲口,却已经此起彼伏地传递着形形色色的属于它们自己的清晨问候。受此影响,青年点饲养的几只家禽、以及猪圈里的那头猪,也都跟着它们的同类遥相呼应。
刘建军这会儿也从屋里走出来。自打适应了农村生活,他差不多每天都是青年点里起来最早的一个人;尤其是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以后,刘建军便逐渐感到他每天面临的工作越来越繁杂,肩上担负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因此,他身体里的生物钟也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新的调整:基本上会在每天的这个时辰把他唤醒,让他能有充分的时间去迎接新一天的生活和工作。
吴庆义看见刘建军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便随口问道:“建军,你咋这么早就起来了?”“你不是也这么早就起来了么!”刘建军打了个哈欠反问了一句。吴庆义抬手挠了挠头,叹口气说:“唉,其实我也不想起来的这么早,可……”吴庆义支支吾吾没再往下说。刘建军撇嘴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天,你满脑子都在想着开车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思让自己睡个囫囵觉。当然了,如果这事儿摊在我刘建军身上,恐怕我也睡不踏实。”他随即又收敛起笑容,恢复到以往那一张常态化的表情,“对了——庆义,你昨晚带回来的兔肉炖土豆搁哪了?”“哦,我怕放上一宿会变了味儿,于是半夜起来就把它搁在菜盆里,然后放进水缸里冷藏起来;水缸里凉,东西放在里面不容易变了味坏掉……建军,你问这个干什么?”吴庆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刘建军。他想从刘建军那张严肃的面孔和两道向上翘起的眉毛上面找到蛛丝马迹的答案来。但是此刻他却忽然想起不久前王冠杰给刘建军起的那两个绰号:一个叫做“竖眉毛”,一个叫做“政治脸”。竖眉毛,是刘建军与生俱来与众不同的外貌特征;而政治脸,则是他平时不苟言笑的真实写照。截至到目前为止,这两个形象生动的绰号其他人并不知道,仅只局限于他和王冠杰、虞子俊三个人知道。当然,刘建军本人也全然不知他的名字后面又多了两个富含褒义的称谓。于是,吴庆义脑子里忽然跳跃出来的这两个绰号,差点让他没忍住笑。
刘建军脸上重又泛出笑容,同时调侃了一句:“还别说,你这个冷藏方法倒是很有独创性,值得推广。”
吴庆义不好意思地说:“啥狗屁独创性……二杆子如果现在还活着,估计他都能想到这个办法呢!”
刘建军瞥了吴庆义一眼:“说你胖,你反倒喘起来了。”
吴庆义于是便咧着嘴巴“嘿嘿”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又问刘建军:“建军,你问这事儿干什么?”“你先回屋把东西拿出来再说。”刘建军不容分说地回应了一句。
不多会儿工夫,吴庆义就把昨晚从饭馆带回来的兔肉炖土豆端了出来。
刘建军盯着吴庆义端在手里的小铝盆,问道:“庆义,你闻一闻盆里的兔肉炖土豆变没变味儿?”
吴庆义把鼻子贴近小铝盆边闻了闻:“一点问题都没有。感觉还是昨晚在饭馆里闻到的味道——香得很呢!”
刘建军稍加思忖:“没变味儿就好……趁着这会儿街上没人,你赶紧把这道下酒菜给贵发大叔送过去,让他打打牙祭……”接着他又喟然长叹道,“唉,照贵发大叔现在这个样子,他以后能不能再吃上一回香喷喷的兔肉还都不好说呢!”
吴庆义十分赞同刘建军的这一英明决定:“建军,你这个主意真不错——一举两得。不然的话,咱还真没办法跟大家解释兔肉炖土豆是从哪里整来的……即便留下来咱们自己吃,也终归是狼多肉少,这点解馋的荤腥东西,想必还不够大家塞牙缝的。”
“那你还磨叽什么?赶紧送过去吧!再耽搁一会儿,街面上人多眼杂,搞不好再横生出枝节来……对了——庆义,你回来后直接去菜园那边找我。”刘建军貌似对自己的下属发出了一道不可违抗的指令。
“行,我这就过去。”吴庆义回答的也很干脆。之后转身就出了院子,直奔丁贵发家。
刘建军随后取了铁锨,挑着两只水桶去了青年点的菜园。半个多月之前,菜园里的土豆全都从地里刨了出来,而且收获颇丰。不仅如此,土豆的品质和口感也是相当不错;当然,这些都是进点老贫农丁贵发的功劳,如果没有他的精心侍弄,想必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一个收成。可是眼下丁贵发重病缠身,已经不能再像往常一样出入菜园,精心侍弄地里的那些时令蔬菜了。尽管现在丁玉广接替了丁贵发的这份工作,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相比较,丁玉广都远不及丁贵发对于青年点的倾心投入;而且大多时候,丁玉广都是抱着一种例行公事的态度光临青年点,然后了解一下情况就匆匆离开了,鲜有空暇与知青们坐在一起谈论日常生活和劳动情况。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对丁玉广多少有些看法,可时间一久,知青们又都理解了他:毕竟丁玉广身兼重任,是丁家堡村的党小组组长,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楚;加之生产队里每天都有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他去帮衬处理,而丁玉广又分身乏术,根本就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来顾及青年点这边。在丁玉广看来:党的利益高于一切,队里的工作大于一切,青年点的事情顺带解决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像丁贵发那样事无巨细,对那帮知青耳提命面。长此以往,那帮知青就会被惯坏了。再者说,他们原本就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就应该在广阔天地里出大力,流大汗……尽快使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新时代的农民。因此,如今侍弄菜园的事情,基本上就由知青们自行打理了。不过,好在虞子俊之前随他父母走“五七道路”,在农村生活了三年多的时间,或多或少地掌握了一些侍弄菜园里各类蔬菜的经验;加上他平日里又得到了丁贵发传授的种菜秘诀,以及点里知青们的通力合作。所以说,目前他们侍弄菜地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而眼下面临的这种情况,也是应了人们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老话:有墙靠着,没墙站着。话虽这么说,但是丁家堡青年点的每一个知青,还是由衷希望心目当中最值得尊敬、最值得信赖的贵发大叔存在于他们的生活里。但是就目前情况看来,这样的希望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了。
上个星期,虞子俊从后院李万金那里搞了两小包蔬菜种子,一包是白菜种子,一包是罗卜种子;这两样看似普通的蔬菜种子,是李万金的岳父——乔西县粮食局副局长宋智贤带回来的。他们家的亲戚里道分过之后,剩下的都让李万金拿了回来。据说还是新品种。虞子俊说,等到立秋前后,这两样种子就可以播种到菜地里了。
刘建军此时已走到毗邻菜地的水井旁。他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早晨清爽宜人的新鲜空气,一边放下铁锨和扁担;紧接着他又手脚麻利地挂上水桶,摇着辘轳,将水桶缓缓顺到井里面。再摇起时,辘轳便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声响。于是,在这晨曦初上、炊烟未起的安静时刻,“吱嘎吱嘎”摇动辘轳的声音很快便向周遭弥散开去,交融在了家禽们此起彼伏的清晨问候语中。
刘建军打上来两桶井水之后,随之就担在肩上,踏着碎步进了菜园。
青年点的菜地里,除了半月前收获土豆时腾出的一块闲田之外,剩下的其它时令蔬菜、也还都侍弄得有模有样。尤其是芸豆、茄子、辣椒这几样蔬菜,似乎永远也摘不完;昨日刚刚摘过一茬,第二天自然又会疯长出来。对此,有个别抱有好奇心的村民,他们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和嗤之以鼻的眼光走进青年点的这块菜地一看究竟。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心服口服地将事实存在的这个结果归功于罹患重病、躺在炕上不久于人世的丁贵发。而且他们还一直这样认为:青年点这块菜地之所以这般神奇,难以置信地长出一茬又一茬吃不完的蔬菜来,全都是因为丁贵发身上滚落下来的辛勤汗水滋润了青年点的这块菜地……
眼下,刘建军顺着菜地中间的一条十多米长的土埂、走到最里边的芸豆架前,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的担子——他唯恐水桶因放置不稳而倾倒。稍作喘息之后,刘建军抄起铁锨,先将第二排田垄入口处堵上,接着又拎起水桶,开始浇灌第一垄芸豆。由于这茬芸豆临近花期,如果浇灌过量的水,势必会引起芸豆的落花落荚——这一知识,还是不久前虞子俊传授给他的。因此,刘建军只给每一排的垄沟里浇灌半桶水,润湿一下土壤表层。等到第四垄芸豆浇灌完毕,刘建军便挑着两只空水桶走出菜园,再次回到井边汲水。刚把第一桶水打上来,刘建军便隐约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哼着叫不出名字的小曲儿朝水井这边走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吴庆义。于是他就松开握着辘轳摇把的右手,之后腾出左手放在辘轳上面,这样,水桶很快就会下坠到井里面。第二桶水打上来之后,刘建军便站在井边等候吴庆义。
与此同时,吴庆义也似乎看出来刘建军站在井边等他。于是便戛然止住口中随意哼着的毫无韵律可言的小曲儿,疾步朝刘建军这边走过来。他一边走,一边摆着手冲着刘建军大声嚷嚷:“建军,你先歇会儿,等我过去挑水啊!”刘建军耸肩一笑,回答说:“那你还不赶快紧跑两步……别光顾着跟我耍嘴皮子上的功夫。”吴庆义听刘建军这么一说,果然就一阵风地跑了过来。
“你咋这么快就送过去了?没跟贵发大叔聊上几句?”刘建军问吴庆义。
“聊个屁,贵发大叔他还躺在被窝里呢!我去的时候,老丁大婶好像也是刚刚起来,正提着裤子往茅房里钻。没办法,我就只好假装没看见她,待在院子外面等了一会儿……”吴庆义一边回答,一边拾起扁担,将两只水桶挂在扁担钩上,担起来就往菜园里走。
“那么,老丁大婶有没有问你兔肉是从哪儿整来的?”
“没有问。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谢谢。”
刘建军舒了一口气:“没问就好。”
吴庆义说:“幸好当时她没问我,如果问起来的话,我可能一下子还编不出瞎话糊弄老丁大婶。”
刘建军“噗嗤”一笑:“凭你吴庆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死人都能让你给说活了,还怕编不出一套糊弄人的瞎话来?”“可是这件事情又跟别的事情不一样,它不仅扯丝挂绺,而且一不小心可能还会说漏了嘴,然后再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来……”吴庆义回头看了刘建军一眼,“建军,我这话说得有道理吧?”刘建军不假思索地赞美了吴庆义一句:“你这话说得不仅有道理,而且非常正确。”
吴庆义似乎受到了刘建军这句话的鼓舞,他的心情顿时愉悦起来,脚步也随之变得轻松而欢快。
之后不久,丁家堡村民屋顶上的烟囱、陆续开始升腾起了一缕缕白色炊烟。与此同时,刘建军和吴庆义也浇灌完菜地里的最后一垄水。随后俩人走出菜园,顺便又去井里打了一担水上来。吴庆义抢先抓起扁担,将两桶水挑在肩上,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下井台——吴庆义还没有下乡插队之前,家里挑水的活儿、多半是由他承担下来。由于他家住的是平房而不是楼房,没有安装自来水,因此,吴庆义几乎每天都得去离家不远的供水站点凭票取水。如此日复一日的肩负重担,挑水这活儿对他来说,也就根本不在话下了。
刘建军拎着铁锨跟在吴庆义后面。他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琢磨下一步团建工作如何更好地开展下去……可是刚刚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脑子就分神了——刘建军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他于是随口问吴庆义:“庆义,你心里有把握没有?”吴庆义回过头问道:“啥……把握不把握的?”刘建军自知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便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是问你今天上午那件事情。”“哦,你是说开车的事情啊……建军,不是我吴庆义在你面前吹牛,其实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说白了就是一句话: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
刘建军听吴庆义把话说得十拿九稳,又瞧他脸上表现出一副手到擒来的样子,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等到他们俩人回到青年点时,大家都已经起来了,各自在院子里忙着刷牙洗脸。像这样枯燥乏味、周而复始的农村生活,他们已经感受并历练了五个多月的平凡时光,也浅尝了艰苦生活所赐予的个中滋味;至于今后各自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相信他们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深思熟虑或者认真规划过——目前在他们纯真无邪的内心世界里,只装有一份随遇而安又不失乐观的生活态度。当然,有一点他们或许还没有切身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艰难困苦和百无聊赖的郁闷生活才刚刚开始向他们招手示意,从而使得这些朝气蓬勃、热血贲张的知识青年心里依旧秉持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他们日复一日地劳作和生活在丁家堡的这块土地上……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一代人必须经历和承受的人生境遇。于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青年点的院子里就会变得忙乱而嘈杂;而此前浸淫在晨曦中的那份更古不变的宁静,也被厨房里传出的拉风箱的声音、以及男女知青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所取代。
虞子俊此时正端着牙缸,蹲在墙角处刷牙。当他瞥见吴庆义挑着一担水,满面春风地走进院子,便立刻站起身问吴庆义:“我说,你小子昨晚去哪旮旯跑风了……我都睡下了你也没有回来。还有建军和于得水两个人……”虞子俊说话的时候,嘴里面的牙膏沫不断向外喷溅。吴庆义诡秘一笑回答说:“于得水找我促膝谈心、交流思想呢!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一下建军。”吴庆义回头给身后的刘建军使了一个眼色。接着就把水直接挑进女生宿舍的外屋厨房,倒入水缸里面。
“啥?他们两个能凑到一起促膝谈心,还……交流什么思想?这话听起来就是个笑话。说到天亮我都不信!”虞子俊一边漱口,一边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刘建军说。在他看来,吴庆义讨厌于得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除非吴庆义脑子里面的某一根筋搭错了位置,否则的话,他才懒得去搭理于得水。他心里也容不下于得水这个人。
刘建军朝虞子俊点了点头:“我作证,庆义没有跟你说假话……”他把铁锨搁在一边,“子俊,你难道连我的话也不相信?”虞子俊连忙解释说:“建军,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说这话并不是不相信你,可我就是觉着……”虞子俊正准备往下说的时候,于得水从茅房里面钻出来。虞子俊心想:幸好自己没有继续往下讲,也没有提及于得水这三个字,不然的话,于得水还以为我虞子俊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呢!
尽管虞子俊心里这样想,但却避免不了隔墙有耳;更何况此时大家都在院子里洗脸刷牙、忙东忙西,只有用心之人方能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因此,之前他跟吴庆义、刘建军之间的几句对话,差不多一字不漏全被耳聪目明的孔令珊听到了。于是,孔令珊又添枝加叶地将于得水和吴庆义两个人如何促膝谈心,如何交流思想,最后握手言和的事情低声细语说给其他几名女生听;于是大家都一致认为他们俩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几名女生窃窃私语的时候,吴庆义挑着两只空水桶从厨房里面走出来。孔令珊见状,脸上泛起一丝坏笑。同时她又对吴庆义伸出大拇指:“吴庆义同学,你真是我们大家学习的好榜样!没想到你的思想进步这么快……改天咱俩也坐下来促膝谈心,交流交流思想。”话音刚落,那几名女生便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吴庆义先是一怔,但随后他机灵的脑子很快就酝酿出比孔令珊戏谑程度更高的言辞来:“行啊!那么改天咱俩就去小树林里促膝谈心。但是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是晚上去,否则恕我不奉陪!”“没问题……你吴庆义能豁上死,我孔令珊就能豁上埋……谁怕谁呀!这件事情咱就这么定了:改天晚上咱俩小树林里见,不见不散。”孔令珊也毫不示弱地回敬了吴庆义几句。
虽说在此之前吴庆义曾与孔令珊唇枪舌剑地交过几次锋,而每次的交锋他好像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最后都因吴庆义的理屈词穷而告终。但是,孔令珊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放肆地跟吴庆义叫板。同时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言辞又是如此犀利刁钻,而且脸皮比吴庆义还要厚上几分。如果两个人再继续唇枪舌剑斗上几个回合,恐怕吴庆义也占不了上风;浪费了吐沫星子不说,甚至还会自取其辱……算啦,好男不跟女斗。
再说,即便自己占了上风又能怎样,他身上还能多长出一块肌肉来么?吴庆义心里这样想过之后,立刻就向孔令珊服了软。接着他便双手抱拳,嬉皮笑脸地对孔令珊说:“尊敬的孔大小姐,我吴庆义今天算是服了你了……”“那你还敢不敢跟我去小树林里促膝谈心了?”孔令珊不依不饶地叱问。吴庆义将扁担和两只空水桶挂在门旁的铁钩上,之后打着哈哈说:“我就是有那贼心,我也没那贼胆啊!”吴庆义说完这句话就讪讪离开了。身后传来女生们畅快淋漓的哄笑声。
吃饭的时候,王冠杰转弯抹角地问吴庆义:“庆义,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去大队‘五小工业’参加司机考试?”吴庆义咽下一口玉米饼子,嗔怪道:“冠杰,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昨天我还跟你说过这件事情,怎么,睡了一宿觉,全都给忘脑后了?”王冠杰拍了一下脑门儿,故意装作记错了日子:“我怎么记得是明天上午呢?”他端起饭碗喝了一大口玉米碴子粥,同时又搛起一根腌黄瓜条送入嘴里慢慢咀嚼,“对了——庆义,你昨晚去哪旮旯逍遥了?”王冠杰现在担任青年点点长,他向吴庆义提出这个问题也实属正常。吴庆义心里明白王冠杰是在套他的话,所以,他也故意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回答说:“瞧你这话问的,就咱丁家堡这屁大点儿的地方,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得见。冠杰你说,我吴庆义能去哪旮旯逍遥?是于得水找我去河边促膝谈心呢!不信你问于得水有没有这码事儿。而且建军也可以为我们俩作证。”
虞子俊对王冠杰说:“没错——冠杰,刚才建军也跟我说过这件事情;他们的确是去河边交流思想了,而且最终他们俩也消除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对于突然冒出的这个问题,于得水没有半点的思想准备。因此,当王冠杰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时,于得水自然也就显得不知所措,话也回答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是……是啊,我们昨晚是去河边交流思想了……”他一边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脑子里遂又浮现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刘建军唯恐于得水难以自圆其说,于是赶紧拦住他的话:“的确是这么回事……目前在咱们青年点这个大家庭里,安定团结是第一位的。我是这么觉着——冠杰,你这两天最好找个时间,再把女同学们也召集到一起,大家坐下来开一个生活会……”他看了王冠杰一眼,“你觉着呢——冠杰?”
王冠杰干咳一声:“我十分同意建军提出的这个合理化建议。既然时代大潮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丁家堡,同生活、共劳动;同睡一铺炕,同吃一锅饭,那我们彼此就应该像自家兄弟姐妹一样和睦相处才对……但即便是这样,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难免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矛盾和分歧。因此,我们必须本着求大同、存小异的原则,将这些矛盾和分歧及时化解掉。在这一点上,我们大家应该向于得水和吴庆义他们两个人学习……”
话音刚落,周炳忠即刻放下筷子,冲着王冠杰鼓起掌来。
吴庆义最看不惯周炳忠拍马溜须的样子,正准备张嘴戳他几句,可是一想起王冠杰刚刚说过的话,便又把话咽回到肚子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为众矢之的。
早饭吃过不久,生产队那边就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敲罄声。出工之前,王冠杰拍着吴庆义的肩膀说:“庆义,今天上午的事,我已经跟队里打过招呼……祝你好运!”吴庆义轻松一笑回答道:“放心吧——冠杰,保准没问题!”
紧接着,刘建军和虞子俊一道去了公社。他们一个是去团委汇报工作,一个是去人保组参加例会。之后,吴庆义和于得水俩人也走出宿舍,一同前往大队“五小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