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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道澧沅      作者:五一      发布时间:2019-09-27 12:53:14      字数:7360

  石门县城以南十多公里处,道水的上游,有一个小村庄叫做作官渡桥。傍晚,达垣、华芷与生产队其他社员们一起收了工,拿着锄头等农具在河边清洗,河水“哗哗哗”地流淌,一片树叶顺着河水漂流而去。
  达垣目光追随着那片树叶:“这河水流下去便是临澧。”
  “也不晓得格格和你娘、小毛他们怎么样了?”华芷的目光也望向了小河远处。
  “哦,我已经跟生产队长请好了明天的假,板车也答应借给我用一天。”达垣道,“明天就能见到他们了。”
  入秋后天逐渐凉了,娘又一直很怕冷,临澧处于下游平原地带,柴禾少,而石门山里柴禾多;两口子备了一车柴禾,准备明天给娘送去,好让那老老小小三口人在乡下度过寒冷的冬天。
  “正好今晚不用政治学习,你去把板车拖回家,晚上我们装车,明天一早就直接走。”华芷道,“隔壁的张老倌我也讲好了,两天时间给他一块钱的工钱,外加四角的工分补偿,明天一早就来家里和你一起出发。”
  于是达垣去队里拿板车,华芷回家做饭,路过邻居家时又跟张佬倌交代了一声,张老妈子还送给华芷半个大南瓜。
  达垣拖了空板车从生产队里出来,看见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在晚霞中袅袅腾空,他似乎闻见了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赶忙朝家里走去。在村口碰见一群孩子从小河里摸鱼回来,个个裤子都湿漉漉的,岩头也在其中。
  “跟你说过不要到河里玩,看你妈不打你家伙。”
  “水浅,又淹不死。”岩头骨碌一下爬上了板车。
  “天凉了,水冷,看你裤子都湿了,赤裹在身上,容易感冒。”达垣见儿子上来,便拖着板车奔跑起来。岩头开心地大叫“驾驾”,假装挥舞着手里的鞭子。
  
  父子俩欢快嬉闹着回家,刚到家门口,就听得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当初全家人都反对你去当兵,你非要去,现在成这样子又来找我。”这是华芷的声音。
  “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不连累你,我马上就走、就走……”一个男人的声音。
  接着就看见一个高大男子从屋里跑了出来,两人照了个面。那男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达垣和岩头几秒,随即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却并没有说一句话,疾步向外走去。
  达垣进屋,诧异地看着还板着脸的妻子:“这是谁啊?”
  华芷不作声。
  “谁啊?”达垣追问。
  “我大哥,”华芷答,“从牢里给放出来了。”
  “啊?你大哥?他怎么走了?”见华芷不回答,达垣转身追了出去。
  “大哥!大哥!法宽,伍法宽!”沿路呼叫着,终于在村口的一颗大树下,达垣追上了大哥。
  “大哥,你怎么走了呢?回家去。”达垣搂着法宽的肩,“我是华芷的爱人,我叫胡达垣。”
  “哦,你好你好,我们刚才见过面,刚才那孩子是你们的儿子吧?长得真好,一副机灵样。”法宽使劲地握了握妹夫达垣的手,“我只是来看看华芷的。爹娘生她迟,小我十几岁,也不晓得她现在生活怎么样,有点不放心,我当兵去的时候她才这么一点高呢。”边说边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
  “看你们一家过得挺好的,就行了,我该回去了。”法宽继续道。
  “你回哪里啊?你们老家都没人了,二哥一家迁往辰溪去了。”达垣道。
  “嗯,我回了趟老家才知道,法宅一家迁到辰溪去了,打听到华芷在石门县城里教书,我就去了县城里的二中;又说你们下放到官渡桥,这才寻了来的。”法宽道。
  “那你还能去哪里?今后怎么个打算?还是回老家么?”达垣问,“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去我们家吧。”
  “老家不想呆了,四海为家吧。”法宽道,“放心,我一个大男人,身强力壮的,还怕过不下去啊?”
  不管达垣怎么挽留,法宽执意要走:“我真的就只是想看看华芷生活得怎么样,我现在这样的身份,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我们成份都不好,谁也不嫌弃谁。”
  “那不同,你们只是出身不好,而我自身就是反革命,还坐了这么多年牢。”法宽摇摇头,“我从前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了个小军官,被解放军俘虏。那时的政策蛮宽松,还发了路费给我们返乡,谁想过了几年又被当成历史反革命给抓了。”
  法宽继续道:“我这个妹妹从小就好强,有上进心,我不可连累她。我看你是个好人,她跟着你会幸福的,我也就放心了。”
  无奈送别了大哥法宽,达垣回到家,免不了责备华芷:“自己的大哥,怎么都不留?你都没什么亲人了,我反正是留了联系地址,但看他意思是不会再跟我们联系了,恐怕今后都见不着一面了。你知不知道,你永远失去了这个哥哥!”
  华芷掩面哭泣起来。
  
  第二天一清早,达垣和张佬倌一个在前面拖、一个在后面推,上路往临澧老家去了。
  早上天光还好,秋高气爽,微风拂面,两人轮换着拖和推,慢慢的太阳变得烈起来,中午时分到达蒙泉公社时,两人都是汗流浃背。
  “歇会儿,吃点东西、喝口水。”达垣招呼着张佬倌,把水壶递给他。张佬倌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达垣又从包里拿出几个包谷粑粑,这是华芷头天晚上给他们准备的干粮。
  于是两人坐在镇上的街沿边啃着包谷粑粑,你一口我一口的就着水将粑粑咽下。
  “听说胡老师从前是地主家的少爷,心想娇贵得很,没想到也这么能吃苦。”张佬倌道。
  达垣“嘿嘿”笑着:“该吃苦的时候还是得吃苦。”
  突然天空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声闷雷。“不好,要下雨了。”张佬倌问,“你备了篷布没有?柴禾淋湿了可不好。”
  达垣焦虑道:“没有诶,天光好好的,怎么就下雨了呢?”
  两人又急匆匆地在镇子上找到公社的供销社,买了块篷布,将一车柴禾罩上,刚把四个角固定好,大雨倾盆而下。
  张佬倌绕着板车巡视了一番,满意道:“还好还好,顶多边边上的有些湿,晒一下就行了。幸亏我们到了镇上,要是在荒山野岭的,连块篷布都寻不到。”
  风雨中,两人又拖着板车上路了。乡间的小路经雨水浸润满是泥泞,坑坑洼洼的,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地推拉着板车。达垣已分不清脸上流淌着的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只顾埋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在泥泞中一步一步的拔出来又陷进去,脑子里竟然浮现出小时候跟着爹爹躲日本鬼子时的逃难路,那时的他心里想的就是自己将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现在竟然又有了相同的感觉。他抬头望了一眼前方的道路,被阴沉沉的穹庐笼罩着,没错,人生之道路再艰难,也得一步一步的走下去,他对自己说。
  
  天黑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临澧陈家桥的家里。
  祖孙三个住在一间破旧狭小的屋里,阴暗潮湿,板壁缝还“嗖嗖”灌风,看得达垣直心疼。卸完了柴禾后他又找来一些旧报纸糊在墙上,堵住那些灌风的缝隙。
  张佬倌也来帮忙,达垣道:“你累了一天了,先歇着去吧,明早又要赶回去呢。”
  张佬倌道:“你不是也累了一天了?我一乡下人,这算什么累啊?”
  糊好了墙壁,达垣叮嘱弟弟小毛:“今天下了雨,墙太湿,有些地方没糊住,过几日天晴了,你再找些报纸重新糊一层,先熬过这个冬天吧。”
  又对娘说:“要不我把格格带回石门去?”
  娘道:“格格乖巧听话,好带,我能带得好,况且有个娃儿在身边心里更舒坦些,就让她给我们打个伴吧。”
  达垣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歇了一宿,第二天又和张佬倌拖着板车回到石门县官渡桥。
  
  禾场里,几个小姑娘正欢快地跳橡皮筋。
  “昨天我得了重感冒,
  地主婆送来一包糖,
  新仇旧恨心头涌,
  我立即轰她滚一旁。
  
  笑里藏刀要警惕,
  阶级斗争永不忘。
  ……”
  格格羡慕地走拢来,稚声稚气地问:“我来一个好不好?”
  “好啊。”
  “不好。”
  “我们不能和她玩,她奶奶是地主婆。”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
  格格怯怯道:“我奶奶是好人。”
  “你奶奶不是好人,是地主婆。”一小姑娘尖声道,“听我爹说,今晚上就要开你奶奶的批斗会,公社的干部都要来呢,等会儿你就会看到的。”
  正说着,远处传来幺幺小毛的叫唤声:“格格儿,格格儿,吃饭了,回家吃饭。”
  “你的道学(傻子)幺幺喊你吃饭了,吃完饭看你奶奶的批斗会去。”众孩子哄笑。
  格格哼地一扭身,朝幺幺跑去。
  
  晚上,社员们陆陆续续来到大队部开会,屋子正前方搭了一个台子,台上坐着队里和公社来的干部,众人挤挤攘攘围坐在台子下。
  “安静,安静。现在,把地主婆郑双姑押上台来!”公社来的干部讲完话后,队里的干部一声吆喝,只见胡家奶奶被人反剪着双手押上了台。胡家奶奶佝偻着背,强硬着抬起头来,目光寻找着台下的亲人。台下格格偎依在幺幺怀里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幕。
  随即就有人跳上台来开始控诉地主婆的罪行,格格认得那人是自己平时唤作“核宝叔”的,然后就是振臂喊口号,台下的人也就跟着振臂喊口号,小毛和格格也跟着众人茫然地挥着手臂、含混不清地喊着口号。
  “……这可恶的地主婆大斗收租、小斗放债,逼得贫下中农卖儿卖女去逃荒……”
  台下的人们开始扯呵欠、打瞌睡。
  突然,有一个声音道:“不是这样的。当年胡家可从来没有大斗收租、小斗放债,胡家对穷苦人一直都很好的。”
  这声音如炸雷一般,众人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都惊异地抬起头看,原来是贫下中农根叔。
  根叔这一说,其他人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起来。
  “我们这块儿谁家卖儿卖女了?我怎么不晓得?”
  “就是,净到这里睁眼说瞎话。”
  “胡家善着呢,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还减租,还给过往的流民放粥。”
  “胡家在乡里还修路呢。”
  听到大伙儿的议论,根叔更加壮胆了,他一个健步跨上台,将胡家奶奶抱了下来。有几个胆大的便开始起身散场,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发着牢骚。
  “开什么会?瞎费油,明早还要出工挣工分的。”
  “走走走,回家歇觉去,乡下人的瞌睡耽搁不起。”
  “都七十岁的老妈子了,还斗什么斗?”
  台上正控诉着地主婆的核宝叔不觉朝干部们望去,几位干部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公社来的干部气恼地打着官腔:“你们这算是什么阶级感情?啊?还讲不讲阶级斗争了?”然而看着正陆续散去的人群,无奈挥挥手,“算了,散会!”
  
  根叔举着马灯护送祖孙三人回屋,胡家奶奶道:“你回吧,不用送我们,让人看见不好,你今天这样恐怕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根叔梗着脖子道:“我一黄土埋半截的老倌子,我怕什么?况且我是贫下中农,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格格轻轻抚摸着奶奶手腕上被捆绑后留下的伤痕,心疼地问道:“奶奶,疼不疼?”
  “不疼。”奶奶笑着抚摸了一下孙女的羊角小辫。
  “他们怎么这样对奶奶,他们都是坏人。”格格带着哭腔道。
  “核宝最坏!”小毛忿忿的,“还是自家亲戚呢。”
  根叔也附和着:“论祖宗三代,他自己也是地主出身,还这么瞎积极。”
  奶奶叹道:“可能正是祖上出生不好,才更想表现表现吧。”
  
  刚回到屋里,采菱来了:“听说舅娘也下放回老家了,特地来看看。”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些吃食和生活用品,还有治擦伤的药膏。
  “你怎么连这个都想到了?”胡家奶奶笑问。
  “我们队里怎么斗地主的,我又不是不晓得。”
  “你来我这里,小心让人看见。”
  “我不怕,我只晓得舅舅、舅娘待我好,从不嫌弃我是个克夫的女人。”采菱低头道。她先后又嫁了两个男人,都英年早逝,乡邻间更坐实了她克夫的命。
  “什么克夫?那是他们自己的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胡家奶奶道,“你一个女人带着娃过日子也不容易,别给自己再添麻烦了,快回去吧。”
  “都回吧,以后都少往我这里跑。”在胡家奶奶的催促下,根叔和采菱都离去了。
  
  格格帮奶奶擦着药膏:“采菱伯伯和核宝叔都是我们家亲戚,为什么待我们就不同呢?”
  “因为核宝坏,他记工分也只给我算半个。”小毛仍旧忿忿的,“那根叔和我们家还没亲戚关系呢。”小毛虽然有点傻傻的,关系倒分得很清。
  奶奶叹了口气:“唉,人心哪,谁说得好呢……”
  
  达垣带着岩头到邻近大队看望一凡,一凡正在茶园里劳动,父子俩在那漫山遍野的茶林丛中徜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凡。
  一凡见大舅舅来看他,内心欢喜至极,外表却仍然像小时候一样,蔫蔫地叫了一声“大舅舅”。
  达垣拍了拍外甥单瘦的肩膀,关切地问:“干活累不累?吃不吃得饱?”
  一凡答:“还好,在茶场里干活不太累,他们在山里伐木的才累呢。”说着指向远处的大山。
  达垣和岩头都望向远处,果然见山边一条坡道,伐木工人们正将砍伐的树木沿坡道滑下山。
  岩头好奇地问:“砍这么多树做什么?”
  “听说是打算腾出地来种甜菜。”一凡答。
  舅舅皱着眉:“开辟荒地种植农作物还差不多,用得着毁林来种植吗?这么好的山林被破坏了多可惜啊。”
  “嗯,就是,听村里人说以前山里很容易打到猎物,现在都少了。”一凡道。
  岩头一听打猎,眼睛亮了:“有老虎吗?”
  “有,还有豹子,不过都轻易见不到,经常下山的是野猪、猴子,庄稼人最怕野猪下山糟蹋庄稼,一猪二熊三老虎嘛。”一凡摸了一下岩头弟弟的小脸蛋,答道,“野猪要山里有经验的老猎户才打得到,我们知青借了猎枪去打猎,顶多就打个山鸡什么的。现在打不到东西了就偷鸡吃。”
  岩头听说他们知青偷鸡,嘿嘿笑起来,达垣道:“偷鸡?那可使不得。”
  一凡忙道:“我没偷。不过他们偷了喊我一起吃,我也就吃了几块……”
  “唉,都还是些长身体的孩子啊。”达垣掏出一些钱和粮票给一凡。
  一凡推辞着:“我饭量小,平时都吃得饱,大舅舅您还要养孩子呢。”
  “我和你舅妈都有工资,即便是下放到农村劳动,也没断了我们的工资和配给。”达垣道,“你拿着,长身体的时候,别太克扣自己。”
  
  七一机械厂在沅水南岸,霓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坐轮船过常德城来看看爹娘空着的房子,帮忙搞一下卫生。这次来到熟悉的大兴街75号时,她惊讶地发现爹娘的房子居然住进了外人,急忙前去质问。屋里的人吼叫着将她驱赶出来:“谁说这是你家的房子?我是市革委安排住进来的。”
  “可这是我家的私房啊。”霓璎急切大叫。
  呼啦一下,好几扇门窗都开了:“私房?所有房子都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是劳苦大众的。”
  “我们都有房管部门的文,还盖了红章子。”
  “你算是哪里冒出来的?说是你家私房,想复辟啊?”
  原来几间房屋被不同的主人住着,众箭齐发,霓璎落荒而逃。回家告诉了邹钟燮,两口子跑了不少地方、不少部门,被告知城市私房改造符合政策。
  “不行,我要告诉爹去。”霓璎道。
  “告诉爹有什用?不是都问过了,城市私有出租房改造,收归公有了。”
  “可我家的房子不是出租,是自己住的嘛。”霓璎道,“这事总得让爹知道啊。”
  “也行,我们看看你爹娘去。”
  
  霓璎和邹钟燮两口子拖儿带女一路北上,先到临澧县城。霓璎带着孩子下了车,往娘下放的陈家桥老家方向去,邹钟燮则继续前往位于澧县盐井的五七干校。
  到五七干校后,邹钟燮打听到岳父看守瓜田,又找到瓜田的棚子,在下面喊了几声,胡开材从棚子里探出头来,看见是女婿来了,连忙爬下来。
  “您别下来,我上去。”邹钟燮忙招呼道。
  “不要紧,我每天都爬上爬下好多趟。”胡开材道,“你走累了吧?我给你摘个瓜吃。”
  “可以么?您这不是监守自盗吧?”邹钟燮笑问。
  “吃个瓜有什么要紧的?”胡开材摘了一个熟好的瓜,顺手操起个石头砸开,掰下一大块递给女婿。邹钟燮看着岳父的举止,心里有点酸酸的,想起自己年轻时仰慕的县长大人曾经是个多么灵醒讲究的人啊。
  “您这日子过得还可以啊。”邹钟燮接过西瓜一边啃着,一边尽量表现得开心一点,陪着岳父闲聊。
  “还行,干校里我年龄最大,干部们还蛮照顾我的,没给我派什么重活,就安排我看看瓜田。”胡开材拿着草帽替女婿扇着风,“就是不晓得你娘他们怎么样了。”
  “霓璎带孩子们去看她了。大家一直都轮流去看望他们,他们都挺好的,您放心吧。”邹钟燮道。
  “霓璎的病好些了么?”
  “唉,哪好得了?整天呆在翻砂车间,不晓得吸进去多少粉尘。”
  “孩子们都还好吧?一凡在农村还习惯不?听说知青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孩子们都挺好的,一敏很乖很听话,就是一牧现在调皮得很。一凡来信也很好,达垣两口子也去看他,接济一下他。”
  邹钟燮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家里的房子被别人占了,说是城市私房改造,房管部门安排的。多问了几句还给我们扣大帽子,也就不敢问了。”
  胡开材听罢无奈叹息:“随它去吧……”
  
  开学的时候,雲璎恢复了工作,回到常德市反帝小学(此时的卫门口小学已改名叫做反帝小学),晞孟也马上回来了。
  雲璎问:“你怎么不在你爹、你奶奶那里多住些日子?”
  “那个狗地主家里,我一刻也不想多呆。”晞孟道,“你不是说要和他划清界限的吗?”
  “他一直不同意离婚,我有什么办法?你家公、家家也反对。”雲璎道。
  晞孟掏出一个小红布包来,神秘地对妈妈道:“你看,这是什么?那个人不同意离婚也没辙了,我把那个人的章子拿来了。”说罢洋洋得意地从抽屉里拿出雲璎以前的离婚报告,“您只要在您的离婚报告上盖上他的章子就行了。”
  雲璎这才发现红布包着的真的是陈隽的印章:“你怎么把你爹的印章拿来了?他晓得吗?”
  “我悄悄拿的,他要是晓得还会让我拿吗?”
  “你这是偷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拿我爹的算什么偷?”晞孟不满道,“你不是一直恼火他不同意离婚么?我这是在帮你。”
  雲璎没想到儿子做出这种事情来,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还知道他是你爹啊?你当儿子的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做出儿子偷老子章子的事?我和你爹离婚是我们自己的事……”
  晞孟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不只是你们自己的事,这是事关阶级立场的大问题!他这个狗地主,我们早就应该和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他不是地主,是工商业主。”雲璎被儿子的气焰一下子镇住了,轻声辩解道。
  “你还帮他说话?你懂什么?要算祖宗三代的。”
  算祖宗三代,那我们家也是地主啊,雲璎心里想,然而在气势汹汹的儿子面前却不敢说出来,她知道儿子晞孟最忌讳这个。雲璎望着自己打的离婚报告六神无主,虽然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跟陈隽闹离婚,但又觉得用这种荒唐的方式来离婚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可是现在爹爹在五七干校,娘也下放到乡下,身边连个问询的人都没有,从小就没主见、生活道路一直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大小姐雲璎此时此刻感到特别的无助。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雲璎打开门一看,是陈隽。
  “你来干什么?”雲璎堵在门口明知故问。
  “我的抽屉被翻了,印章不见了,嗯,家里只有晞孟来过,我想问问……”陈隽小心翼翼解释。
  雲璎侧了侧身子,望着屋内的晞孟。
  晞孟鼓起勇气索性把话说开了:“我们要和你划清界限,你不要老是拖累着我们了。”
  陈隽默默地望向雲璎,雲璎铁着脸不说话。
  晞孟拿了雲璎的离婚报告送到陈隽面前抖落着:“你老是不签字,有什么意思?拖了这么多年了……”
  面对儿子逼迫的目光,陈隽心灰意冷。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向这段婚姻妥协:“那就离吧,我签字、我盖章。”
  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把离婚报告压在门板上,颤颤巍巍地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晞孟递过来印章,陈隽接过印章呵了口气,盖上了章,还使劲地压了压。
  办完离婚手续后陈隽当晚就赶回了临澧,儿子晞孟又不知到哪里鬼混去了,剩下雲璎一个人坐在屋里。她不想做饭也不想睡觉,懒洋洋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一直望着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结束了这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坐在黑暗中的她似乎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悲伤,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怪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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