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压力就是动力

　　特冷厂厂房二楼三室的主任办公室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主任师谨，外间是副主任况建伟。里外摆设一样，书柜、办公桌、电脑、沙发，因为地方小，显得比较拥挤。
　　八月末的一天上午，况建伟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画着云电“超导电缆制冷系统”的结构图。里间的师谨主任也在仔细地计算着系统的流阻、漏热和冷损。系统结构的许多尺寸是需要师主任的理论计算来支持的。
　　接受“超导电缆制冷系统”的任务后，况建伟感到既紧张又兴奋。工作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复杂、这么重要的大型项目；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锻炼。他有信心，也有几分担忧，万一系统设计不成功，冷却不了超导电缆怎么办？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上了十几年班，压力也有，但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从他十几年的收入可以看出来。一般来说，收入是和压力成正比的。况建伟这些年设计液氮罐和输液管，着实没挣到钱，只是勉强拿齐工资，维持温饱而已。这次所里集资建房，他集120平米的三房，需要十一万，他只拿得出六万块钱，另外五万还得靠父母资助。
　　钱财乃身外之物。收入低，生活清贫况建伟并不是很在意；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专业，80所的工作，和他的低温真空专业很对口。老婆调进所里后，他就安下心来，准备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献给80所。献给国家的低温事业。
　　十几年的液氮罐和输液管练就了况建伟设计大型低温真空系统的超常能力。“超导电缆制冷系统”的设计方案是这样的：利用过冷液氮循环冷却超导电缆。液氮常温只有77K，而冷却超导电缆的温度在73K左右，过冷所需冷量由GM制冷机提供。液氮经液氮泵增压，进入过冷箱，制冷机产生的冷量使之过冷，冷却超导电缆，最后流回液氮泵，开始新一轮循环。在循环过程中，由于汽体蒸发，液氮会慢慢减少。当减少到设定值时（设定值由液面计监控），液氮储槽会自动向液氮泵补充液氮，以确保系统有足够的液氮冷却超导电缆。
　　况建伟画着画着，突然画不下去了。起身来到里间，问师谨：“师主任，过冷箱的冷损算完了吗？我现在要用到这个数值了。”
　　师谨道：“快了，快了。你稍安勿躁，我马上就算完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门响，黄汉麟笑着走了进来。师谨和况建伟连忙迎将出来，三人坐在沙发上讲话。
　　黄汉麟问：“小况，你的设计进行到哪一步了？”
　　况建伟道：“正在设计过冷箱。有几个关键尺寸确定不了。正在等师主任的计算结果呢。”
　　师谨道：“我正算得老眼昏花呢！结果就快出来了，尽量不误他的事。”
　　黄汉麟走到电脑跟前，看了看况建伟画的过冷箱，又退回原处说：“这个项目，就有劳你们二位了。尤其是况建伟，你是项目负责人，肩上的担子更重一些。现在感觉怎么样？”
　　“压力大啊，黄副所长。”况建伟像个作业太多的孩子一样诉苦道。“以前从未做过这么大这么复杂的东西，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黄汉麟道。“但我们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因为这个系统在理论上是可行的，而且国外也已经造出了两条超导电缆。西方人能做出来，我们也能做出来。再有，你感觉有压力，这是好事！压力其实就是动力，有了压力，你就会用心去做；没有压力，什么事也做不成！百分之七十的把握，加上百分之九十的汗水，绝对等于百分之百的成功。毫无疑问，我们一定能成功！”
　　“谢谢黄副所长的鼓励。”况建伟感奋地说。“我一定把压力变成动力，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去争取成功！”
　　“哎，这就对了。”黄汉麟满意地说。“我有一个想法。把整个‘超导电缆制冷系统’称作大系统的话，我们可以先搞一个小系统出来，试验一下液氮循环，以确保万无一失！”
　　况建伟迟疑地问：“小系统？有多小？”
　　汉麟道：“大系统不是用八台制冷机过冷吗？小系统就用一台制冷机过冷。”
　　况建伟有点犹豫：“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了。”
　　汉麟道：“从保险系数上看，多花这些时间和精力是值得的。而且做小系统也能为做大系统积累经验，避免走弯路。”
　　况建伟想通了：“好吧，就按黄副所长的意图办，先做一个小系统。”
　　黄汉麟笑着点点头，又问师谨：“师主任，系统所需的制冷机、液氮泵和低温阀门等外购件准备得怎么样了？”
　　师谨道：“已经报物资处采购了。”
　　汉麟道：“通过所里的物资处，通常会比较慢。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况建伟道：“我还有一个担心，就是我们三室搞电控的技术力量不够，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小伙子。”
　　汉麟道：“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池恒他们一室今年进了两个搞电控的大学生，到时候把他的人调给你用吧。”
　　况建伟道：“那池主任会不会有意见？”
　　汉麟道：“调他的人对他室里的工作多少有点影响。但我想池恒是个顾大局的人，他会支持这个项目的。”
　　况建伟感叹道：“我们两个室是一家就好了，这样调一室的人就名正言顺了。”
　　“是啊，一室、三室和四室要是一个整体就好了！”黄汉麟若有所思地说。“你们现在这样各自为战，资源分散。号令不统一，不适合干大事。”
　　师谨说：“那就合并起来，成立一个民品公司罢。”
　　“我何尝不这样想。可是，难哪！”汉麟叹息道。“主要是缺乏资金，再有，各个研究室阻力也不小。你们三室效益差，想合，但效益好的四室、一室就未必想合呢！”
　　师谨和况建伟想想也对，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黄汉麟的心思却被激活了，以前有关整合民品室的构想都一一浮现，心里无法平静。离开三室后，他径直来到所长办公室，和钟祺谈起了将他管的三个研究室合并，成立一个民品公司的想法。
　　黄汉麟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了。三个研究室老是这样分散游击，各自为战，实在难以发展壮大。我想把它们整合起来，成立一个民品公司。也就是说，把分开的五指收拢来，形成拳头。所长，你的意见呢？”
　　钟祺想了想，说：“我完全支持你的这个提议，我早就盼着民品这块儿土豆变西瓜了！但是，汉麟，你也要充分认识到成立公司所面临的困难。首先是资金问题，所里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这一千多号人的生存，肯定没有钱投；非但如此，你这个公司还得帮我养一点机关上的人，起码你管的经营处要整体并入公司。再就是研究室阻力的问题，这个都好办，我可以帮你做几个室主任的工作。最难办的，还是资金问题。”
　　汉麟道：“关于资金，我也想了很多。现在集团公司不是主张广开融资渠道，吸收民营资本，鼓励技术骨干和自然人参股，实现资本的多元化吗？我想就从这两方面着手，解决资金问题。”
　　钟祺点头道：“吸收民营资本，号召技术骨干和自然人参股，实现资本的多元化，这的确符合党中央‘寓军于民’的战略思想；但这两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咱们所的低温是冷门专业，产品的销路都不大，哪家民营企业肯投资呢？去年咱们不就上了金仕达一个大当吗？”
　　汉麟道：“市里一年一度的‘项目—资本对接会就快到了，我准备再辟一个展台，去碰碰运气。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好的技术，会没有人青睐！”
　　钟祺笑道：“行，你去办吧。总之，你围绕这个民品公司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是支持的；另外，所里的所有政策，除了给钱，都将向你倾斜。祝你好运！”
　　当黄汉麟开始为筹建民品公司而奔波忙碌时，高远也在为他军品那一摊子事操心。高远管的单位多，事情繁杂，他一件一件地处理起来，也很费脑筋。
　　低温工程楼交付使用后，“两线”的设备和仪器都陆陆续续地运进了厂房，并以最快的速度安装好了。整体式的装配生产线在二楼，分置式军标线的加工设备则主要集中在一楼。仪器设备安装完毕，二室全部从科研行政大楼五楼搬到了低温工程楼，腾出来的五楼又整体让给了五室，五室便从七楼搬了两条产品生产线下来，很快就把一层楼占满了。
　　结构工艺室的主要工作是做二室的军品工艺，所以，这次也跟着二室搬到了低温工程楼的二楼，与二室的技术室毗邻。
　　二室、五室与工艺室先后搬家，高远都在现场盯着，给他们办公室、实验室和装配间的布局提些指导性的意见。虽然人不累，却也耗了他不少时间。
　　二室搬进低温工程楼没几天，欧盟整体式斯特林的三名专家就到了。欧洲人不喜欢喝酒，再说花80所的钱钟祺也心疼，高远就照所长的意思，在附近找了一家很普通的饭店，简单地给三位专家接风洗尘。调试设备及培训开始后，高远安排章小青陪同翻译，并在所职工食堂吃工作餐。章小青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博士临时帮忙。欧盟专家在80所待了两个多星期，包括勤自励、博士、章小青、曹彬在内技术人员和装配生产线上的工人都得到了一次很好的培训，他们基本上掌握了欧洲整体式斯特林制冷机先进的制造技术。
　　“两线”设备全部安装就绪，但还缺相应的机加工人。二室的工人以装配钳工为主，没有人会操作机加设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高远把主管两厂的所长助理林子健、特冷厂厂长俞峻和工艺室主任曹彬叫到自己办公室开会。他把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开门见山地说：“子健、俞峻，我准备从特冷厂调十名技术最好的机加工人到军标线上去，你们俩有没有意见？”
　　林子健笑眯眯地说：“从特冷厂抽调最优秀的机加工人支持两线建设，这是好事啊！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是不是，俞厂长？我同意。”
　　说实话，林子健现在对所里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兴趣，他的心思大半都在恒通低温技术有限公司上，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多揽点低温泵维修业务，多赚点钱。
　　俞峻却不甚乐意：“高副所长，你把我最好的工人都挖走了，厂里的加工能力将大打折扣，直接影响到了厂里的经济效益！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高远委婉地说：“是这样，俞厂长。我要的这十名工人必须是80所身份的工人。调走他们，厂里的加工能力的确会有所削弱；但是我听说你招外聘工人很有经验，所以你尽快招十名外聘工人顶他们的缺，不就可以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吗？”
　　“那军标线为什么不能招外聘工人呢？”俞峻斗胆反问道。
　　高远道：“军标线是准备招一批外聘员工，但不是下岗工人，而是文化水平较高的高职毕业生，来操作数控机床。80所身份的这十名工人我是要定了，他们的实际经验和高超技术与高职毕业生最新的理论知识相结合，就能形成一支高素质的加工队伍，这是军标线不可或缺的。希望俞厂长以大局为重，支持军标线的工作。”
　　“是啊，俞厂长，你的觉悟应该放高一点。”林子健道。“军标线和特冷厂，一个是军品，一个是民品，孰轻孰重，你可要想清楚！”
　　林子健希望俞峻赶紧答应高远，别再耗时间了，他散会后还要去恒通公司去见一个老客户呢！
　　俞峻试探地说：“我若不同意调这十个人呢？他们可是我特冷厂的精华啊！”
　　高远道：“那我只好请钟所长出面做你的工作了！”
　　“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俞峻无可奈何地说。“我同意高副所长的意见，调就调吧。”
　　高远会心地笑了，又把目光转向曹彬：“曹主任，两线的工艺工作，我就全部交给你们工艺室了！尤其是分置式军标线的各种工艺文件，上级验收时要查看的，你可要抓紧哪！”
　　曹彬连连点头，道：“高副所长放心，我们工艺室一定全力以赴，绝不拖两线建设的后腿！”
　　林子健他们三人走后，二室主任勤自励和一室主任池恒结伴而来。勤自励说：“高副所长，我们来向你反映个情况。”
　　高远面露微笑：“请讲。”
　　勤自励：“我们二室在特冷厂加工的一批制冷机杜瓦，表面出现裂纹，现在密封不住，算是报废了！”
　　池恒道：“我们一室装在索尔文制冷机上的一批压力表个个漏气，存在质量问题。有两台刚出所的制冷机也出了同样的故障，我还得派人去维修。”
　　勤自励道：“做杜瓦的不锈钢材料和压力表都是物资处采购的。”
　　“物资处，又是物资处。”高远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们俩帮我分析分析，会是什么原因？”
　　池恒道：“做杜瓦的不锈钢材很可能是江浙一带的私人小厂料，而不是国营大厂料。而压力表则肯定是不合格品。”
　　高远沉吟道：“这么说，物资处的采购很成问题？”
　　勤自励道：“我们希望高副所长能重视这个情况，并采取相应的对策，以杜绝这类事情再次发生！”
　　“好，这个建议很好。”高远虚心地说。“我会调查这两件事的，如果确定是物资处采购员的责任，我一定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起身送走了勤自励和池恒，高远回到座位上，盯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陷入了沉思。
　　晚饭后，高远脑袋里想着工作，心绪不宁，就一个人下楼走走。出了家属区大门，高远意外地看见钟祺在大门旁的一个修车摊上修自行车，他连忙过去打招呼。
　　倒扣在地上的是一辆半旧的雪青色斜梁女车，修车师傅蹲在车旁聚精会神地换着飞轮轴。高远道：“所长，这辆车这么旧，还修它干吗？扔掉算了！”
　　钟祺道：“扔掉多可惜！把它修好了，老太婆骑着买菜还是挺好的。”
　　高远连忙改口道：“对、对、对，大姐买菜是用不着新车，就骑这辆车，的确挺好。”
　　钟祺笑了笑，另启话题道：“高远，汉麟准备把他主管的几个民品室整合起来，成立一个股份制民品公司；你对于军品口这一摊，有什么想法？”
　　高远道：“所长，这几天我的确在考虑这个问题。汉麟搞整合，我也想整合，把这些分散的军品研究室整合比较大的军品事业部。”
　　钟祺饶有兴趣地说：“噢，你准备怎么个整合法？”
　　高远道：“二室两线建成后，人员将扩大一倍不止；它可以成立一个研发和生产斯特林制冷机、制冷机杜瓦以及节流制冷器的低温事业部。而五室、六室和七室则可以合并成为一个以研发和生产微波、毫米波产品为主，兼顾高温超导产品的电子事业部。所长，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好，你这个想法很好。”钟祺高兴地说。“我来给你起个名。以二室为主的低温事业部就叫低温工程部，五、六、七室合并而成的电子事业部就叫电子工程部。”
　　“低温工程部，电子工程部！”高远激动地说。“好，好！这两个名字实在太贴切了，真是一字不易！所长的文采令人倾倒啊！”
　　钟祺笑道：“我哪有什么文采？只是我们80所是工程应用研究所，我由此想到了‘工程’两个字罢了。这两个工程部怎么个成立法，你还要多动动脑筋。”
　　高远道：“我这是所内几个小单位的撤并重组，不像汉麟成立公司牵涉资金问题；我只要做通几个室主任的思想工作就行了，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
　　钟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高远，你的想法和汉麟可以说是不谋而合！我呢，也要借你们一线这次整合的东风，把机关二线和后勤的一些单位调整合并，优化组合，让他们更好地为一线服务！也就是说，我们共同把80所的改革更深入地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